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黄升的妻子周氏,被查班房的苟二爷吆喝了两句,叫官媒婆领去关押,此时周氏恨不能插翅飞去,又懊悔不应该不听婆婆的话,独自一人身入重地,现在被押在官媒家,一定凶多吉少,思到此间,止不住呜呜的掩面悲泣。官媒婆道:“事到此间,哭也无益,你且跟了我来,老身一生持斋念佛,有可以方便你处,没有不方便你的。”周氏无奈,只得跟了他去。不上两个转弯,便至一处另外一个小小院落,里面是三间草房,当中一间,上面点着一盏油灯,有两个年老妇人,在那里看守。东面一间,寂静无人,西面一间,微闻有人鼾睡之声。因为时已晚,各女犯俱已睡倒。官媒婆把周氏领了进来,便叫服役的老妇人到东面一间把灯点上,领周氏到里面来坐。周氏进内一看,屋中虽无陈设,床铺倒也清洁。服役的老妇人,又倒了一杯茶与他解渴。此时官媒婆却亲自点了一个亮,走到西面一间之内,查点各女犯。因为各女犯贪睡,未曾起来迎接他,他趁势便发虎威,拿到一根竹笤帚,不问三七二十一,把满屋里的女人胡乱的打了一顿,又骂他们一班狐狸妖精,到得这里就得服我的管,不要说是几个烂婊子,就是命妇太太,见了我也只好低头。众女犯受他打骂,一个也不敢则声。打骂之时,周氏听见不免骇得索索的乱抖,惟恐轮到自己。不多一刻,只见官媒婆从西间走了过来,嘴里还在那里臭婊子、死贱人,骂个不了。周氏一见他来,不敢怠慢,立刻起身相迎。谁知这婆子却同他十分谦和,你道为何?

  原来这周氏未曾管押之先,苟大爷及莫是仁早把缘故同他说明,托他做个媒人,先用好话同周氏讲,倘若讲得明白,自然一说便成不用费事。倘若不愿,那时候再放出些手段来,不怕他不从。倘若执定不依,再叫他吃一些苦楚,以出心头之气也不为晚。这婆子有名的叫做赛王婆,一张嘴能言惯道,说出来的话比蜜还甜,若论他的心却比蛇蝎还要毒。自从他太婆婆在日,就当了这个差使,到他手里已经第三代了。当下那婆子听了苟大爷同莫头吩咐,连忙拍胸脯说道:“这一点点小事情,我还效劳得起。不瞒大爷讲,世界上的妇人,无论他是那一种,到了咱手里,不怕他逃到那里去。等到三更过后,你老来听信罢了。”苟大爷不胜之喜。

  等到这婆子把周氏带到屋里,几个转身,已经二更多天了。当下婆子走了过来,先把周氏浑身上下估量了一回,一言不发,心上转念头想道:看这女人,面貌倒还忠厚,不是那种泼辣的一路,然而女人有女人的脾气,等到他牛性一发,回报了不愿意,以后便难想法,纵然打骂于他,亦是枉然。现在不如且拿别人做个榜样,慢慢打动于他,免得劳而无功。主意打定,便对服役的妇人说道:“那个烂婊子,已经进来三天了,我算得一片好心待他,竭力的苦口相劝,无奈他执定不从,这是他自己不识抬举。今天却要叫他吃点苦楚,可就怪我不得了。”那服役的两个妇人,本与这婆子通同一气的,明知这用的是声东击西之计,不去提人,先回身同周氏讲道:“你想世界上,有这种不知好歹的人,凡到我们这里的,都是犯了罪的,你只好怪你自己不是,无论你大官大员家太太奶奶小姐姑娘,进得此门,就得服我们的管。什么叫做王子犯法,庶民同罪,就是这个缘故。既然服我们的管,就得听我们的调度,任你是太太奶奶小姐姑娘,有多大的家私,有多大的势力,都与平民百姓一样,都要叫你吃点苦,受点罪。皇帝家王法如此,谁叫你犯他的法呢?然而这当中也有几等几样,真正犯罪的人,我们就是想超度①他,也不过住的地方好些,吃的东西好些,若要放他出去,却是万万不能。至于像你这样的人,究竟不曾犯什么罪,只要苟大爷来了肯抬贵手,要叫你们出去,那却容易得很。”周氏忽然问道:“苟大爷是做什么的?”那妇人道:“他是专管男女犯人的。只要他肯照顾你,同你有缘,你今天晚上就好出去。”周氏道:“怎么能够叫他老人家照顾呢?可叹我丈夫押在衙门里,已经两天,我家里还有婆婆,已是上了岁数的人了,还有孩子一大群,我不回去这个人家怎么了呢?”说罢又哭,又给官媒婆磕了一个头,求他在苟大爷前善言两声,好早早求他开恩,官媒婆听了,也不则声,半天才回得一句道:“这事情我是作不得主的,要凭你自己去干。”周氏道:“叫我自己去干什么?”官媒婆道:“这事情说也罪过,但是到这里来的人,也讲不得什么贞节二字了。”周氏虽生在小户人家,却也懂得大道理,不是那粘花惹草一流,一听此言,只觉面上一阵红,渐渐低下头去,半天默默无语,好个赛王婆早已看出苗头,也不同他再说别的,便催服役的两个妇人,快去问那烂婊子,问他可能转心回意?倘无回心,我已经等了他两天,可是没有这样好耐心了。妇人答应着去后,不多一刻,从西间屋里,领到一个二十几岁的女子过来,蓬首垢面,掩面悲啼。灯光之下虽看不出姿色如何,但觉得身材苗条,穿的衣服也还干净,周氏看了先自心惊,毕拍毕拍跳个不住,忽听得赛王婆大喝一声道:“你到了这时候,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吗?”说着,伸手就打了这个女子三四个巴掌,把这个女子打跪在地,苦苦哀求。赛王婆道:“你们这些东西,是不配抬举的,我也没有什么话同你讲,且叫你今天快活一夜再说。”说完,便叫那两个妇人,从梁上放下一根又长又粗的麻绳下来,把这女人掀倒在地,将他手脚同捆猪的一般,一齐捆好,再把大麻绳一头穿在他的手脚之中,穿好之后,打了一个死结,一个寒王婆,两个妇人,一齐动手,将麻绳那一头用力的拉,霎时间,便把这女子高高吊起。赛王婆一面骂个不了,一面找到一根毛竹片,要亲自去打这不中抬举的贱货。那女子被这一吊,早已头昏眼花,嘴里不住的哼哼乱叫。周氏躲在东面房里,直吓得抖作一团。

