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位看官只晓得官的刑法难受,可晓得差的刑法格外难受么?做官的人,千百之中,真正肯下得辣手的,也不过一二。而且这般酷吏,若非遇见真正强盗,也用不着他那种辣手。乡愚无知,偶然犯了国法,到得堂上断无不赖之理,只要随常的刑法,或是鞭背,或是掌面,不消费事,他熬刑不过,不怕他不招。至于真正强盗,练就的厚皮厚骨,寻常刑法他受了毫不介意,于是只得加重些,或是挂竿子,或是跪链子,或是烧火香,或是打藤条,一日不招,便一日受罪。等磨到后来,那受刑的人不免意懒心灰,亦就渐渐的供认了。总之做官的人,苟能平心和气,亦断乎没有问不明白的案件。从古到今大奸大恶的人何代没有?何地没有?倘若必须有了严刑峻法,地方上方能治理,则何以恺悌①慈祥之君子,百姓一定要尊他为民之父母,又是什么缘故呢?从前人有句话,说刑法所以济道德之穷,这才是探源立论理。如今我把做官的人丢开不讲,且把当差役的凶恶叙述一番。只因做官的有好有歹,有酷吏就有循吏,循吏固占少数,然而酷吏亦不占多数。至于差役则到处从同,凶恶的多,慈善的少。只因这里头亦有一个缘故,照例差役的公食都是皇上家发的,本来的数目已少,再加一道道的经手剥削下来,发到县里,更为有限。而地方官也明晓得这几个钱,就是如数发出亦不能养活他们,他们还是要到外头借端生发的,因此也乐得将这钱吃起,任凭他们胡作胡为,只要事情不穿,官亦不来过问。倘或被人告发,此时官在堂上,要光自己的面孔,却不能不秉公讯办。好在差役们平时受过官的恩惠,亦断不肯将这吞没公食的原因当堂说出,使官置身无地的,任凭挨打挨骂,可辩者辩上两句,不好辩者甘心忍受,这总是上下相蒙,心心相印呢。

  闲话少叙,我今想起一件事,还是前三年头里,有年十二月中旬,同朋友下乡有事。这乡间有个小户人家,我这朋友同他相熟的。这家姓刘,夫妇两个,有个兄弟,还未成亲,老大有三个儿女,都在十一二岁七八九岁不等,乡下人盖的几间草房,多收几担米谷,便是很好过的日子。他家又养了一口猪,十几只母鸡,下了蛋亦可以到城里卖钱。乡下人的屋没有院子,门前一片空场便当了院子,空场南面一派竹林春天生出笋来也是绝好一宗利息。苟遇太平无事,国课②早完,虽非履厚席丰③,倒也暖衣饱食。如此者一年年的过去,倒也自乐其乐。却不料这乡里的地保最坏不过,看见这个人家日子稍为好过点,他便无中生有想出法子起他的花头,而且不时还来借贷。乡下人能够自给已经很不容易的了,那里有许多积蓄供他无厌之求?况且借了去,亦从来没有还过。头两次,这姓刘的总还应酬他,后来这地保竟其拿他当作户头了。不时的前来商量,久而生厌,必然之理。实在姓刘的亦没有这许多出借,于是回复他一两次,这地保便记恨在心,不说他是没有,只说他是不肯,乡下人完钱量,有几个自己拿了钱上城的。无非交到地保那里,由地保代为交纳,掣④了印串回来,一一的分给他们以为凭证。地保是一乡之望,钱粮又国课所关,乡下人无论有力无力,总不能少缴分文。有力的,好几个月里,已被地保收了去,无力的,挨到应完的时候,就是没有,亦得卖牛卖马具以偿此款,否则过了日期,就要加倍,真正比各项债主还要凶得十倍呢。

