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来忙摇头。

我说:“那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杀迪哥?在这之前你看到我和他的关系是怎样的?”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朝赵振鹏追去。我想我只是迁怒于阿来而已。周亚迪是我的目标人物,死在我手里,尽管我一相情愿地认为只要我跟了赵振鹏,必然能将整个局势挽回,但我心里始终没有底。而且从今天开始,我已经对上级有了自己不可告人的秘密。

阴霾的天空开始下起牛毛细雨,却依然无法驱散空气中的闷热。心中的失落在胸中凝结成一团闷气,压得我透不过气来。有个声音在我脑中提醒我:任务已经失败,要勇于面对,迅速请示上级接收新的命令。另一个声音告诉我:任务又失败了,你必须扭转局势,反败为胜。

“兄弟,想什么呢?”赵振鹏走过来仰着头,似是在享受着细雨。

我摇了摇头,没有吭声。

赵振鹏鼻子里哼了一下说:“因为他死了,没人带你越狱出去了,也没人带你去闯一把,挺好的一个转折点不见了?”

赵振鹏说这番话的时候,全然没了之前的那副流氓样子。换言之,我对他的印象就是一个狱霸,嚣张跋扈不可一世,而且从他上次挟持阿来来威胁我,我还觉得他是个草包。现在突然跟变了个人似的,但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这才是真实的他。

我说:“也对,但不全是,既然迪哥跟你说了我全部的事,那我不瞒你说,从跑路出来到现在,我已经对自己的以后不抱什么希望了,我不管迪哥出于什么目的,但他是最照顾也是最看得起我的人,所以我打算跟着他混,当他是我大哥。我刚找到一个奔头,他却死在那个混蛋手里。”说着说着,我一度有些哽咽。我是为周亚迪的死而难过,但并不是我说的原因,我索性顺着那股懊恼劲垂头丧气起来。

赵振鹏仔细地看了我好一会儿,把烟头丢在地上踩灭,说:“如果我告诉你,是我让他那么对你的,你怎么想?”他说着话,很自然地从我手中把我抽了一半的烟拿了过去,自顾自地抽起来。

什么意思?我没有立刻接话,警惕地看着他。

“你爽快,我也不瞒你,是我想试探你,然后叫他那么做的。”赵振鹏斜了我一眼,指了指自己的脖子说,“你差点儿要了我命那次,其实是我和他做的一出戏,可是你的反应完全超出我的意料。”

我说:“迪哥和我说过,你们其实是一起的。”

赵振鹏笑笑,说:“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替我死的。”

听到这儿,我脑子有点儿乱了,潜意识里觉得他是对我说出了一个天大的秘密。但我分不清这秘密中所含的信息对我而言是喜是忧。混乱之中我伸手打断了他:“等等,什么意思?”

赵振鹏看着我微微一笑,然后眯起眼睛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幽幽地问:“想不想听听我的故事?”他面容恬静得好像这里不是监狱的某个角落,而是某个公园的长椅上。如果不是我给他脸上留下的那些伤痕,根本没人敢相信他居然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毒枭。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开始给我讲这些,可是此时他的眼里满是真诚,真诚得让人无法去质疑他什么。关键是,他此刻的样子彻底颠覆了他在我印象中的一切。

“其实,我才是周亚迪。”他说到这儿停了下来,看着我笑。

一瞬间我彻底茫然了,我不知道该怀疑自己的耳朵还是该怀疑他刚才说的话。除了呆呆地看着他,等着他继续说下去之外,我无所适从。

他微笑着说:“迪哥……哦,不,应该是鹏哥有没有跟你说过有人要杀我的事?”

我暗暗咬了下自己的舌头,迫使自己头脑清醒下来。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么他才是真正的周亚迪,而之前我叫做迪哥的应该叫赵振鹏,他们两人互换了名字和身份,只为了保护真正的周亚迪不被杀手杀害。所以刚才他说出“他是替我死的”这样的话。

正如阿来所说,没有几个人见过真正的周亚迪,换句话说,就算是见过的,其实见到的也是一个替身而已。包括自称见过周亚迪的程建邦,因为他来探监时,给我的画像根本就是真赵振鹏的样子。而我眼前这个人,才是真的周亚迪!

