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众人同意决定,所有团体皆应规避传播谎言及丑闻之人——

蓝毕梧,巴斯城规

一夜无眠疲倦不堪,又厌愤齐雷克的高傲无礼,茱莉停在她外婆的厢房门外。他怎敢以为她会像急于找个贵族丈夫的野心平民女子,迫不及待地投入他的怀抱?答案显而易见。他敢,因为她父亲造成的事实。

她抓住门把,再度犹疑了。

马场上一只公鸡在啼叫。依旧幽暗的街道上,一名轿夫喊着:“轿子,轿子,上轿付费。”熟悉的声音有如一只友谊之手伸向她。茱莉不顾一切地抓着它。

她将允许齐雷克陪她一同去魏家俱乐部和参加几项燕会,他的自尊将可因此而获得挽回。她会让他明白他将白费力气,无功而返。他会离开巴斯城,日子将继续如常。

她打开门走进去,亲情和安全感立刻向她袭来。

背靠着一叠枕头,脚前蜷缩着一只睡眼惺松的小猎犬,洛克堡公爵未亡人罗文娜斜靠在一堆地图和书籍中间。一头垂肩头发,原本如秋天之火的红艳如今闪动着一缕缕银丝。虽然被一匹脾气暴躁的猎马摔下马背以致一腿残跛,她依然以格斗者的勇气面对每一天。

茱莉的心为亲情满溢,她渴盼倾诉她父亲最近的种种不义之举造成的新创,但她脑中一个怔忡不安的声音叫她不可操之过急。

女仆黎丝跪在壁炉前。

“你还没把火生起来,黎丝?”外婆问。

女仆站起身。她长着雀斑的双颊泛着红赧。“对不起,夫人。火苗慢得像牛步,不过现在已经烧着了。”

茱莉对女仆微微一笑。这名女仆在巴斯城的仆从阶层中是出名的长舌妇。

女仆低头行礼,走出房间。

茱莉慢慢走向大床。“光太暗了,你该多点一盏灯。”

外婆头也未抬,灵活的手腕一甩将地图扔到一边。地图落在地上立刻卷回筒状。“而且也该多享受五分钟的宁静,没有年轻人在我耳旁呱噪。”虽然严厉,但声调却不带怨责。

文娜双指一弹,指上的宝石在灯光下闪耀。小猎犬立刻跳下床,取回地图。

茱莉咯咯轻笑。“我就爱呱噪。”

文娜清澈的蓝眸闪动着自信。“打赌五镑,呱噪对你无益。”

强忍气恼,茱莉说:“同意。现在你只欠我四千九百九十五英镑。”

文娜一怔。“伦敦的邮件迟到了?”

茱莉并未掩饰她的担。“是的,大概得怪这恶劣的气候。不过,你还是输了五千镑。”

文娜把床铺清理出一块空位,伸出双臂。“当然得怪气候。这么冷的天,强盗也不可能钻出温暖的窝。道格大概在亨斯罗逗留了一夜,他今天就会回来的。”

茱莉投入文娜安抚的怀抱。近十年来这是她每天一早的例行公事。熟悉的玫瑰香飘入她鼻翼。“你睡得好吗?”

“怎么不好?我做人问心无愧,又活得好好的。你呢?”

强忍愧疚,茱莉说:“好得很。”

“告诉我庆生会的情形。”

茱莉漫不经心地摸着小猎犬。她亟想冲口说出痛心的实情,然而却无法启齿。“很热闹、盛大,跟往年一样,不过天气和……呢……其它一些事,打消了我们原订步行至皇后广场,将纪念碑正式献给王子的计划。”

“其它一些事?弗瑞怎么了?生气了?”

茱莉暗自发誓务必更谨慎措辞,她说:“王子没有怎么样,真的,而且他也不介意没有见到纪念碑。”

“他当然不会介意,已经有十几块那种纪念碑献给他了。你放心,在他离去之前必会对它大加赞许一番,而且他大概会送毕梧另一个俗丽的鼻烟盒。”她皱皱鼻子。“坏习惯。”

“这话你常告诉他。也许有一天他会听你的话,戒掉吸烟的习惯。”

“男人不会听女人的话,孩子。好了,告诉我昨晚有哪些人在场。余夫人守规矩吗?”

