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怀里那个塑料袋,我百感交集。我仿佛经历了几个世纪从到精神无休止地被碾压才得到这个。如今,它就那么躺在我的怀里,似是在嘲弄我似的,不时随着车轮的颠簸在我怀里微微地跳动着。

我用力甩了甩手,抑制住手指的颤抖,慢慢打开那个塑料袋,摊开了那张地图,上面用红笔赫然标注着两条曲折路线。我把我脑海中,宁志给我提供的那条路线假想到图上后发现,这三条线均通过中缅边界进入云南,随后从三个方向分别走向广西、贵州和四川,再由这三个地方分散到全国各地。宁志给我的线路是往四川方向的。也就是说已经有一批毒品正运往中缅边界,然后直奔四川。这批货,连周亚迪都不知道。眼下我要做的只是将这份情报尽快送到徐卫东手中,完成我的任务。

这听起来似乎很简单了,可是我总觉得有些不甘。因为周亚迪在酝酿的事远远不止通过这批毒品打垮胡经。我说:“迪哥说的那个计划是什么?”

洪林一只手把着方向盘,一只手摸出烟递给我说:“帮我点根烟。”

我帮他点了根烟,塞到他嘴里。洪林美美地抽了一口,不紧不慢地说:“迪哥不想没完没了地这么做买卖了。”

我看着他说:“什么意思?不想做毒品了?”

洪林笑笑说:“不是不做这买卖,是不想这么做买卖,迪哥说现在我们都见不得光,他想带着咱们堂堂正正地活。”

我叹了口气说:“算了,不说我不问了,拐弯抹角的。”

洪林呵呵一笑说:“迪哥想和政府合作。”

“政府?”我有点儿意外,“哪个政府?想开海洛因全国连锁店?”

不光洪林,坐在后面的阿来也扑哧一下笑了。洪林笑够了说:“货能变成钱,钱能干很多事,包括竞选,具体我也不懂,反正迪哥说只要控制了金三角,垄断几个地方的买卖就有得谈。”

我说:“我上次和迪哥在丹雷将军那儿听到什么俄罗斯和蒙古什么的,难道想去那里?”

洪林摇摇头说:“那倒不是,你说的这些,都是洪古帮着他做的,目的只是在那交点儿用得着的朋友罢了。”

我说:“我也不懂这些,但我总觉得好玄。”

洪林说:“迪哥是外国长大的,路子很野,他说行,就一定行。”

我点点头说:“这我信,算了不说这个了,咱俩也聊不出个所以然来,先把胡经解决了再说。”

洪林“嗯”了一声不再言语。

看来周亚迪的野心远比我想象中更大。我摊开那张地图,将那两条红线途径的所有地方依序记牢,但是在边境上标注的数字,我不知是什么意思,于是指着其中一个数字问洪林:“这个数字是什么意思?”

洪林扭头扫了一眼,说:“界碑号。”

我又问:“我们为什么要相信胡经的这个路线?真有那么安全?”

洪林说:“胡经为了这几条线花了血本,差不多要倾家荡产了,尤其是上次为了买通监狱里的人杀你们,更是给了天价。”洪林说到这儿看了我一眼,又说,“迪哥说得没错,从监狱出来那次,如果不是你,恐怕……”

“还是说这个地图的事吧,我担心他耍我们。”我打断了他说。

洪林说:“其实之前我们使了手段拿到过几次,但是每次版本都不一样,而且拿到的都是三条线,迪哥不敢确定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我说:“既然以前没有大量地运过货,那胡经这些路线又是从哪儿来的?”

洪林说:“咱们没运过而已,胡经一直都没闲着,为了这个,他损失不知道多少,所以我说他是花了血本的,如今路线有了,他却没多少本钱了,所以才急着找人合作运货翻身。”

我说:“这次你打算怎么干?迪哥一直没有给我明确地说过。”

洪林扭头看了我一眼,说:“刚才迪哥不是说了吗,听你的。”

我说:“听我的,就索性把胡经的货全吞了,拉回去给迪哥。”

“哈哈哈,”洪林笑着说,“我真的太佩服你了,胆子够大,但是迪哥说了,要我们无论如何活着回去,意思就是不要冒太大风险,他的那些货就是干掉胡经的成本。”

我说:“据我所知好几百公斤,这可不是小数。”

洪林说:“对胡经来说,这的确不是小数,但对我们来说,出得起,为了干掉胡经,值得,不过既然迪哥说了要听你的,那就按你说的办。”

我看了看天色,问道:“多久能到?”

