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范亦庄、钮必达二人正在哭得发昏,大家问起缘由,无不把黄大老爷唾骂,又轮流着劝他二人一番。更有同他二人平日相好的,留他家里住了一夜。二人一夜不曾合眼,到得次日清晨,二人咬牙切齿的大骂:“昏官!我上去的时候,还是花团锦簇的人家,如今剩了一个孤家寡人。”但是不论怎样咒骂,也当不了事。还是钮必达有主意,发了一会恨,倒想出这上控的一条路来,告诉了范亦庄,范亦庄也自然照办,只得向大众借贷些盘费。大家本来可怜他,又因为是平日人缘好,倒有许多人解囊相助,凑了几十两银子。两人向大众道谢过,又自己发狠道:“我们已是如此了,只办个到死方休罢。”说罢,就辞别了众人一直进省。到得省里,写好状子,刚刚过着臬台上院,便拦舆①喊了冤。臬台接了呈子,老大吃惊,暗道:黄令是抚台的红人,虽然状子上是如此说法,其中情形也还要访查。但是必要先在抚台那里回一句,看抚台的意思如何方有把握。当时就吩咐钮、范二人回下处候批。臬台到了院上,先回了别样公事,方才提起这事。抚台心上很为踌躇,既不便因黄大老爷难为了百姓,亦断不能因为百姓难为了黄大老爷,倒弄得摇头不语。又以这事关系重大,断然钮、范两个没有这样大胆,敢来诬告,又晓得不会就这样消弭。臬台看见抚台只是沉吟,便道:“这事本司想委个人去访查一下,再行批示办理。”抚台道:“不必,我自招呼人去,唤他上来便了。”当时臬台无话。送客后,抚台便发一个五百里排单给黄大老爷,叫他连夜来省。

  黄大老爷正在那里不得主意,报又不好,不报又不好,就这个当里,忽然接了省里公事,老大吃惊。又因为钮、范上控的话是本有风闻,晓得必是这事发作,那副手忙脚乱的情形,却也可笑得很。赶紧请了老夫子商议办法。老夫子只是摇头,黄大老爷也急了,急到后来,倒急出一个主意来,把桌子一拍道:“什么大不得了,不过二十九条人命罢咧,我拚着一年泰安县交结他,没有不了的事,难道还不够么?”打定了主意,就照呼传了夫役,径骑简从,连夜往小城进发。不到两天已到了省城。虽然有些知交的地方可以住,却不去惊动他,拣了一个小小客店住了下来。又招呼店家外边不许说起。到得晚饭过后,便到巡捕房里说要禀见的话。巡捕平日是得过好处,又晓得是抚台的红人,自然是替他通报。却果然抚台立刻请见,就是在签押房里见的。当时请安归座,抚台便吩咐屏去从人,面对面的说话。巡捕在玻璃窗外远远的望过去,只见先前是抚台皱着眉头说的话,却听不见。只见黄大老爷是左请一个安,右请一个安,抚台也不曾还礼。又见黄大老爷走到抚台耳边,想是说什么话。一会又见抚台笑逐颜开,黄大老爷也就归座,随后说话的声音也就高了。巡捕并跟班晓得是要送客,便都伺候站好。又听见抚台吩咐道:“那么,你赶紧去这样办罢。”黄大老爷答应了,站起来就便禀辞。出来之后,又禀见藩台,没甚话说。臬台问起情由,黄大老爷把抚台吩咐的话,密禀了一回。臬台点头无语。黄大老爷辞了出来,又打发人招呼了号房,叫他不要上辕门②抄,遂即连夜起身回县。人不知鬼不晓,同寅里都没一个晓得。