“大半时间还不错。一直到她喝光了白兰地,指责毕梧是个妓女贩子。”

文娜瞠目结舌。“真的。毕梧怎么说?”

“他替自己辩护啊,当然,用的是外交辞令。”茱莉回想起昨晚最后的一段愉快时光,不由得笑了。“他说,男人嫖一个妓女不算是妓女贩子,就像男人有一块乳酪也不算是乳酪贩子。”

笑声在房中回荡。“聪明的家伙,”外婆笑斥道。“我们的毕梧最会运用文字的巧妙。起来,我要坐到梳妆台前。你可以一面给我编辫子,一面告诉我其余的经过。”

文娜将她未跛的那条腿跨了床沿,出事以来的五年岁月使她磨练出敏捷的动作。茱莉伸手扶她的跛足。但是文娜拍开她的手腕。“把那只溺爱的手拿开,”她厉声斥喝。“我自己办得到,谢谢。”

茱莉心头盈满了温情,然而她知道还是不争辩较好。

两手各抓住一根拐杖,文娜慢慢站起身。她的个子几乎与茱莉一般高。老妇站稳了身子,然后辛苦地慢慢越过房间。一坐下,她立刻把梳子交给茱莉。“今天不要梳什么花样,我急着去洗温泉。”

“我看,等我们到了那儿你就会改变心意。”话一出口,茱莉立刻后悔,因为城内的话题必然围着她和雷克的事打转。

“你有事瞒着我。什么事?”

茱莉专心替她梳头发。“父亲又有花样了。”

“他这次又做了什么?”文娜嗤鼻道。“难道威胁你若不立刻赴克拉斯嫁给他最新选中的丈夫,他就要向巴斯城宣战?”

茱莉伸手拿起一束绿色缎带,那颜色令人清晰想起齐雷克的眼睛。她心绪大乱,扔下缎带。“今天别系这些缎带。”

“孩子,你父亲到底做了什么?”

茱莉放下梳子,将头发逐一均分成小撮。“他又替我订亲了。”

“那个无赖!”文娜迸声道。“到现在还学不到教训。我以你死去的外公发誓,我——”

“别动。”茱莉对外婆和她自己的心说。

“如果你父亲选丈夫的眼光跟他在海萨俱乐部诈赌的本事一样高明,你早在十六岁,跟我同龄,就出嫁了。”她扭过身子,四目相对。“你不会嫁给一个白痴殖民地人,或穷光蛋领主的,那些人又蠢又狗急跳墙,才会落入你父亲的陷阱。这个家伙又是谁?”

虽然外婆绝不会故意刺伤茱莉,但是文娜暗示只有狗急跳墙的男人才会娶她,令她感到受辱。她知道必须淡化情况。“我不会告诉你的,你必须猜猜看。”

文娜的双眸就像期待果酱蛋糕的孩子一般增亮发光。“奖品呢?”

茱莉为自己鼓掌。“奖品是一万英镑。”

文娜停顿下来。在计算她的损益,茱莉心想。

“好,一言为定。他是殖民地的人吗?”

“不是。”

“那就是英国人了。不过提醒你,刚才的问题不算在猜。”

“行,但是现在开始计算啦。”

“我可以猜几次?”

茱莉估计或然率。“以你惊人的记忆力来看……再加上连爱尔兰人都会羡慕的好运……我看……三次。”

摇着手指,文娜说:“你这残酷的女孩。晤,要得到知识就得付出代价。女人年年生孩子,缝圣服,不可能有出头的一天。”

“在韩森园内倒不必操这个心。”茱莉喃喃道。

“别矫情,你该感谢我热心关切你的未来。”

“哦,我是很感激,只要它不教我花一毛钱就行。我也许得掏光口袋才能打发他——就跟打发其它人一样。”

文娜轻敲化妆台的大理石面。“他的家世可有爵位?”

“有。你又猜了一次啦。”

“爵位高于伯爵?我这只是收集资料,不算猜。”

“是的。”茱莉说,然后立刻骂自己话说得太快了。

“哦,不!”这下子文娜眼中闪动着真正的兴趣了。她拿起梳子。“他在巴斯城吗?提醒你啊,收集一般信息不算猜。”

“对,他昨天抵达的……跟在马嘉生后面。”

“我们的马嘉生多不幸啊,神秘的新郎又多难堪哪。他英俊吗?”