洪林说:“得后半夜了,你累了就休息。”

我正准备调座椅,打算躺会儿,就听到洪林说:“秦川,你还是和我聊会儿吧,什么都行。”

我以为他开车开累了,怕打盹,于是说:“开累了?要不我替你会儿。”

他摇摇头说:“不是,静下来我老想着洪古,心里不好受。”

站在他们的角度看,洪林和洪古以及赵振鹏又何尝不是一起出生入死的战友。尽管将他们凝聚在一起的只是简单的江湖义气。但人是感情动物,从这点来讲,我并没有资格鄙视他们之间的感情。相比之下,我只是幸运一点儿,生在一个安定的国度,不必像阿来一样为生存身不由己地颠沛流离,也不必像他们一样除了贩毒这条邪路再也无路可走。如果不是为了执行任务,我这辈子可能都没有机会接触到周亚迪这样的人。虽然此时,我和洪林都在为自己逝去的战友悲伤,但那并不能成为我同情他的理由。

“你和洪古认识多久了?”我故意问道。

洪林扭头看了我一眼,沉默了一下,说:“我们一起长大,他是我哥哥。”

“嗯。”我顿了一顿,“我应该猜到的,洪林,洪古。”说话间我回头看了眼阿来,他的目光与我碰到之后,迅速躲闪到一边,朝车窗外看了看,说:“可能要下雨了。”

洪林说:“我们不是亲生的,但都是周叔叔养大的,名字也是他给我们起的。”他说到这儿突然停住了,猛地一脚将车刹住,双手扶着方向盘,喉头动了动。我正想问他怎么回事,却见他蹿下车,扶着路边一棵树一阵阵地干呕起来。不等我下车,他突然伸手说:“我没事,不用管我。”

我见他背着我们,蹲了下来,肩膀一阵阵地耸动着,想必是在哭泣。没多久,他用袖口抹了一把脸,站起身长长地呼了两口气,转身上了车,眼睛红红的。

如果在几天之前,遇到这样的事,我会自然而然地将自己切换成那个逃犯秦川,与洪林一起沉浸在失去兄弟的悲痛中不能自拔。可是现在,我像是在听一个与我完全无关的故事。甚至总有一种想告诉他,他的哥哥是死在我手里的冲动。我很想看到他听到这些之后的表情。

洪林紧闭着双唇,死死盯着前方的路,时不时吸一下鼻子。

我本想继续用这些话刺激他,就好似看着他的痛苦的样子,能够缓解我的悲伤一样。谁知他突然说:“秦川,谢谢你,你帮我哥报了仇。”他说得很诚恳,诚恳得让我有一种被自己谎言欺骗的幻觉。我再次回头看了眼阿来,这次他学精了,专心致志地趴在车窗上看着天边的乌云。

我说:“我早就想杀了他,恨不得把他大卸八块。”

洪林感激地腾出一只手拍了拍我的胳膊。看着他的样子我突然觉得他好可怜。我将地图折好装进那个塑料袋,丢到了驾驶台上,接着看着前方被乌云遮盖的青色的天空,转头对阿来说:“那边就是中国,你去过吗?”

阿来愣了一下,忙摇头。

洪林接道:“我去过,到处都是人,对了,你想家吗?”

我苦笑了一下说,“我恐怕再也回不去了,不然被抓住就是死。”

洪林说:“放心吧,不到边界就把他们全干掉。”

5

日落时分,洪林把车停下,从后备箱拿出一个油桶给车加油。我转身小声对阿来说:“你有什么打算?”

阿来看看我,摇了摇头,不说话。

我已经踏上了归程,对于脚下这片土地,除了噩梦般的回忆之外,没有半点儿眷恋。如果说还有什么牵挂的话,可能就是这个坐在我身后的阿来了。明天,整件事会发展成什么样,恐怕没有人知道,连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既不打草惊蛇,又能成功脱离他们把情报递回去。这情形就像是一场赌博,一场豪赌。

最坏的打算就是把所有的货都毁了。

“下来活动活动吧,一会儿的小路很颠。”洪林一边加油一边说。

我打开车门,跳下车伸了个懒腰说:“还有多久?”

