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邹必大自从中第三次滋闹以后,便晓得这事不妙,与孙氏商议妥当,把些现钱慢慢的运到陆士凤家去安放,又把自己同叔纯开的店铺,造了些假合同、假帐簿,并归并据,作为与闵姓不相干了。就算是剩了四百亩地没有动。忙碌了好几天,刚刚有点头绪,忽听得打门声音。邹必大睡在**,叫人去开门,自己亦就跟了出来,一看,认得是公差,便认去客房里坐,又忙着备饭送下程。差人晓得他家有钱,并不滋扰。邹必大又每人送了十两银子,请过牌票看了,央他耽搁一天起身,差人也答应了。必大便去同孙氏说了,一面预备起来,又雇了两部车子,载着孙氏母子,又把家事托了几个靠得住的人管着,自己骑了一匹驴子跟着进城。又随身带了两包银子。到得城里,找饭店住下,差人便去投到,定于明日早堂听审。

  当晚有更把天的天气,只听见门口有人问道:“史家村上来的一位姓邹的在家么?”邹必大连忙走出来,却不认得。那人进来四面一望,便坐下了。邹必大便连忙让茶,又请问名姓?那人道:“我姓彭,只叫我老彭罢了。邹先生一向是在闵府上得意①。”必大道:“我们是老伙计,我也成了家,相距不远,现在也因为他家没人,时常去走走。”老彭道:“很好,难得。到底他们二先生说的话,可有点影响么?”必大道:“这真是含血喷人,那里有点道理。”老彭道:“不瞒你说,我是衙门里师爷的伙计。现在这件事,二先生已是布下了天罗地网,不由得人不相信。明天孙氏母子怕要吃亏。”必大道:“天下事,抬不过个理去,难道大老爷不问情由,只听他一面之词么?”老彭道:“你老哥还是三代以上的人,不晓得这里头的奥妙。自古道:‘有钱使得鬼推磨。’你们这起这司,明明是个破财的事,譬如二先生拼着花上一千,你们拼着花上二千,就是你们赢了。我是个闲人,出来瞎说说,要是用到我,我也可以替你们效力。”邹必大晓得这事不对,中反正拿着不肉痛的钱,譬如没有的一样,胡钻乱塞。当时沉吟了一会,竟回答不出来。老彭道:“老哥,我还有一句话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明日一早就要过堂,一经官断,那些家私可就没有孙氏母子的了。我看起来,这件事就是多花几个,也很值得的。”邹必大那里肯听,只觉得官断是公平,万不得偏袒,况且这衙门口的人,最会哄吓诈骗。又因为闵家的产业,是他同闵老大日积月累,死力经营,不容易聚得起,看着自然是格外重些。便不把老彭的话当真,瞎周旋了一阵,只答应了三四百块钱。老彭看得话不投机,也就坐不住了。

  次日清早,差人便来呼唤,说是官要坐堂。孙氏连忙收拾,带了启后到了衙门口,却还是静悄悄地,不敢走开,只是找了一块阶石上坐着。一直等到太阳直了,才看见有出出进进的人。此时孙氏母子是又饥又渴。邹必大只得买了些吃食送来,给他们充饥。又等了两三个钟头,太阳已经平西,才听见里面吆喝伺候。好容易巴得官坐了堂,先看见带了一个人进去,是在左首小屋里歇着的,背影一看,仿佛就是中。停了一刻,才听见传闵孙氏,孙氏只得同儿子上去跪下。偷眼一看,这位大老爷年纪已是不小,胡子也花白了,幸而说话清白,还可懂得。只听见劈口问道:“闵孙氏,你为何把尤家的孩子来顶闵家的祀?”孙氏爬上一步说道:“小妇人从前本是尤家的寡居媳妇,因为这边大爷在日,没有儿子,大奶奶想给他找一个人,不拘是二婚三婚,只要能生孩子。当时俺婆婆家里穷,只得央人说合。是头一年四月里进门,六月里有孕,第二年四月里生的。那年大爷死了,就是他成服穿孝,现在大奶奶的事,自然也是他成服顶祀了。所有二爷说是尤家的孩子,这话实在是毫无凭据。而且二爷转辗设法谋夺大爷的遗产,已经不是一次的事,求大老爷伸冤。”话未说完,中在一旁嚷道:“你自己心上明白就是了。总而言之,尤家的孩子怎么能来顶闵家的祀?”两边一递一句,抵抗了一会,官才把他喊住,不许吵嚷,便对着孙氏道:“这件事你也不用狡赖,据本县看来,闵叔纯一世不曾生过孩子,或是天阉也未可知,何以你进了门便会有孕,此可疑者一。年轻的时候,尚且不能生育,等到年纪大了,倒会生起儿子,已无这样情理。又且不先不后,刚刚你进门第三个月就有了身子,此可疑者二。既说你会生孩子,何以此后不多生几个,一直等到闵叔纯死也不曾再添出一个来,此可疑者三。为什么不生个女儿却生个儿子,此可疑者四。本县是明镜高悬,你不要疑心本县帮了你们的二爷。你可晓得,这异姓乱宗是件大干例禁的事,本县断断不容含糊。从前既有闵仲篪承继的话,自然是断他为嗣,你大爷留下的产业,也就应该给他。你这件事办得不好,本应重办,姑念妇孺无知,也不追究,你自己同了孩子另外过活去罢。”孙氏听了这会堂断,急得满着是汗,连忙磕头道:“大老爷说的话虽然不错,但这孩子明明是大爷的,二爷说的话更无实在凭据,如何能够服人?况且小妇人带着这个孩子,到那里去过活?”官道:“那不能过活的人多着呢,我焉能管得许多?况且既是尤家的种,你就归尤家去。尤家不收留,你也要想法子过。本县既经堂断,是不得错的,你如不服,你只管上控去罢。”说毕,已是退堂。