英俊似乎不足以形容齐雷克浓郁出众的外表和尊贵的体态。他真跟她一样难堪吗?

“我明白了,”文娜用手心轻拍着银梳。“这方面是他的优点。很好。他结过婚吗?”

“若回答这个问题就得算你猜第三次喽。”

“那我收回。他未来会成为公爵吗?”

“这可是第三猜?”

“我不该把机会浪费在不可能的事上。”她拿起一面镜子,用修剪得一无暇疵的手指检视她的容貌。“乔治不太有机会给你找个公爵丈夫,就像毕梧没有机会阻止禁赌法律的不通过。不过,要猜出你新任未婚夫的身份需要较大的功夫。你,安茱莉,对一个老太婆要求太高了。”

这下子轮到茱莉开怀大笑了。文娜若无人牵扶永远无法再走路。但她可以用目光让一名王子有如女仆一般低下头。“别想从我口中套出他的名字。外婆。你的伎俩我一清二楚。”

她投给茱莉的目光显示她愿意放她一马。“我们来算算,”她放下镜子。“有合法儿子的公爵总共有十一位。”

“而我计算你已猜过两次了。”

“你毫不尊重老弱残废。”

“你既不老弱也不残废。”

文娜伸出稳定的手挑选了一瓶香水,珍爱地放下它。“李家儿子有可能。”她拿起另一瓶放在前一瓶旁边。“欧家儿子尚未结婚。”她又拿起一个精致的红宝石色水晶瓶。“齐家绝不会强迫他们那位被宠坏了的少爷,不过那小伙子也未结婚。”

茱莉呆立不动了,沉浸在游戏中的外婆似乎并未注意到。

“芮家已取完丧期。”又一只碧玉瓶。

她继续数着,直到十一只瓶子并列排在她面前,十一名全英国最有价值的单身汉就在她指尖下。有一个能让如此尊贵的男人们降格为一排昂贵香水的外婆,茱莉心想,真是妙绝。

茱莉意识到文娜炯炯目光的威力。她不受威迫,一径翻弄檀香木盒找发夹。

“是其中之一,我猜想。”文娜的口气有如在挑选拐杖。

“你还剩一次机会,”茱莉含着一口发夹说。“别这样坐立不安的。”

“我从来不会坐立不安。你盯着碧玉瓶——我肯定。看着我,孩子。”

茱莉别上最后一根发夹,然后在镜中审视效果。“让你占我的便宜?”她摇摇头,调整一下辫子。“我才不要呢。”

“可是你父亲不认识芮家。”她口气迷惑不解。“他用什么法子找到一个贵族的?”

茱莉避开文娜的凝视。“我不能说。除非,这算你的第三猜。”

宛如神祗抉择凡人的命运一般,文娜剔除了几只瓶子。“艾家小儿子还在穿短裤。韦家儿子已订亲,对象是……”她聚精会神地思索,拿起一只玫瑰色石英瓶轻触嘴唇。“白家女儿,我记得好象是。”满意了,她把它放在已剔除的瓶子之列。她继续过滤,最后剩下五瓶;其中,那只红宝石瓶尊贵地鹤立鸡群。

“我看,我把最后一个问题保留到洗完温泉回来之后。”她等到茱莉与她对视,才又说:“十字浴室。”

“不公平。”一夜无眠而助长的焦虑这下子一股脑儿重视。但还有一份新的感受撞击着茱莉:一种身价只不过跟香水瓶雷同的感受。“你喜欢皇后浴室,我们去那儿。城里的每一个长舌人土都会在十字浴室。”

“又如何?”

“你会占便宜。”

文娜伸手取过象牙头手杖。“现在是隆冬呢,孩子。今天这种天气只有老弱残废才会去泡温泉。你自觉老弱残废吗?”

茱莉感到一阵难为情。“我感觉很健康。可是今天我下去十字浴室,外婆。你知道她们多喜欢说你我的闲话。我们的浴袍还没湿,那些长舌妇中必有人脱口说出他的名字。”

文娜冷冷瞪着茱莉。“有多少人知道?”

