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我抬头挺胸迈着稳健的步伐,夹在前后两个狱警之间走着,就像是小说和电影里那些视死如归的革命烈士一样。我想或许应该去最后看一眼这个世界,可我对眼前看到的一切却没有丝毫留恋,也许只因为这里是异国他乡吧。

这里的一切都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这里。我曾做梦都想离开这里,想不到却是用这种方式离去。

他们将我带到一个单间里,只有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桌上放着几张白纸和一支笔。我看了看带我进来的狱警,他示意我坐下。

我坐下后,他给我倒了一杯水。看着那杯水我想,在这里这么久,从来没有过这种待遇,即便是连续二十四小时疲劳轰炸的审问时,我渴到连嘴巴都闭不住的时候,也没有给我过一滴水喝,突然这么客气,大概也是因为我是个将死之人吧。

我端起水喝了一口,又看到桌面上的纸,也许是要我写遗言吧。

这样的环境下,我能写什么呢?又能写给谁?

这时进来一个看起来级别较高的警察,看了我一眼,坐在我对面用流利的中文说:“你的事有新的状况发生,我们需要重新给你做笔录,重审你的案子。”

我小心翼翼地问:“那是什么意思?之前判重了还是判轻了?”说完我就为自己能问出如此白痴的问题而懊恼,还有比死刑更重的刑罚吗?难不成现在还有凌迟?

那警官说:“阿来承认了,你是在他生命受到威胁时帮助他的事实,所以……但是你不要得意,这不代表你没事,一次杀了两个人,致残一人,也够你在里面蹲半辈子的。”

听到这里,我恨不得越过那张桌子,抱住那警官在他脸上亲一下。

那一刻,我觉得他是这世上最美的人,而且还拥有着世界上最动听的声音。这样一个人,这样一种声音又给我带来了有生以来最好的消息,除了拥吻他,我想不出别的方式。

我举起那杯水说:“谢谢,我先干了。”我把那杯水一饮而尽。

那警官嘴角抽搐了一下,摸出烟丢给我一支说:“我希望你不要拿这个事添油加醋,不过我料你也没这个本事,你是不是在你们国内犯过事?”

我心想,他大概对我拥有中国国籍这个事实多少有些畏惧。但这个时候我怎么会有心情去拿他们的司法体系说事?赶紧说:“也没什么大事,还不是打架什么的。”

“那样最好。”他哼了一声,将打火机丢给我,又说,“那好,我们出了一份,你看一看没问题就签字吧。”说着递过来一沓纸。

我匆匆看了一遍,发现除了说阿来在这次事件中也有动手之外,再没什么与事实不符的说辞。我欣然签字,对于阿来这样的人,就算把整件事都栽在他头上,我也不会有半点儿不爽。

很快我被重新送上法庭,被判处二十年监禁,不得假释。最重要的是,我所服刑的监狱正是与周亚迪同一个。

在这个地方,我想要拥吻的人越来越多了,除了那个警官,还有就是宣判我的这个法官了。

我在心里哼着小曲,努力压抑着内心的愉悦,跨上了那辆送我前往监狱的囚车,心情却像是登上了回国的班机。

这真是滑稽。

可是很快这种滑稽的好心情就消逝了。因为将要面临的事,可能会比死更令人胆寒,我说不清我担心的到底是什么,我只知道一切都不在我的掌控中了,没有人帮我,一切只能靠自己。

囚车在颠簸的公路上走得并不快,我开始变得越来越紧张,从小镇到那所监狱区区十公里的路程,没有什么时间让我去做什么心理准备,在这之前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是在等死,突然回到轨道上,竟然有些不适应。

明明我很快就要成为一个烈士,一个功成名就的英雄,可现在……我刚想到这里,车子减了速。我透过车窗,看到监狱的大门缓缓打开,正前方是一片半个足球场一样大的空地。除了几个警察外,我看到不到一个犯人。

空地前面正对着监狱大门的,是一幢陈旧但看起来很坚固的三层楼,没有一扇窗户。这栋楼坐北朝南矗立在那里,周围围着几栋同样颜色小楼房。

我环视着监狱里的环境,明白了,这是我全新的战场。

我暗自活动了一下全身,通过这些天的休养,除了脸上有些地方有轻微的疼痛外,其他已经全部康复了。我接着攥了攥拳头,活动了一下手指。一个看押我的警察发现了我的小动作,说:“手痒了?那你算来对地方了。”说着他和另外几个警察诡异地笑了起来。

我先被带到医务室,填了一个病史表格,然后按要求脱光了衣服,像个马戏团的动物一样按照医生的要求张嘴、抬手、跳跃。最后赤身地趴在**任由他戴着橡胶手套在我的下身检查。十多分钟后,他给我建了一个病历。