  日下单说这姓刘的,他这年应完下忙钱粮,是早已缴清的了,只因印串尚在地保手中,未曾拿到,乃是历来如此,倒也并不在意。不料地保因为借钱不遂,有心起他花头,便于进城之时,先与收钱粮的书办串通,然后再具了一个禀帖,投到本县大老爷案前。那禀帖说的是小的所辖各图,应征下忙⑤钱粮,各业户都已将次缴清,独有刘老大分文不缴,实属玩视,应请提案严追。一年两季,串票⑥有好几万张,大老爷那能张张自己过目,无非凭书办之话为凭。接到禀帖,看过之后,便道:“不完国课,便是目无朝廷,这还了得?倘若任其延宕,相率效尤,不但于国帑⑦有关,就是于本县的好处,什么火耗⑧秤余,亦大有关碍。公义私情,二者都不可废。”立刻提笔将禀词批准,另出一张火票,签差一名王升,协同本图地保,前往该乡拿人。这姓刘的在乡下虽不算大富,但有安逸日子好过,人家的眼睛里,已经望着他出火。差头王升奉到火票,一来是奉公差遣,二来也是自己衣拿饭碗所关,便不肯片刻迟延,立时同了地保带了伙计前去。这一场大祸,真正是刘老人睡在家中,梦想不到之事。

  且说刘老大这日正值闲暇无事,一个人拖了一条板登,横在当门,坐在上头晒太阳。他兄弟到镇上做点小买卖,尚未归家。他老婆独在房后面纺棉花。刘老大晒了半天太阳,不知不觉朦胧睡去。忽然觉得有件东西冰冷的在他脖子上一搁,把他一吓,顿时惊醒。举目一看,只见有一个公差似的人,拿了铁链子前来锁他呢。再看门外头,便是本区的地保,又同了一个差役在那里牵他的猪捉他的鸡。这一吓可把他吓昏了,歇了半天,才问得一句:“我又没有犯什么法,为什么要拿我?”差人也不答言,便从怀里掏出火票给他看,道:“有老爷的票子,叫我们来拿你。你看票子总不是假的。”刘老大近年在乡下替人家做做中人,西瓜大的字也着实认得几个搁在肚里,便想伸手去接票子细看。那差人赶忙一把拿票子抢回,仍向怀里一塞,道:“你不打听打听规矩,就要看票子吗?”说完牵了就走。地保道:“二位大早的下来,至今还没有吃饭,我们且到前庄饭馆里去,一来修修五脏庙,二来等他家里来个人,我们先开导他一条路,听不听由他,也好叫他死而无怨。”差人道:“有理。”于是一干人牵了刘老大,赶着猪抱着鸡,一路高谈阔论嘻嘻哈哈同往前村而去。

  此时刘老大的老婆,见丈夫被衙门里出票拿了去,横天大祸,直吓得魂不附体,不由不号啕痛哭了一顿。幸亏这刘老大有个丈母,是同住在一起的,年纪大些的人,毕竟有点见识。便说:“现在姑爷已被差上拉了去,看来一时还不会进城,他们到前庄吃饭吃烟,总有好半天耽搁。你姑且先去打听打听,到底所犯的是那一桩,我们也好有个预备。况且姑爷这一进城,衙门上下总要有些开销,身边分文未带,如何使得?”刘老大的家小道:“衙门里要钱使唤,到底要多少,也得有个数,我们家里粮食虽有,那里有什么现钱呢?”他妈道:“你别愁,事到如今也说不得了,我这里还有攒下来的二十块钱,是预备做棺材本的,如今你们先拿了去使用,以后等姑爷有了再还我。”起先他女儿还不肯,后来他娘拿他再三开导,又实在家里没有现钱,只得拿了这个先去应急。当时也不及扎扮,便一手拿了洋钱,一手擦着眼泪,步行到前庄里来。问了问街上熟人,果然一干人在一爿小饭馆里喝酒哩。可怜他丈夫被一条链子,一头套着他的脖子,却一头扣在桌子腿上。一个地保、两个差人,正在那里狼吞虎咽,偏他丈夫没得吃,独自一人掩面掉泪哩。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①恺悌(kǎitì)———和易近人。

  ②国课———按国家规定的数额征收赋税。

  ③履厚席丰———履,通禄,《诗?周南?賬木》:“福履绥之。”席,酒筵,《西游记》第十九回:“高老儿摆了宴席,请三藏上坐。”

  ④掣(chè)———抽取。

  ⑤下忙———清规定地丁钱粮上期在农历二月开征,五月截止,名上忙;下期八月接征,十一月截止,名下忙。

  ⑥串票———亦名“截票”、“粮串”。旧时政府征收回赋的缴款凭证。始于清,同票上开列实征地丁钱粮数目,分为两半,一留官府,一留纳税户。后又改为三联,故名。

  ⑦国帑(tǎng)———国库或国库所藏金帛。

  ⑧火耗———明清政府借口弥补所征赋税银两熔铸折耗加征的税回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