“只要有余夫人在内,够多了。”

文娜作了个苦瓜脸。“那个老恶婆。”她捏捏面颊,看看镜子。“要知道别人的想法就得付出代价。当然,不该让他们的意见左右自己的生活。”

头顶着辫子,玫瑰色丝质更衣袍在粉红色曙光中生辉,文娜看上去像个年轻女郎,倒不像个寡居的公爵未亡人。“你会学会如何应付男人的。”

然而,茱莉感到保护自己比安慰面前骄傲的老妇更迫切。“我说了,外婆,”她断然道。“我不会去十字浴室。”

“这个意外我欣然接受,”文娜边说边站起身。“看来你正学着运用我给你的聪慧。拿我们的浴袍,就去皇后浴室。”

里着帐篷般的传统浴袍,戴着白色帆布帽,茱莉小心翼翼走下通往皇后浴室的陡斜窄梯。在温泉冒出的嘶嘶热气声中,她听到女性的低声交谈。无毒的腐蛋味还不及下方的闲话令她倒胃口。

她打了个寒颤,吞回涌至喉头的胃液,走进浴室大门。

稠密、异味的浓雾自浴池蒸腾上升,渐渐飘散在寒冬的天幕中。浴池内及上方墙壁前人影幢幢。她抓住湿湿的金属栏杆,踩入浴池。温暖的水淹过她的足踝、膝盖。随着她越浸越深,她庆幸地发觉没有人能看清她的脸。

上帝是存在的,她想,而且今天它决定要-顾我。

“把我放下,你这笨蛋!”文娜的大嗓门震天价响。

除了古老温泉的嘶嘶声,所有声音均静止了。茱莉直想潜入水中,溜出浴室。

“茱莉!”

请你小声点,她暗自央求,同时又后悔对昨晚在矿泉室的事如此神秘兮兮。她无奈地转身走向文娜。

“我在这儿,外婆。”

一只手抓住她的胳臂。“我什么也看不见,就跟莉莉小巷那个老乞丐似的,孩子。”

茱莉搂着她外婆扶持她。“那,我们回家吧?”

“哦,不,”文娜开心地说。她凑近低声说:“像个胆小怕事的人?休想!你故意淡化这次的婚约,是不是?”

茱莉立刻感到愧疚地说:“是的。”

“我不打赌了。我不会让你的未来和尊严降格到只值一万镑。他是谁?”

附近传来水花扑溅声。余夫人有如一艘快舰自雾中浮现,疾驶向她们。帆布帽和膨胀的浴袍缩小了她那张浓妆艳抹的脸。

“啊,你们在这儿,小姐们。”余夫人说。

文娜一僵。“你忘了礼节,余夫人。”

她瞠目结舌,雪白的面粉和胭脂已溶成粉红色面糊,沿着她垂赘的面颊往下滴落。“哦,是,公爵夫人,”她冷冷地说。“我怎会如此大意?”

“我相信对你而言是家常便饭。”

余夫人绷着脸转向茱莉。“我是来替你的未婚夫传话给你,他在国王浴室等你。”

“他可以等到下辈子——”

“拜托,外婆。”茱莉打断她,还不习惯如此的无礼。

文娜猛闭上嘴,但指甲却掐入茱莉的厚帆布袍中。

“谢谢你,余夫人,”茱莉说。“让你传话真不好意思。”

余夫人昂起下巴,微微笑。她脸上的调色盘在嘴角处皱成一道细纹。“不客气,茱莉小姐。”她瞪着文娜。“任务既了,我要回去找我的朋友们了。日安。”她愤愤地沉入水中,消失在浓雾里。

茱莉知道自己若略事犹豫,勇气必失,于是掰开文娜紧抓的手。“失陪一下,外婆。我不会去太久。”

“你要一个人去?不能啊!”