这,超出了我的想象太多。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么他是怎么做到一直隐藏在替身背后,操控着数额巨大的毒品生意而从不露出破绽的?想到这儿我只觉得背后丝丝冒凉气。原来我所面对的敌人远比我想象中更难对付,我甚至怀疑我是否能够应付得了这样一个人。

我好想现在给徐卫东打个电话,告诉他,这个任务我完成不了,我宁可背负各种处分或者被扣上一个逃兵的帽子,也不能为了逞能而毁了整盘棋。

赵振鹏,哦,不对,应该是周亚迪依然对我微笑着。在他说出那句话之前,我还觉得那笑容如此亲切和阳光,此时,我只看到了深不可测的阴险。我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迪哥……不,应该是鹏哥和我说过,有人要杀他,不,是杀你的事。”我说不清自己到底是装作混乱还是真的混乱,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该高兴还是难过。

不久前,我还在为目标人物死在我手里而彷徨,甚至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做出一个不知是错是对的计划,并打算不顾一切去实施,只为了弥补自己的过错。谁知道现在又听到这样的事,我觉得我的心脏马上就要罢工了。

我的太阳穴此时突然开始剧烈地跳动,而且越来越强烈,牵动起整个脑袋开始剧烈的疼痛,像是就要炸开似的,跟着眼前一阵阵的发黑,连呼吸也不能自如。我痛苦地低下头,两个手掌紧紧地按住太阳穴,我咬着牙不让自己哼出来。

“你怎么了?”他发觉我的异常后问,“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是啊,怎么了?以前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毛病。我疼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摇摇头,一边继续撑着这突如其来的头痛,一边用手在头上摸索着。当摸到后脑勺的时候,我好像找到了疼痛的根源。瞬间我明白,这疼痛可能来自自己头部数次外部的重击。有救阿来那次那些人在我后脑勺打碎的可乐瓶,还有警察赶来后在我后脑勺的那一枪托,还有监狱长的那一脚下马威也曾让我的后脑勺狠狠地撞在牢房的墙上。

我想我的头可能留下了某种后遗症。

“老毛病,一会儿就好了。”我敷衍着他,心里却在担心这个头疼的毛病会不会真的从此伴我左右。我再次深切地意识到健康对我,尤其是此时的我是多么弥足珍贵。我还不知道这种疼痛有没有什么规律,是因为天气,或是其他什么原因才会发作,还是毫无组织纪律性,说来就来。很可能在未来的日子里,我多了一个敌人,就是疼痛。

不觉间,我浑身已经被蒙蒙的细雨和冷汗浸透。赵振鹏,或者是周亚迪突然不由分说拽过我的胳膊搭在他肩上就往医务室的方向赶。

此时,我已基本丧失了任何反抗的能力,我想此时随便来个什么人都能轻易将我解决掉。

我用余光看着搀扶着我的这个人,看上去他似乎很为我担心,看不出丝毫的虚假,但是,我不相信他。因为用力过猛,他颈部的纱布里开始渗出鲜红的血液。但不论他是周亚迪还是赵振鹏,他首先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毒品大亨,这种人可以为了钱丧尽天良,又怎么会为我操心。他看重的只是我的身手对他有用而已。可这个时候,我虚弱得像一只病猫,在他们眼里恐怕连仅存的价值也不复存在,又怎么可能为我担心。

我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应该不止一个人。我下意识地绷紧了神经,搭在他肩膀上的手不自觉地使劲。他扭头看了眼我的手,愣了一下,停下脚步对身后的人喝道:“这里没你们事儿,该干什么接着干什么去。”他话音一落,身后的脚步声顿时停了。