  孙氏弄得没法,号哭而出。到了外边,邹必大是本在这里听审,已是晓得了,真觉得一腔愤懑,便是九幽十八狱无比黑暗。当时随同他们回店,商议了一会,也没法子。早已看见中摇了进来,喊了邹必大,要同去交割东西产业。邹必大一肚子的闷气,无可发泄,却又按住,慢慢地道:“这东西产业是飞不掉的,我城里还有两三天耽搁呢!”中看他神色不对,也不再说,一径下乡去。便带了人闯到闵家,堵住了前后门,把东西契纸银钱都点收了,又叫几个人把棺材扛出去,到了老坟旁边放下,盖了一条席子,就算完了。他查点了一回帐簿,不足二万块钱,心里老大疑心,暗道:“老大在日,何止这一点呢?难道他们是已经运开了?便对着这些看家的人问长问短。这些人虽然有点晓得,却很可恶中,都回说不知道。中没法,只得逐一清理,从此席丰履厚,算是长沙县的一个富翁了。

  却说邹必大踌躇了一天,不得法子,只得写信约了陆士凤来,会同几个朋友,上了一张公呈。刚递进去,邹必大托他看家的人已赶上城来,如此如彼说了一遍。孙氏一无法子,只有恸哭。邹必大、陆士凤更是气得目瞪口呆。挨上三四天,县里已是挂了批,抄来一看,上边写的是:“案已讯结,毋庸多渎。”八个字。大家皱着眉头,没得话说。陆士凤道:“这事非得上控不可。”邹必大道:“现在那母子还没有安身的去处,总之,你我两家都不便住,恐有余波,怎样好呢?”两人斟酌一回,才把启后的丈人找了来,说明白,另外腾出两间房来住,用度自有先前运出来的陆续支付,只是外面不提起罢了。

  过不到半月,县里原差又下来了,为的是中不满所欲,又告了一张呈子②,说闵家的产业,都被邹必大吞吃了。邹必大现在捐了一个五品顶戴,年纪也够了七十,当时听得这回事,便依老卖老的扶着拐杖,戴了顶子,邀了各店里的管事人,捧着那些造好的假帐簿、假合同,并假分收据,一直到案。这回邹必大是晓得辣手的了,便不同上次一样不肯花钱,等到各处布置好了,过了一堂,又因为中从前答应人家的钱,要打对折,人家愤怒,所以中竟是输了官司。邹必大欢欢喜喜的回到家里,等到诸事有点头绪,便同陆士凤等架着孙氏去府控。孙氏既已得所,也不想再争这口气。倒是邹、陆几个人不服,只得同了启后一径进府,花了钱,递了呈子。等到挂出批来,邹必大去看了一遍,不由得抽了一口冷气。原来上面写得是:“此案已经该县堂讯断结,两造允服,何得复行砌词混渎,不准。”大家晓得照例规矩,只得又切切实实的进了一张呈子,还有陆士凤诸亲友的一张公呈③。不上几日,又批了出来。批的是:“异姓乱宗,律有明禁,肆口污蔑,法亦难宽。究竟有无枉断,启后是否闵叔纯之子,仰该县再行提集人证,秉公集讯。孙氏即率同启后投县听候质讯可也。”又批邹、陆的禀道:“闵孙氏控闵中谋夺家产一案,该生等既系证人,何以该县集讯时并不明白禀报,辄以业经断结之案,砌词妄渎,殊为不合。现在已批该县重行提讯,该生等迅即回县投候质证可也。”大家看了,面面相觑,只得又替孙氏递了一张禀求亲提的呈子,奉批:“闵孙氏一再渎控,具见刁狡,不准。并斥。”邹、陆等到此也没得法,算是死了心,无精打采的一同回到家去。

  必大因为这件事是翻不过来,又觉得自己年纪大了,就找了启后的丈人,当着陆士凤,又请了几位公证人,把前头运出来的家资,一齐交还启后。只说是从前合本为商,此时不忍他子孙没饭吃,贴补他的。大家号了字,画了押,上了帐簿。又候着先后任交卸的时候,上了一张公呈存案,免得日后饶舌。又请了一位有名的先生,教启后念书。等到启后重振家门,邹必大、陆士凤已是久归道山的了。闵中虽是得了这些家私,无如地方上都不把他当人,当面讥讽背后辱骂。中实在站不住脚,便把产业变卖了,搬到外省去住。不知道是安富尊荣子孙鼎盛,还是飞灾横祸,瓦解冰消,但从此是没有音讯了。

  欲知还有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①得意———指干事情。这里指在闵府工作。

  ②呈子———告状的状词,相当于现在的“控告书”。

  ③公呈———这里指打官司的“证词”之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