文娜似乎已没兴趣知道在墙壁另一边等候的男子姓名。“我能,外婆。而且我会。”

穿过一张张好奇的脸,茱莉绕过隔墙来到国王浴室。她立刻听别女性尖亢的娇笑伴和着男性低沉的话声。此处的温泉比皇后浴池热得多,十分耗损她的体力。浴袍的宽袖膨胀散开,厚重的布料压得她举步维艰。原本的坚定阔步变成了胆怯牛步。

她经过时,巴斯城的贵宾们纷纷向她颔首致意。真是一-之貉,她心想,这些人今天都为了此地可能有更大的乐事而宁舍十字浴室的臭味相投。

她沿路作愉快的寒暄,不理会刺探的言语,避开漂浮在水面上一盆盆供女性浴者享用的花束和糖果。

还没看见他的人影,她已听到他的声音。

“……年轻的彼特说得有理。我认为别在乎法国人对我们跟西班牙贸易不宣而战。”

她勉力逐步循声找去,直到一只小手拦住她的手臂。

“他们的行为既不公平又不正派,还有那些贵族也一样。”

这同情的话声来自巴斯之主的情妇,潘裘丽。

茱莉没想到是被巴斯城如此可畏的人物所阻拦,她傻了一下才松口气。“谢谢你。”

一撮撮小精灵似的发丝探出帆布帽,环绕着裘丽鸟一般灵活的眸子和尖尖的下巴。“你不该被那些骛钝的粗鄙之人所恫吓。”

茱莉了解蓝毕梧为什么会看上这个心地善良的女人了。“他们恫吓不了我的。”她祈祷这话是真的。

“我会有话说的。”那只黑眸子似乎闪闪发光。“咱们去吧。”她伸出手臂。“他们围在那边聊天——就在布拉达王的雕像附近。坦白说,我需要跟蓝先生一谈。”

茱莉无法抗拒对方伸出的友谊之手,于是与她并肩走去。

她俩经过时,低语交谈声静止下来,令茱莉想起齐雷克闯入矿泉室和她的生活时周遭的一片鸦雀无声。水雾淡了些,她窥见他正靠在浴池中央的八角形石塔上:他的个子令蓝毕梧相形见绌。蓝毕梧正聚精会神与马波罗公爵夫人交谈。

齐雷克双臂摊开,双手轻轻拉着自塔上悬垂的挂环,姿态悠然自如。他没有戴帽子,浓密的黑发一恣意落在他高高的额头上。温泉的高热令他黝黑的皮肤泛着红潮。敞领的沐浴外套露出一片乌黑的胸毛和一只粗金项链挂着的金质罗盘。

“他是个人中之龙,茱莉小姐,”裘丽说,她的口气透着惊愕。“难怪女人像赌棍聚赌似的蜂拥向他。”

这时,他看见了她,茱莉的心怦怦直跳。他翠绿的眸子凝着在她的帽子上。他皱起眉,放开八角塔,涉水向她走来。

公爵夫人不再有兴致跟毕梧聊天了。她推高帆布帽,露出一枚钻石头饰,欣赏地凝视着齐雷克。毕梧转身望去,但不是看茱莉,而是看他的情妇。

毕梧满脸愧悔之色,向她伸出手。“裘丽。”

她推开他的胳臂。“裘丽,啊?”她嗤鼻道。“我没想到你还记得我的名字。”

他挨近了些,一抹奇异的苦楚之色加深了他下颚赘肉上的皱纹。“亲爱的,我必须跟你一谈。”

“哦,你必须,是吗?”她扬起声音。“晤,我可不想跟一个把我比作乳酪的男人谈话!”她猛然转身,差点失去平衡。“我宁愿在树洞中过一辈子。”

“裘丽!”他的声音自石壁反弹回荡。

裘丽蹒跚了两步,但令人佩服地,她并未停下来。

茱莉尴尬不安地看看齐雷克。他尊贵的姿态此刻却像个发现一桩秘密的早熟少年。然后,他的表情突然转为严肃,茱莉发觉他并非在看她,而是在看她身后的某样东西。她转身,看见了外婆。

“齐雷克,”文娜迸声道,仿佛他的姓名是一个咒语。“原来是你。”

茱莉从未在外婆脸上看到如此厌恶和另一种奇异的表情。她扭头看齐雷克,他依旧盯着文娜。

“看来是的,夫人。”

他们互换奇异的一眼,一时间,他俩看上去就像准备交战的敌人。茱莉有一种局外人的奇异感觉,好似被利用了,然而她又知道他们之间的嫌隙与她息息相关。短短一分钟内她再度感到尴尬不安。她退后一步。齐雷克盯着她,她感到被迫站在原地不动。即使当他的目光转柔,而且坦率欣赏地掠过她的脸蛋和肩膀时,她仍甩不掉被利用的感觉。