我努力挣开他的搀扶,在原地站稳,慢慢地回过头,看到他的几个手下正站在不远处面面相觑。我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汗水,长长舒了一口气,装作轻松的样子对他说:“谢谢你,我没事。”

我转过身冷冷地瞥了眼身后的那些人。尽管,可能这些人跑来多半是为了帮忙,但我还是不愿放松警惕。在我眼里,这些人就是一群狼,而我,此时就像一只受伤的狮子。在我健康的时候,他们其中一些人没少吃我的亏,所以他们畏惧我、恨我,现在就连三岁的孩子都能看得出,我不堪一击,我不信他们没有人不想趁这个机会干掉我。

我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紧紧攥着拳头,目光扫过他们每一个人的眼睛。孤独,再一次犹如洪水一般袭来,我却像一片枯树上的枯叶,在秋风中摇摇欲坠。

“秦哥,你没事吧?”人群中出现一个熟悉的声音。我循声望去,看到了阿来。我的意识迟钝得像一只发条松散的古董表,随时都会停下来,只能拼命地在脑海中寻找那些被疼痛**得支离破碎的信息,拼凑出关于阿来的一切,判断着是敌是友。

阿来试探着朝我迈了一步,我在他眼中看到了熟悉的怯懦和为我的担心,于是伸着脖子咽了口唾沫对他说:“没事儿,陪我去医务室一趟。”

我想,阿来是我在这里,在此时,唯一可以赋予更多信任的人了。

赵振鹏,或是周亚迪,就暂且当他是周亚迪吧。他一手捂着脖子,一手冲他的手下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散,然后上前说:“我和你一起去,我也该换药了。”他看着医务室又说,“而且,那还有两条人命等着我去处理。”

我的头疼这时比之前稍微有些好转,意识和思维渐渐恢复了大半,这才想起刚才有两个人死在我手里,而我居然一直无事人似的,狱警和犯人都没来找我麻烦。

他做了个请的手势说:“有句话我现在必须告诉你,之前他答应你的事我都能做到,因为那本来就是我答应你的,不过现在他出了意外,所以……出去以后你愿意跟我合作我欢迎,不愿意我决不勉强,甚至我可以给你一笔安家费。”

我一时间无法判断他说这些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只能先记下再琢磨了。我手扶额头,皱起眉头吸了几口凉气说:“等我缓缓再说。”

进了医务室,我找了个墙角靠着。周亚迪跟里面一个狱警嘀咕了几句后,狱警打量了我几眼,进了里屋的医生办公室。周亚迪看着我笑了笑,站在那扇门里像是在等着什么。阿来突然偷偷地拽拽我的衣角,我扭头见他一个劲儿地冲我挤眼。他朝周亚迪那里看了看,朝我手中塞了一个东西。我将那东西捏手中摸索了一下,竟然是我丢失的那个小铁棒,连同上面的布条都在。

我不由冲阿来投去感激的一眼,他嘴角动了动,对我扬了扬眉毛。我不动声色地将小铁棒塞进衣襟里。这时之前那个狱警从里屋出来,对周亚迪甩了下头。周亚迪对阿来说:“扶你秦哥过来。”另外一个狱警端着枪跟在我们后面。

我们三人跟着那个狱警拐进医务室侧边的一个不到十米的小走廊。走廊里没有一扇窗户,比起外面更加的潮湿,而且很阴冷,地上铺着石板,石板上尽是潮气结成的密集小水珠和青苔,就连泛着灰色的墙壁上都若隐若现的尽是青苔。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我不知道周亚迪跟那个狱警说了什么,更不知道将要去往哪里,但我没有力气,也没有理由反抗。因为如果他是赵振鹏,那么他就是我个人的目标人物;如果他是周亚迪,那么他就是我任务的目标人物;就算他什么都不是,我也确信我和阿来的命,他只要想要,就随时都能拿去。所以我只能跟着他。