这期间,我趁他不备,从他只开了一条缝的抽屉里偷了一把医用剪刀,藏到那叠衣服里。出门穿衣服的时候,我将那把剪刀别在了腰里。

我跟着狱警,沿着那栋楼的西侧朝前走,前面墙角处有一个小小的裂缝,几块碎落的砖头落在一边。大概估算了一下,应该可以藏住这把剪刀。于是打定了主意,在经过那个裂缝的一瞬间,我左右脚一绊,一个狗啃泥摔倒在地上,故意将下巴蹭在地上。趁那两个警察笑得前仰后合之际,我就势把腰间别的剪刀塞进那个缝隙里。

我捂着下巴在地上打了个滚,就手抓了一把泥土和碎砖块堵了堵那个缝隙。我检查了一下,看不出什么端倪后,扶着墙站了起来,抹了抹脸上的泥土,冲狱警狼狈地笑笑,然后一瘸一拐地跟着他们继续走。

领完囚服和鞋子,换好后,我抱着配发给自己的日用品跟着狱警进了那栋楼。楼外艳阳高照,楼内又阴又冷。穿过铁门才看到里面的构造,像极了国内某些五六十年代的筒子楼,只不过要大得多。

我的出现大概是打破了这里的宁静,好奇的犯人们纷纷走到自己的铁门前,围观我这个新人。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不想跟里面任何人发生眼神上的接触,于是一边走一边用余光草草地扫了几眼。昏暗的光线下,连他们的脸都看不清,更不要想从中辨别出谁是周亚迪了。我低着头跟在狱警身后,上了二楼。

看得出,这儿的管理非常严格。关押在这儿的都是重刑犯,自然没有一个省油的灯,可现在居然如此安静,尽管我没有与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对视,但还是能真切地感受到莫名其妙的敌意。

狱警将我带到二层西北角的一个牢房门口,停了下来。我抱着自己的东西站住,抬起头一看,这里是整栋监牢中最背的一个角落了。我往牢房里一看,不仅空无一人,而且里面本来简陋的设施看来已经很久没人使用了,到处是顽固的污垢和铁锈。这里的人俨然把这里当成是自己的家了,宁可和其他人去挤,也不愿意住在这样的单间吧。

狱警在对讲机里喊了一声,牢门“嘎吱”一声打开。狱警的中文有点儿生硬,一字一顿地说:“你就住这里,上下铺随你选。墙上有本守则,看清楚,按照那个去做,对你没坏处,明白了吗?”

我点了点头,钻进牢房。

这间大概有十五平方米,支着一张上下铺,床架都是大拇指粗的钢筋焊接成的,上面锈迹斑斑,**铺着早已分不出本来颜色的草垫子。屋子一角有一个蹲位,高处是一个锈得没样子的水龙头。

我按了按床,非常结实,将行李丢在**,走到角落去检查那个水龙头。没怎么使劲,水龙头的一字开关就被我生生掰了下来,一些生锈的铁屑跟着落在地上。我把那个掰下来的一字开关攥在手里,转身对还在门口的狱警说:“这个开关坏了。”

狱警背着手走进牢房,伸脖子看了一眼,说:“一会儿给你换,看看还有什么问题。”

我按了一下蹲坑的冲水开关,水管里一阵呜咽后,冲出一股发红的水,散发着浓重的铁锈味。多按了几次以后,水渐渐清了。

“报告警官,没问题了,可以把钥匙给我了。”我说完这句话,附近几个牢房的犯人嗡嗡地笑起来。

那狱警“哧”地笑了下,走过来说:“你还挺幽默的。”突然抬手一警棍捅在我肚子上,我的胃部肌肉跟着收缩,痛得蜷下了身子。

狱警啐了口口水,锁上门离开了。

我没去过监狱,更没坐过牢,但我想在这种地方装怂,只会给自己惹来更多的麻烦。况且,周亚迪是不会注意到一个菜鸟的。来之前,关于我在监狱里要做什么样的人,我想过很多种方案,可我不是个好演员,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不过当走进这里时,我豁然开朗,既然这里关的都是恶棍,那我不妨做一个合格的恶棍。

作出这个决定后,我有一些兴奋,可能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一个恶棍的自己,只是有些人用后天的修养和文化,将自己的恶棍形象囚禁了起来,另一些没有管住自己恶棍灵魂的,大多都聚集在这种地方。

现在,我可以光明正大、正义凛然地做一个恶棍,彻底释放自己所有压抑着的阴暗和残暴,必要的时候,甚至需要放大这些才行。

我站起身舒展了一下身体,吹着自编的口哨收拾起了床铺。从头到尾,我没有朝外张望一眼,不是因为我胸有成竹,而是我真的没有准备好,该用怎样的姿态和眼神去面对其他人。

没多久,一个狱警带着一个维修工模样的人过来,帮我修好了水龙头。等他们离去后,我松开手,那个刚才被我掰下来的水龙头一字开关已经被我的汗水浸湿了。我仔细打量着手中这个一寸左右的小金属棒,正琢磨着怎么利用它,就听到一声尖厉的哨声,接着听到狱警在喊:“监狱长训话。”