洪林指着路边说:“快了,从这里下去,”他收起油桶,又说,“开始我真不明白为什么迪哥认识你没几天,就那么相信你。”

我说:“嗯,那会儿你还想和我动手。”

洪林将汽车油箱盖锁死,把油桶丢回后备箱说:“没办法,信错人,随时都会死的。”

这我相信,他们就是因为信错了我,先后死了赵振鹏和洪古。于是说:“我明白,但是被人怀疑的滋味不好受。”

洪林点了支烟,抽了一口说:“每次这条路,都是我和我哥一起走,迪哥也安排过别人,我都没同意,因为我不相信他们。”

我想了想,说:“谢谢。”

洪林突然摸出一把枪,咔哒一下上了膛,指着正准备下车透气的阿来说:“但是我不相信他。”

阿来正准备下车,刚打开车门却看到一把枪正对着他,脚下一软,一跟头摔倒在地上。洪林将嘴里叼着的烟吐到地上,往后撤了一步,说:“阿来,对不起。”

他话音未落我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抓住他握枪的手往上一抬。嗒的一声,那枪打到了空中。

阿来筛糠似的跪在地上,双手抱着头,缩在车轮边。洪林却并没有就此罢休,他手劲极大,很快挣脱了我的控制,再次对准了地上的阿来。我想去扭他的胳膊已经来不及,只能往后一撤,想用身体拦住洪林。谁知道我慢了一步,在我挡在枪口前的同时,洪林已经开了枪。我左肩像是被什么狠狠地撞了一下,只觉得一麻,整个身体被子弹的冲击力撞得连着向后退了好几步,绊倒在阿来身上。

洪林惊呆了,瞪着眼睛喝道:“秦川!”

我的整条左臂已经失去了知觉,麻木的感觉以中枪的弹孔为中心迅速扩散。我看了眼伤口涌出的血,说:“这枪我替他挨了,行吗?”

洪林举着枪,见没有伤到我要害,似乎松了一口气,低声喝道:“秦川,你让开。”

他的神色很是坚决。我死盯着他的眼睛,咬牙说:“赵振鹏是我的兄弟,我愿意为他去死,迪哥是我的兄弟,我愿意为他去死,洪古是我的兄弟,我愿意为他去死,现在,你是我兄弟,阿来也是我的兄弟,你觉得我会看着你杀他吗?”

这是我的真心话。不管我愿不愿意,承不承认,我已经把阿来当做了朋友。就算是我口袋里那根我在监狱里磨出来的小铁棒,我都有了感情,何况一直是陪伴在我左右的人。

一瞬间我脑子里飞转,才想到另一个可能性——阿来会不会因为求生的本能,供出亲眼见到我杀了洪古?

是的,我只需让开,洪林一定会开枪。阿来知道我差不多全部的秘密,他一死我就彻底安全了。任务进行到这里,是最关键的时候,容不得一点儿错失。这是最安全的做法。如果因为我的一时义气,将这么大的事毁于一旦,我将百死莫赎。

洪林依然目光坚定地举着枪,说:“我宁可杀错,也不想将来后悔。”他说着走了过来,抓着我的手腕一把把我从阿来的身上拽开,随后反手制住我的胳膊,说,“秦川,忍一忍。”他的枪口再次对准了阿来。

阿来脸色苍白,突然说:“等等,我就几句话,说完你再打。”

洪林点了点头。

我后悔莫及,刚才应该让洪林杀了他。现在,他一定要为保命而出卖我了。臂膀的枪伤从麻木蔓延成了剧痛,洪林身手本来就不输我多少,此刻在他强力的钳制下我再也动弹不得。我真是他妈的蠢透了,就算周亚迪不完全信阿来,保险起见也会和胡经联手彻查我跟宁志的关系,上级在这里布的局恐怕要全盘暴露了。我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儿,冷汗直冒。

阿来怯怯地看了我一眼,跪在那里开始磕头。

磕吧,我受得起,我救过你的命,还不止一次。尽管我刚才还在纠结为什么把你当了朋友,但我知道,我在你的眼里,不过是一个值得利用的工具而已。

阿来对着我磕了三个头说:“秦哥,我不能帮你,反倒给你添了累赘,谢谢你照顾我这么久,这里的规矩我懂,记得你答应我的事,帮我照顾我老婆。”他说完突然平静了下来,对洪林说,“开枪吧。”说完闭上了眼睛。

阿来的表现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我已经无暇去体会心里现在是内疚还是惊异,一边挣扎着一边大声喊道:“洪林,我*,你打死他之后就把我也打死,不然我一定会杀了你,我说到做到!”