走到走廊的尽头,我们又拐了一个弯,几米开外的尽头处是一扇铁门。狱警拿着钥匙开了铁门,门开处里面漆黑一片,想必也是没有一扇窗户。那个狱警在门口的墙壁处摸索了半天,打开了屋里的灯。我走过去站在门外一看,才看清楚这应该是一间病房,只不过这条件也太艰苦了,除了一张足够睡下五个人的大床之外,就只有角落里一个蹲便器。屋里散发着刺鼻的霉味,站在门外,看着那铺在**已经分不清本来颜色的卧具,我宁可站着睡,也不想靠近一点点。

周亚迪在屋里转了一圈,对狱警笑着点了点头,跟那狱警轻声耳语了几句,那狱警转身出了那间屋子。周亚迪在屋内对我和阿来说:“进来吧。”

阿来看起来吓坏了,这地方也的确阴森了一些,加上如此封闭,让人怀疑如果关上门,我们会不会在这里窒息而亡。阿来迟疑地看着我,就是不愿往里迈一步。

我推开阿来,走进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这里还是疼,医生呢?”

周亚迪没有回答我,而是看着我身后的阿来说:“你不愿意在这儿,就回去吧。”他说完冲外面的狱警使了个眼色,狱警侧开身子给阿来让开了路。阿来看看我,又回头看了看来时的那条走廊,又看看我,最后毅然决然地迈进了这间屋子。我知道,他是为我留下来的,与此同时我似乎觉察出周亚迪将我们带到这里,有很不一样的意义。

屋子的铁门被“咣”的一声关住了,接着一阵铁锁链的哗啦声,随后是那两个狱警离开的脚步声,当这些声音全部消失之后,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我的头好像不像刚才痛得那么难以忍受,我不知道是因为适应了疼痛,还是疼痛真的减弱了。我不知道周亚迪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可我知道,在这里和我动手,他不是我的对手。

周亚迪朝我走过来,将手掌摊开伸到我面前,那是一个白色的药瓶。他收起手指拿着药瓶晃了晃,是正常的药片晃动的声音,才丢给我。我随手接住,仔细一看,药瓶上没有任何标识。我拧开瓶盖,瓶子里是一些白色的药片,我往手心里倒了一颗出来,在药片上也看不到任何字样。“什么意思?”我问他。

他笑笑说:“这里的医务室只是个样子货,你的病这里治不了,这药是止疼的,疼得受不了可以缓解一下,不过长久之计还是找个好医生吧。”他背着手在屋子里踱着方步转了一圈,在那张大床的床角坐了下来,跷着二郎腿说,“坐吧。”

他要想算计我,根本不需要耍这些花样。我看得出,在这所监狱里,他的势力远远不是手底下有几个帮手那么简单,就连狱警好像都在听从他的吩咐。在进医务室之前,他似乎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只是因为我突如其来的头疼才打断了他。

我举了下药瓶表示感谢,问:“吃多少?”

“一两颗,别多吃,对身体不好。”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放心吧,我是不会让自己的兄弟沾毒品的。”

我倒出一颗药吞了下去,咂咂嘴说:“你真的是周……”说到这儿我想起阿来也在,忙将剩下的半句生生吞了回去。

周亚迪看了眼阿来,笑笑说:“是,我才是周亚迪,本来早该告诉你,可惜我有眼无珠,小看了你的本事,结果……”他笑着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纱布,叹了口气说,“你别往心里去,这算我自找的。”

我坐到他旁边说:“那么,我该叫你迪哥?”

他想了想,说:“看你了,论年龄你叫我声迪哥不过分,不过得你愿意才行。可能我那个兄弟才是你心目中的迪哥,只可惜……是我们大意了。”

屋子里突然静了下来。阿来是被刚才我们的几句对话惊呆了。我想,他对谁是周亚迪,谁是赵振鹏根本没兴趣,他应该害怕听到这些不该听的事情。他在这上面已经吃了太多的亏,不仅差点儿被人打死,也因此被判了重刑。此刻,他惶恐地站在那里,看看我,又看看地板,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