我走到门口,隔着铁栅看到一个大约五十多岁高大挺拔身着笔挺警服的男人,被几个狱警拥簇着,站在牢房入口的平台上。我在二楼最偏的角落,所以看不到他帽檐下的脸。我看了眼其他牢房的犯人,才发现,他们统统都在朝我这边张望。我似笑非笑地扫了他们一眼,继续看向楼下那个监狱长。

他清了清嗓子,用带点儿粤语味道的流利中文说:“各位大佬,大家好。”说完这句他居然很礼貌地躬了躬身子。这让我很诧异,一时分辨不出这到底唱的是哪一出,难道这里的犯人已经嚣张到这个地步了?

“因为最近来了几位新客人,所以我要把老话再说一次了。听过的也别嫌烦,就当是复习了,没听过的就要用心记好了,因为这关系到你在这里的安危。呵呵,大家可千万不要误会,我真的没有吓唬各位的意思。”他顿了顿,突然语气一变,恶狠狠地说,“我不管你们来这之前有多大能耐,在这个地方,你们在我眼里连狗都不算,我说什么,你们就做什么,不然别说你们在这里没好日子过,你们的妻女恐怕……”他说到这与周围几个狱警一起**笑起来。

听到这儿我明白了,这里比我想象的更夸张,如果你在这里坐牢,你的家人都会被你牵连进来。

还好我不是本地人。我正瞎琢磨着,就见监狱长跟着几个警察上了楼,径直朝我这间走来。我一松手,将手里握着的那个小铁棒准确无误地丢到卷起边的裤脚里。

监狱长一行人走到我的牢房门口后,我才看清这人的脸。很白,鼻梁很高,眼睛深陷,即使是微笑着也藏不住眼睛里的寒光。如此近的距离,他比我整整高出半个头,应该有一百九十公分。

隔着铁栅栏,他笑眯眯看着我说:“今天刚到这里吧?我们这里环境不太好啦,你委屈委屈吧。”

我稍稍点头,没有吭声。

他问道:“中国人?”

这个人阴阳怪气的,我拿捏不准他的脾性,不确定自己怎样会犯到他的忌。于是点了点头,还是没吭声。

他说:“那你算来对地方了,这里基本上都是华人,而且我们官方的语言就是汉语,你觉得我汉语说得怎么样?”

我还是点了点头,没有吭声。

他示意狱警将门打开,我退开一步给他让出位置。

谁知门刚打开,他一脚就踹了过来,我下意识地想躲开,但考虑到躲开必将让他尴尬,那样不知将会发生什么事,于是生生接了他的这一脚下马威。他力道很大,那一脚正中我的胸口,名副其实的窝心脚。我的身体像是一枚被击出的棒球向后飞了出去,重重地砸在厕所的角落里。

强烈的窒息感使得我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昏了过去。胸腔内的肌肉因为受到强烈冲击而剧烈地收缩,任由我努力着张开嘴呼吸,也喘不上一口气。我努力让右腿蜷起来,生怕藏在裤脚的小铁棒掉出来,给我惹来更大的麻烦。

他踱着方步走上前来说:“不好意思,刚才那一下是一个父亲为自己儿子讨个公道,哦,对了,你在外面打的那个警察就是我儿子。”

这时我才喘上来第一口气,可每一次呼吸都伴着胸腔剧烈的胀痛,忍不住开始咳起来,竟然咳出了血,血点随着我的咳嗽喷到了我胸口的囚服上。

“这下是送你给的见面礼。”他说完一脚朝我的额头踏来,速度太快,离得太近,我又在墙角,根本无法闪躲,只能硬生生地再挨一下。他的鞋跟重重地踏到我的脑门上,我头向后一仰,后脑勺硬生生地碰到了身后的墙角上,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

朦胧间,耳边像有无数电钻在墙上钻孔的刺耳噪声,我的头也随着刺耳的噪声炸裂般地疼痛,可浑身却好似被绑住一般,一动也不能动。渐渐地,那些电钻似乎开始从我的耳孔往里钻,越钻越深,仿佛就要被这痛苦结束生命的时候,我猛地睁开了双眼。

四周黑漆漆的一片,隐约能看到铁栅的影子。耳边刺耳的噪声瞬间消失,可头疼还在继续。

我试着活动了一下身体,看来他没在我晕过去之后动手。我努力站了起来,凭借着白天对牢房的记忆和微弱的光线,摸索着打开水龙头,却一滴水也没流出来。

我只能忍着口中的焦渴,摸索着回到**,躺了下来,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嘴里满是腥涩。

我摸到牙膏,朝嘴里挤了一点儿,清凉的薄荷味迅速从口腔充斥到昏沉沉的大脑和憋闷的胸腔。我把那点儿牙膏吞了下去,身体稍微舒服了一点儿,很快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