阿来说:“秦哥,你让他开枪吧,我死了你也踏实,没有累赘可以安心地做你的事,我这辈子能交到你这样的朋友,死了也值了。”

我只觉胳膊一松,洪林放开了我。我浑身脱力似的坐到了地上,洪林也无力地垂下了胳膊,叹了口气,将枪别到身上,走到后备箱对阿来说:“过来帮忙,秦川还在流血。”

我这才感觉到我的衣服已经被血浸透,中枪的地方开始爆裂般地疼痛。

洪林检查了下我的伤口,拿出两个军用的吗啡止痛针:“肩膀被打穿了,给你上点儿药,用止疼吗?”

我摇摇头说:“我不喜欢那些东西。”

洪林说:“那你忍着点儿。”

我忍着疼痛由着洪林帮我处理好伤口,头晕目眩地靠着车轮坐下,喘着气对阿来轻轻地点了点头。阿来说:“又害你为我挨了一枪。”

洪林把枪塞到阿来手里说:“对不起,你打我一枪算我赔罪。”

阿来抱着手里的枪不知所措地看着我。我说:“洪林,你们这都他妈的是什么规矩?没事自家兄弟用枪互射?我们出来是干胡经的,还是自相残杀的?”

洪林被我训得愣了一会儿,接着“哎呀”一声蹲在地上,双手撕扯着自己的头发,说:“我真的怕了。”

我说:“闹够了没有?闹够了就接着赶路吧。”

洪林和阿来两个人把我扶到车后座。大概是因为失血有点儿多,车下了公路没多久,我就昏昏沉沉地睡去了。其间阿来把我叫醒,喂了我一些药片。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睁开眼,发觉天已经亮了。我挣扎着坐了起来说:“不是说后半夜就到吗?怎么天都亮了?”

阿来说:“洪林哥怕太快了颠,影响你休息,所以开得慢。”

洪林从后视镜看着我说:“受伤后的第一觉很重要,等和迪哥碰了面,和迪哥说一声,不行这次就别去了,回去修养吧。”

我一听这话顿时急了,我说:“你知道我费了多大劲才争取到迪哥给我的这次机会吗?就你们这动不动怀疑人就要杀了的习惯,我再不干点儿事,早晚把我也打死。”

洪林被我一句话噎到那儿,半天没说话。我就这沉默的空当仔细回忆了那三条运货线的资料,以便加深记忆,不要在关键时候忘记了什么。

洪林说:“那怎么办?迪哥肯定会看到你的伤。”

我说:“就说……车开得太快,弹进来的树枝扎的。”

洪林在后视镜连着看了我好几眼,勉强点点头说:“好吧。”

快到中午的时候,洪林把车开上了公路,路越来越宽,依稀还能在路上看到过往的车辆和驮着货物的牲口车。不等我问什么,洪林说:“到了。”说着车头一转,拐进了路边一个红砖围墙围着的院子。锈迹斑斑的铁门被一条大铁链紧锁着,院子里有三排平房,正中间那排正门上一个红色的“十”字标志格外显眼。

“医院?”我问道。

洪林连着按了几下喇叭,然后说:“是迪哥的父亲建的,不过已经废了。”

我说:“为什么废了?”

洪林说:“因为在镇子里建了个更好的。”他刚说完,就见院内的平房中出来个人,对着门口张望了一下,跑回屋内拿了串钥匙朝我们一路小跑而来。

洪林等那人打开门,打了个招呼后将车开到正中那排平房前停下,对从平房里迎出来的两个人说:“准备饭,快点儿。”他说着下车打开我这边的车门,与阿来一起把我扶进了屋。

我活动了下左胳膊,发现还是不能自如,不由得心里暗暗叫苦。万一周亚迪看到我这个样子,不让我去,我也没什么话说了。就算他让我去,我的状态也是个问题,而且在这样的气候下,伤口极易感染。我说:“帮我找件干净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