  赛王婆找到竹片,正要动手的时候,忽听门外铁环当琅琅两响,原来他们打门有暗号的,仔细一听,晓得是苟大爷前来敲门,赛王婆急急放下了竹片,前去开门。一见是他,连说:“你老来的太早了,那事情还没有说好呢。”苟大爷道:“我在这门外,等了好半天了,现在听见你打人,生怕事情弄僵,所以特地关照你一声的。”赛王婆道:“大爷说得我真正老糊涂了,我就是糊涂,也不敢折磨大爷心爱的人。我打的这一个,是那不中抬举的东西,并不是刚才来的那一个。”苟大爷道:“今天来的一个在那里?”赛王婆道:“在东间屋里。”苟大爷装做没事的。进来看了一遍。赛王婆道:“大爷你先请出去,等老身媒人做到了,再来请你。”苟大爷道:“别胡说!我是上头派了下来查犯人的。”说着自去。这里仍旧把门关上,寒王婆提起竹片,不容分说,竟把吊的那个女子,无上无下,足足打了几百下子,还不住手,打的那女子乱哭乱叫。赛王婆一头打,一头数说:“你这不中抬举的贱货,你进来的时候,老娘是何样的看待,你吃的睡的,拿你当作贵人供养,始终换不出你的良心来。像你这样的烂婊子,既然想树贞节牌坊,就应该不去犯法;既然犯法,到了这里,还要充什么贞节。”一头骂,一连又打了几十板子,打的那女子浑身一条一条的血迹,只是号啕痛哭,不作一言。地下的两个妇人一齐劝他道:“你快快的应允了罢,不但免你的罪,而且还有银钱与你。”那女子只是不响。赛王婆道:“你们不用劝他了,这种贱货料他没有这种福气,没了他,我们还有别人呢!”说完此话,便进来同周氏说道:“你看天底下竟有这种不知好歹的人,他这人因为丈夫死了,公婆为他年纪轻,要把他卖到外路去。谁知刚才成交,不到两天,他便逃了回来,被人家告了。所以老爷出票把他提了来,先发在我这里看管。齐巧被我们为位查押犯的苟大爷瞧见了,一眼就看上他,托老身替他作媒。谁知这娼妇至死不从,我想凡有发到我这里的女人,那一个不是犯法的?已经犯法,还充什么节妇!横竖一个人,只有一个头。一罪是犯法,两罪也不过同是犯法,皇帝家没有砍两个头的罪名。况且我们这里的事情,上上下下,全是这位苟大爷一把抓。俗语道:‘不怕官,只怕管。’他说的话怎么好去驳他。但是同他相与②的人,除掉死犯之外,其余无论他有多大的罪名,托了这位苟大爷在老爷跟前说上两声,譬如应该押几个月的,相与了他,马上就放出来。就是不放在我这里,也不至于叫他吃苦。我看你这女人,谅来也没有犯什么大罪,停会苟大爷来的时候,你只要依了他,保你今天出去也容易,明天出去也容易。老身说条路给你,你不要将来得了好处,忘记老身就是了。”周氏听了此言,一阵脸热,一阵心跳,正不知拿何言回答于他方好。正是愣在那里的时候,又听得外面有人打门声响,赛王婆亲自开门去看,周氏更吓得容身无地。

  要知进来的人,又是那个,且听下回分解。

  ①超度———佛教、道教用语。人死后,僧、道诵经拜忏,说是能救度亡者超越苦难。

  ②相与———结交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