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过笛子,深吸一口气先来镇定。

本人生平就会两样乐器:笛子和吉他。且竖笛尚比横笛吹得好些,可是这时也顾不得那许多了。我把笛子横举唇边。

我眼角瞥到皇上,他正凝神看着我。

好吧,我闭上眼睛。开始吹那一首《故乡的原风景》。这曲子原是十二孔C调陶笛来吹奏,但我想南笛凑合也是好的。音乐无国界,即便是倭人乐,不告诉他也就是了。

许多人说,听到这支曲子,便在眼前看到铺展开了的森林、湖水与旷野,身处一片宁谧、永恒和悠远的世界。有人怀念起儿时的亲人呼唤,有人被勾起初恋的缠绵,还有人泛起对家无限思念。对我来说,它还是每个人心里都能共鸣的交集,有无尽的孤寂和沧桑的轮回。抓人耳膜,用它应该合适。

我缓缓吹完一曲。还好没有出错,满手心里又尽是汗了。放下笛子,只看见皇上缓缓张开眼睛。那月光又洒过来了,但这次在如水流淌,带有迷蒙和深邃寂寥。

“你……”皇上嗓子发哑,说了一个字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住了口。

王承恩捧上茶给他。他喝了一口。

我静静等待他开说话。

放下茶碗,皇上几秒之内又恢复了之前的模样——清冷、威严、疏离。

“不错的曲。”他淡淡说,“朕觉得它十分入心,似曾相识。”

“谢陛下。”我回答。

他又不说话了,只是看着我,像要找出什么端倪来。

我垂着眼老老实实在心里数河马。数到第十五只的时候,他说:“宋璎珞听旨。”

我的神啊,又要跪了。我跪下拜他:“民女在。”

“即日起朕封宋璎珞为尚仪局掌籍,正八品女官,佐司籍管理经籍图书、笔札几案之事。”皇上又转对王承恩说,“拟旨,写下来。”

“遵旨。”王承恩行动起来。

“臣妾叩谢万岁万万岁。”就这样,小女子当官了。

“宋掌籍,朕念文卿家所求,可容你出入宫廷,赐你牙牌一枚作为凭证。你则可将往来游历见闻讲给朕听。待文禾回来,你们若要成婚,便回文府去,不必进宫来了。”皇上果真按照文禾之前说的安排了。

“臣妾叩谢陛下圣恩。”我继续磕头。

“你还有什么要求么?”皇上把目光又放在奏折上,随口说。

“臣妾,臣妾没有。”我有点纳闷。

结果我刚说完,就见他一道寒冷目光夹杂嘲讽射来,刺得我浑身一颤。我一直觉得自己很镇静,即便在宫城气氛之内,可这道目光太凌厉,让我觉得心里想的一切似乎都淡薄可疑起来。

“明日起去李司籍处学习,掌籍本二人,你是编外的,择优而录,愿你多读我大明典籍经史,他日若得回返,”他高深莫测地看着我,“也利于两国交好。”

他根本完全不曾相信。我突然明白了。话又说回来,满国耳目,想查一个人到底干了什么也不见得就全无可能,他们能查到我和文禾一起从美馔居出来,却查不到我进去,如何能服。但是皇帝并不愿意直接揭穿我,还花这工夫跟我墨迹,又是为什么呢?他留我在身边,是为了监视我么?

“臣妾遵旨。”我顺从地再拜。

“好了,退下吧,告诉文卿家,没事了,都回去吧。”他又继续看折子去了。

文老爷子忙着别的事,我从顺贞门出去原路返回。一路无言地回到文府,才发觉这一来一去竟有两个时辰了,饥肠辘辘。唤红珊拿了一堆点心先充饥。

“一个时辰前桃花渡来人送姑娘这个。”红珊让我吃着,自取了一个布囊来。我接过布囊,拉开,见里面是一串钱和一个字条。

字条道:璎珞姑娘词已定为固定曲目,敬请得空垂听。胡黾勉敬上。

我微微一笑,依旧把字条塞进布囊。

我得等文老爷子回来,才能仔细问问他掌籍工作的具体。没有文禾在,生活似乎慢慢开始显示出了不方便。不知怎的,脑海里跳出朱由检那与文禾相似的一双眼睛,刺人的眼神是文禾从来不曾有的,配在一起很别扭。朱由检有君王的高寒寂寞,四面楚歌;文禾有隐姓埋名的孤单失落,旷古沉默。他们个性不同,但内心那一块地方又何其相似。想想,如果换过来,文禾是皇帝……文禾?我想起那日上午跟他的对话。

……

“今天的最后一个问题……你用那透光魔镜,想过改变这历史吧?大明……或者你个人的历史。”

“是的,我想过。而且,不止我一个人这么想。”

不止他一个人这么想。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

文老爷子晚间回来了。

我听到消息,便去书房找他。他见了我倒是笑呵呵的:“恭喜你啊璎珞,正八品尚仪局掌籍,不错。”

“伯父又笑话我。”我装扭捏,“璎珞不知掌籍都做些什么,想请您稍加提点。”

“你做的事情与平日掌籍又有不同,不必知道很多,倒是人际方面要了解一下。这最熟悉六局人际的,倒要算陶夫人了,我请她来告诉你吧。”他说。

“可我明日便要入宫去了呀。”

“急什么,明日不过认认人,不会有什么实际事情,量体裁衣,行事范围一转,去去便回来了。明晚请陶姨妈过来晚饭,让她告诉你就是了。你提前见见人,到时说得更清楚。”他挑了灯花,说,“今日皇上没有什么不悦吧?”

“这个……应该算没有吧。皇上平日就是那么冷冷淡淡么?”我问。

“大部分时候吧。他冷淡起来——”他突然声音轻小凑过来,“跟文禾倒像是一个样儿,对吧?”

对什么啊,比文禾凶多了,我鼓着腮帮子看着他。“文伯父!”

“嗯?”

“您和徐叔父真的没有从文禾那儿了解到一星半点未来之事?”

他有点奇怪地看着我:“怎么了?”

我叹口气。难道真的没有吗?是我多想了吗?我甩甩头,决定回去给文禾写信。

“璎珞,你给文禾写信的话,不要提及不当之事。”文老爷子突然想起什么,说,“专人送信不假,但凡事不保意外。”

真是的,刚想到写信他就摧毁了我的计划。我点头:“我记住了。”

“回去歇息吧。”他坐到书案后面,“家国岌岌可危,你若能让他纾解些,也是好事。”

他?指文禾还是皇上?

我没再搭腔,行礼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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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宗次郎陶笛乐曲《故乡的原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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