果然如同文震孟所说,第二日我入宫,尚服局的女官已经等着,给我测了尺寸。尚仪局的两位总负责人龚月龚尚仪和罗琪罗尚仪都是二十四五年纪,司籍冯蕊倒要更年长些,一脸肃色地看人,另一位司籍白曼矝年少而喜玩笑,不拘小节。我的顶头上司,典籍二人为赵阑华与徐瑶,似乎都是温和缜密之人。而另外两位掌籍明显有狐疑之色,刘琨刘掌籍有一张马脸,江雪江掌籍珠圆玉润。此外还有女史十名列堂。这些人密密匝匝地坐或站在我面前,个个庄严,看得我头皮发麻,行礼都快行得僵硬了。

“圣上钦点女官,必然出色而不群,”罗尚仪慢悠悠地说,“想来已修得《女训》?”

“下官未曾。”还是老实说话吧。

“听你这说话也知道了。你是八品宫内女官,不是八品朝廷大员,你对圣上不会自称微臣吧?”龚尚仪皱眉。

“下官对圣上自称臣妾。”我回答。

“拨女史一名,教授宋掌籍《女训》、《女戒》、《内训》、《女鉴》以及《闺范图注》,在此期间宋掌籍专心学习,不必劳心其他。”罗尚仪看了龚尚仪一眼,龚尚仪点了一下头。

其他女官都互相对视,嘴角带笑。但凡皇帝钦点的人,放进人堆里,尤其女人堆里,怎么就活像扔进鸡窝的蚂蚱呢。

而我回文府时,就像霜打的茄子。

这一晚开始,连着三天,陶姨妈来给我日行一讲,大致叙述了六局二十四司的人际,听得我头晕脑胀。这中间王孙公侯女眷七大姑八大姨姊妹姑娘,真是复杂至极。我只记住了那尚仪局的徐瑶徐典籍原来是陶姨妈外甥女,陶姨妈许诺可以放心交往。

宁蔻儿也知道了我入宫的事情,派了人送信让我得空去美馔居,我每日都要去跟女史学一堆女子行为规范,实在没时间。那日被皇上问了几问后,我就想起宁家两兄妹这一帮人来。他们从来没问过我打哪儿来,来自海外的哪里,为什么汉话流利,生活习惯大致相同。这也许是文禾的提前交代,也许,是他们本身就见怪不怪。我保留着交往的尺度,但又很喜欢他们中间那种自然合宜,大方不拘的氛围。可惜最近全无办法抽身,我觉得自己都愁瘦了。

时间过得很快,春天的气象在十七世纪的寒风里终于彻底铺散开来。我带着差一点儿就要被溺死在《女鉴》里的脑袋尽情地吹四月的暖风。今日尚仪局议会,放我一日假。文禾走时说,让我少入宫,非诏而不入最好,可是如今我每天要学那些,真有了事情,却被放假了。这八品掌籍乃是一个虚名。这虚名,恐怕也不仅仅是两个尚仪敢安的。文老爷子对此只有四个字:稍安毋躁。

趴在园子的栏杆旁喂鱼,忽听见旁边有人道:“宋姑娘,信到。”

我抬头看见邱总管,他挂着笑递给我一封信,然后转身走了。

信封上写着我的名,这是熟悉的虬劲字体。我撕开信封取出两页信纸,细细读起来。

文禾先是自嘲等不来鸿雁到只好主动放一只,然后告诉我他公务繁忙,日日谨慎行事,好在和卢大人十分投契,得以专注精力。可惜他对冷兵热血一概轻轻带过,而那正是我最想知道的。他还说知晓了我在宫中受到的冷遇,让我听文老爷子的。最后告诉我,我的三个问题可以用英法日德意任何一国语言写给他,不用担心安全。

我觉得他一定在搞笑,我哪儿会那么多语言?就算我会,他又能看懂几种?他在二十一世纪待了很久吗?自大狂。我又看了一遍信,装起。

必须要给他回信了。他虽然没有催促,可我看得懂他字里行间的责备与焦急。他走了半个多月,我从不习惯到习惯,也已经适应了。我自认性非凉薄,但是若一人曾被金环银环烙铁头狠狠咬过,那么即便见了一条陌生草青蛇,也是要顾忌三分的,也许这也算是米广良所说的鸵鸟习性。

我正要起身回房写信去,见红珊匆匆朝我走过来:“姑娘,门房知会,有人找姑娘。”

“什么人找我?”

她回答说:“奴婢不认识,是一位姑娘。她一个人,坐在门房好久,门房问她,她说找宋姑娘,不见姑娘就不走。”

此姑娘是哪个姑娘?我点点头往文府大门走。隔着很远便看见门房外板凳上的背影。门房见我到了,喊了她一声,她起身转过来。

“清歌?”我意外地叫道,“就你自己?”

她怀里还抱着她的阮,脸上没什么表情地看着我。

我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说:“去我房里谈。”

她一声不吭跟着我走到后院进了我房门。红珊端上茶来,请她坐下。

我待红珊退下之后,坐在她对面。

她又是抱着阮儿一脸无表情注视。

“清歌,到底有什么事情?”

她又盯着我一刻,然后问:“你是文府夫人吗?”

我也很严肃地回答:“我还没有过门。”

“你是女官吗?”

“我是。”

“你是皇上钦点的女官,文大公子的未过门夫人,宁姐姐的朋友?”她把话串起来,说。

“基本是这样。”我回答。

她看着我的眼睛:“我舅舅喜欢你。”

我依旧严肃:“我和你们之前只见过一面。”

她不回答,低头把阮挪挪好,抬手开始弹奏。银珠落地一般的弦音由急入缓,波波折折,陷入沉郁之时,她开口唱了起来。

《忆王孙》。这是我写给胡黾勉的《忆王孙》。这曲子听起来比那首《荷叶杯》华丽、哀怨。配上清歌质感十足的丝绵嗓音,柔美中带有落拓,慨然欲碎,颤人心肝。

但是,这怎么可能呢?我蹙眉看着她。

她唱了两遍,然后放下阮,对我说:“你几时去看我舅舅?”

“待到无事时。”我看着她的脸,说。

“你今日就无事的。”

“我要给文禾写信。”这小妮子。

“那你不去,就给我舅舅写封信吧。”她想了想,说。

我失笑地看着她,并不回答。

她的眼神微微软了下来,一字一顿地说:“请你给我舅舅写一封信。”

我也一字一顿地、温和地回答:“我不能。”

她的目光黯淡下来,恢复脸部硬线条,起身对我躬了一躬,抱着阮便走了出去。

红珊站在门边,看看她,然后又看看我。

“红珊,送送清歌。”我端起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