  却说钮、范二人坐在店里候批,过了三四天,批也不曾出来,二人甚是发急。忽然打外边进来一个人问道:“有一位姓钮的,一位姓范的,打泰安县上来的,住在那里?”钮必达便站起来问道:“在下便姓钮。”指着范亦庄道:“这位是姓范。”那人连忙作揖道:“久仰久仰!二位可就住在这间房里?”钮必达道:“正是。”那人就走了进来,先作了一个揖。钮、范二人抢着问他姓名?那人道:“我姓郑,号有资,是打泰安来的。”钮、范二人看他衣裳,虽是阔绰,却像个当长随的人,只他说是叫做郑有资,也不晓得他是真是假。只见郑有资先说了些客气话,方才说到他们来上控的事,又道:“这件事本是黄大老爷太冒失,但是我替二位想想,就算是把他撤任,于你们虽出一口气,却也无益。至于说是别的事,就怕做不到了。你们晓得,他是抚台顶红的人,人家说他这个缺的进款,是同抚台一家一半,这话虽不知真假,大约也有点因头③。只是事不干己,我们却也捉不到他的过付,也就只好当作耳边风了。倘若是一面缉凶,一面撤任,闹上一个风流罪过,又调到别处的缺,我看二位又将如何呢?不过抵桩着去京控罢了。这里到京上千的路,加上日用浇裹讼费,不是我小看二位,只怕也就出不起来。就算是出得起,万一发了回来,这不是徒劳无功么?”钮必达一听他话,心上明白,晓得他是来替黄大老爷来说法的,便抢着说道:“照你的话,我们就罢了不成?”郑有资道:“不是这样说,最好是等他替二位重新成起家来,你们二位重整家完,安居乐业,何等不美,不胜于负这样穷气吗?”范亦庄道:“家资可以赔,人呢?”郑有资道:“你们有了钱,重新整起家来,生儿育女,坐拥厚资。不是我说句不好听的话,你们那些穷亲戚本家,借此删除净尽,未尝不好。一来可以省了些吃喝,二来他们也本来没福。”范亦庄道:“虽然如此,但不知怎样贴补我们?”郑有资道:“我听见他说过,每人送你们二千两银子。”钮必达摇头道:“不成不成,我们两家是二十九条人命,就值这几个钱么?”郑有资道:“我是瞎说,也不晓得他那边是怎样?如果二位以为可行,就请斟酌出一个数目来,我替二位去办办。我总归是一团好意,决无一点私心。我是看你们二位遭了横祸,不忍再叫你们二位去乱闯。”范亦庄沉吟了一会道:“据我看来,另外成家立业,非二万两银子不可。”郑有资道:“这就太远了,不必再谈。”说罢,站起来道:“改日再见。”便走到门口。忽地又站住,回过头来道:“你们二位再划算划算,不是我小看你们二位,你们二位家里东西,至多值上四五百吊钱。且乡下的房子地基还有,可以重造,不过死了几个人罢咧。但是这个事,你们二位也要明白头绪,并不是老爷没有出差连老爷的差也杀了,你们二位又是乡董,这件事又不是一天两天,上头翻了脸,办你们一个养痈成患的罪名,似乎也不算冤枉呢!老爷至多是个失察,撤了任,再重留缉,还会有别的余波么?况且做泰安县的,你们也该有点耳风,不是上边有点脚力亦做不到。他有万把银子去上下打点,怕有什么处分,还要连升三级呢!到那时候,一定勒令你乡董交人。交不出来,押在班房,五日一比④,十日一比,那才是想落局也不能哩。所以这会的事,据我看来,二千是少点,再加添点,也就可以了事罢。一定像是拾到了有理的票子,一定要这样,这不是鸡子和石头碰么?自古道:‘拉弓不可拉满,赶人不可赶上。’你们二位仔细想想看。”一面说,一面早已坐了下来。就这一席话,早说得范亦庄、钮必达两个人哑口无言。郑有资见他们活动,又是连吓带骗闹了半天,才算是讲定八千两银子。这里的息呈⑤,等到钱划了过来就递。两面言明,这一件泼天大事,算是消弭无形了。

  但是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黄大老爷进省,也不晓得怎样含糊回报的,要是有一说一,就算是上头回护他,难道亦没有一点过意不去的心肠么?在黄大老爷这样一做,算是快刀切豆腐,两面光,上司也敷衍了,同寅也瞒过了,只要多做一年泰安县,这算不了什么事。难道这八千两银子,不会加倍回来么?那知道不到几天,上海有一家日报馆,早已登了出来。黄大老爷看见,大吃一惊,便派人出去打听,泰安城里那一个是这家报馆的访事人。查了三天,并没有查到,才晓得访事的人,并不住在泰安。黄大老爷左思右想,这事实在不好,现在的报纸是风行天下,要是到了京城里,被都老爷看见,参上一本,那乱子就大了。虽说不很要紧,但是又要难为大钱了,这又何苦呢?现在没有别法,只有花上几个钱,叫这个访事的自己去更正,但是报馆里说明是不受钱的,要是就这样送去,更要坐实了。只得唤了一个亲信家丁,带了几百两银子,赶到省城里,找到这位报馆的访事人,疏通明白,就请他去登报更正,果然不多几时,已是更正出来,黄大老爷这才放心。按下慢表。

  且说当日范、钮二人得了八千银子,回到家里,把地基也折价卖了,此外无可收拾,便一直搬到济南府去住,以避后祸。这事黄大老爷只为当时要博这个镇定的名声,弄出这样一件大事,总算是自己有主意,拚出一年泰安县的官囊,才得以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虽然侥幸的心也是有的,然亦足见他的才具,自是不凡。要换了第二个人,这件事也就很够受的呢。范亦庄、钮必达起先原也不要他钱,但一则无路上控,二则更怕黄大老爷翻脸问他要人,三还怕路上有点差错。虽然说黄大老爷不至于派人行刺,然看黄大老爷的行为,似乎也不见得不会做出来,所以收到了钱,也就不敢再住泰安县了。至此后怎样情形,及黄大老爷是否指日高升,做书的也不缕述。不过是这二十九条人命,白白的断送在黄大老爷手里,总要算是屈死冤魂,若要伸冤,无非要到真正地狱去打官司的了。

  欲知还有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①舆(yú)———本谓车厢,因即指车。

  ②辕门———旧指官署的外门。

  ③因头———即原因、缘故。

  ④比———旧时官府缉拿人犯或征收租赋、额派人役等,定期催逼,称作“比”。

  ⑤息呈———平息事端的公文。息,平息。呈,向上呈报的公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