文娜碰碰她的手臂。“把他交给我,孩子。你不是他的对手。”

这话撞击着茱莉。虽然浴池上弥漫着蒸腾热气,她仍觉得所有人在打量她等她的回答。

“公爵夫人又要呼风唤雨了,”有人在茱莉背后小声说。

“可怜的茱莉小姐。”

“是呀,公爵夫人确实喜欢打败她的女婿。”有人回答。

茱莉的耐性绷断了。这些人要看热闹,尽管等到下辈子,

她的私生活可不是他们茶余饭后的余兴话题。她也不会允许外婆干涉。不过,国王浴室不是谈私事的场所。

线条简洁、高雅大方的韩森园,与齐家的古老城堡宛如出自两个世界。七百年来,他的祖居有如哨兵一般矗立在齐家的领地上,抵御敌国的侵犯,但这幢现代化府邸却有若一块高雅和进步的纪念碑。韩森园不需要高耸的烽火塔楼,它有洛克堡公爵未亡人。

雷克对于傲慢的公爵夫人们了若指掌,他自己的母亲就是个中翘楚。在恩德利公爵夫人操控的游戏中,文娜只能算是业余玩家。而安茱莉连新手都称不上。

同情触动他的心。昨天在文娜激烈批斗之后,茱莉翩然离开了国王浴室,她的尊严未损,但情绪却恶劣至极。他太了解那种感觉了,他也知道如何帮助她。但,他该费这个事吗?

他转身,在街上寻找坚持陪雷克前来的马嘉生。他没看见这名传令官,倒注意到不少人拿着信件和包里走向宅邪后侧。因为长期的车水马龙,车道已被压蚀得平平滑滑。好奇之下,他绕过屋角,旋即停下。

他的目光望向一座年代久远的马厩。一扇门敞开,一只鹅飞出来,接着是一名身穿绿色和金色相间的制服、黄红色头发的小伙子。鹅叭叭叫着。扑向安全的宅第。

摇摇头,雷克继续打量宅第的后侧和院落。大厦前侧维修完善,但其余部份却颇受忽视。百叶帘斜挂在生锈的活页上。

一支象征邮政业务的号角挂在侧门上方。方-他见到进入后院的人并非路人,他们是邮局的顾客。他原以为茱莉的职位是荣誉性质。难道她真的以此维生?

他对巴斯城邮政女局长的好奇逐渐加深。他循原路往回走。

带着雨雪的乌云在天上疾驰,狂风呼啸掠过圆石街道,宛若替即将来临的大雪清除道路。雷克再度面对宅第。

茱莉在这项恶意的婚约中并未轧上一角。

他竖起衣领阻挡狂风。她也没有撒谎。他不该操心她的感受,但他确实操心。而且就如同天上的乌云必会化为狂风骤雪,他知道自己必会帮助她。他很小就学会-如何应付羞辱。

耸耸肩,他掀起铜质门环敲敲门。

他还来不及数清装饰着宅邪正面共有几根柯林斯式巨柱,双扇大门已打开了一扇。应门的不是表情呆板的管家,而是一个身穿补钉制服,脸孔竟然十分眼熟的黑发年轻人。他一手拿着女士用的暖手筒和被风。

“是谁呀,墨林?”茱莉小姐说。她站在管家身后,漂亮的头低垂着,纤细的手正忙着脱手套。她没有戴假发或帆布帽。

看见她的发色和发型,雷克呆愕兀立。金澄的发丝里在辫状发冠内。金色的,他怎会以为她是红发?

“先生?”年轻的管家扬起眉。

雷克放下他的军人身段,拿出尘封已久的平民口气。扮上亲切的微笑,他说:“雷克爵爷来见茱莉小姐。”

她猛然抬起头,蓝宝石般的眸子里闪动着受创的情感和被践踏的自尊。他知道她很想给他吃闭门羹,但她仍一把扯下手套,掩饰住她的情绪。“请爵爷进来,墨林。”

雷克跨进大门,管家关上门,转向雷克。“欢迎光临韩森园,爵爷,”他像在背诗似地说。“请把您的外套交给我。”

他在哪见过这张脸?

门环又响。管家咕哝致歉,一面打开门。马嘉生抬脚要进门。就是这张脸。

管家轻呼一声,怀中的衣饰掉在地上。“你!”

嘉生的脸色变成寒霜。“你好,亲爱的老弟。我来索取你欠我的十英镑。”

墨林尽速恢复镇定,将一只保养得好的手放在嘉生胸口,把他往外推。“仆人走后门,就算像你这种只会拍马屁的人也该知道。”

嘉生站稳了脚,正要开口回答,墨林已砰地将他关在门外。

“你会付出代价的,自大的混帐!”门外传来模糊的怒斥。

墨林转身,表情庄重又满意地揩揩手,拾起衣饰。“汉柏室内生了炉火,小姐。你要喝杯白兰地吗?”

她细致的唇弧扭曲了一下。“谢谢你了。我自己来,墨林。”

“那我下去了。”他大步走上长廊,背脊直挺有如刚竖起的新桅杆。他经过时,廊壁上的蜡烛火苗几乎文风未动。

“墨林!”她喊。“伦敦邮件一到就通知我。”

管家步伐未停。“是的,小姐。”

“这两个人是绝配。”她微喘的嗓音使她灿烂的微笑更加醉人。她仰头大笑,让雷克瞥见她本性中极端坦率而令人心仪的一面。她有幽默感。也许他们可以勉强凑合。

从前晚他走进矿泉室开始就压在他心头的紧张压力,有如朝阳下的晨雾眨眼散尽。谁会想到,他暗忖,一对南辕北辙的威尔斯兄弟居然化解了一个火爆场面?“他俩一向如此敌视对方吗?”

“失礼。”她用手套掩面,轻声娇笑。“嘉生进门时你的表情好吃惊,我以为你知道他们这对兄弟的事。”她再度大笑,裸肩抖动,露在外面的胸弧美妙地颤抖着。

“我不知道。令尊并没有——没有人告诉我。”他依旧迷惑,却又十分开心,他发现自已居然也大笑起来。自从与茱莉的父亲见面以来,雷克头一次感到轻松。他伸出手。

安茱莉,全英格兰最富庶地区的邮政女局长,拥有雷克的灵魂的那位恶劣男子的继承人,将她的手放在他的手中。“休战?”她轻声问。

一股暖流在他心头扩散——暖意和希望的火花。“是呀,休战。”

“好。”她捏捏他的手。“马家兄弟之间的敌意已足够英伦三岛去消化了,我们的问题相形见绌。”

“也许吧,”他低声道,他的意识凝聚在她昂起的下巴,修长的颈项,和他突然偏好的欧薄荷香味上。“他们是双胞胎?”

“对。据墨林说,嘉生只比他大‘一点点’。墨林不肯跟嘉生说话。你明白我的意思……”

她领他穿过长廊,廊壁上方排列着一张张斜角镜。水晶吊灯投射出的一道道光束反射出千倍光彩,他从每个角度欣赏到他身边高挑女子的不同形像。她灿烂的发丝不仅是金色,而是从银色到蜂蜜色十几种深浅不一的色度。她穿着一件精工裁制但式样简单的紫蓝色丝绒洋装,那色泽将她的双眸烘托得美极了。她的自然美令雷克十分欣喜。以她的白晰配他的黝黑,他们将会是一对俊美的夫妻,他心想。

夫妻。这项婚约背后的可怕肇因掠过他的脑海。

“你答应的。”她口气温和地指责。

他无意间瞥见镜中的他俩。他戒备紧蹙的眉头与她不掩的自信呈鲜明对比。“答应什么?”

“答应我们会找出解决之道,”她小声说。“一个双方同意而且体面的脱身之法。笑一下,我们同心协力想出一个妙计。”

狂欢的影像跃入他脑海——与同心协力解决问题毫无干系的一些影像。

“雷克爵爷!”

他的领子绷紧,嘴发干。他清清喉咙。“令尊从没告诉过我,你的观察力如此敏锐。”

“家父几乎不认识我。”

他们走出长廊,进入汉柏室。“我不明白。”他说。

“安乔治对于当父亲从来不感兴趣。但,别管他。”她放开雷克的手,走到偌大的红木酒柜前。“你若喜欢,到壁炉前暖和一下。”

他喜欢的和她提供的根本风马牛不相及,他心想。虽然他并不需要炉火的温暖,雷克还是走到壁炉前。待会儿他再提安乔治的事。他听到身后传来裙衫悉挲声和水晶杯的叮当声,但他的目光却凝结在壁炉上方的一幅画。

要命!那张古怪的帆布油画正中央的女人正是茱莉。他还会遭遇多少意外?

以他充满奇想和温馨的笔触,名画家霍加斯捕捉到巴斯城邮政女局长的神髓。在十几名身穿传统黄绿相间邮务制服的少年簇拥下,茱莉以女性的耐心掌接着滑稽纷乱的场面。在一张长着翅膀的信件飞过头顶,长了腿的包里在脚下踉跄爬行的乱象中,茱莉优雅地站着,她的肌肤细腻似象牙,她的头发有如正午的太阳。

雷克哑然出神地看着一个又一个令人惊异的细部描绘。画的背景是一面格子壁柜,里面塞的信件长着老鼠耳朵、牛鼻和驴尾。他呵呵笑出声音。

“你喜欢它?”

她站在他旁边,两手各拿一只杯子,双颊泛着喜悦的红潮。

他微笑了。是因她而笑或因画而笑?他也弄不清楚。“非常喜欢。”他接过酒,然后与她碰杯。“敬巴斯城邮政局的局长小姐。”

“谢谢你。”她喝一口白兰地,目光瞟向那幅画。“霍加斯在画中描绘毕梧的方式实在巧妙。对了,毕梧好讨厌它。”她压低声音,装出蓝毕梧的口气宣布:“说它贬低了他的地位。”

雷克又扫视图画一遍。“这是我第一次来巴斯,以前从未见过蓝毕梧。我长年以战舰为家,鲜少接触到传言闲话,你得解释一下他的地位。”

“瞧这儿。”她指着画中一个头戴假发、手执一张长得出奇的羊皮公文,模样恍似蓝毕梧的人。“这是讽刺他的巴斯城规,”她莞尔地又说:“他真的订定了许多正当言行的规则——多得让这卷小公文纸也容不下。”

她的心情一向这么快就恢复吗?雷克猜测着。“你每一项都遵守?”他希望她只遵守齐雷克的规则。

“字字遵守。邮政局长不能有足以遭人责难的缺点。”

“嗯,”他伸手轻触她的面颊。她退后一步。“毫无缺点而且遥不可及?”他问。

她叹口气,把杯子放在壁炉架上,双手交握放在裙格间。“你若肯告诉我家父以什么事情威胁你,”她说,严肃得有如船长面对叛乱。“我相信我们可以以智能打败他。”她直盯着他,然而双眸却布满伤痛。“我办到过。”

雷克心中一寒。天!她真直接,而且聪明。但是她已注定失败,因为安乔治掌握了所有的王牌。“这一次不可能了,”他委婉地说。“我们订了约,我们会结婚。还是顺从地做我的妻子吧。”

她似乎没有听见。“在矿泉室我是不忍当着所有人令你难堪。老实说,他无法逼我结婚。你也办不到,没有人能。”

“他似乎认为他能。”哦,而且他办得到,雷克确定。

她拿起杯子又喝着酒。她脸上掠过歉然之色说:“啊,可是他不是我的监护人,他多年前就放弃这个权利了。”

吃惊和困惑在雷克心中交战。“但他是你的父亲。”而且他是我的主人。

“那并不重要。”

“那么,谁,”雷克努力用耐心回报她的友善。“是你的监护人?”只要能娶到这个女人,他情愿跟海魔打交道。

“是国王——直到我三十五岁或结婚。”咧嘴笑着,她说:“或死去。”

“英国国王?”

“当然”

有如一道阳光穿透酷寒的东北风,如释重负之感涌向雷克。“太好了。这一点我们不必担心,四月一日似乎是结婚的好日子。”

慢慢吞吞地,她说:“别傻了。国王甚至不肯接见我父亲,遑论答应他的要求要我签署婚约。”

“哦,但是他会答应我的要求,而且这件事我们千万不要耽搁,因为我实在希望能跟你结婚。”

她一掌拍在炉架上,怒火在她眼中闪烁。“荒谬!你根本不在乎我。我的生活和未来在巴斯,你的在……别处。何况,我会是个极不称职的公爵夫人。”

“等我们结了婚这些都会改变……而且你会是个极称职的公爵夫人。”

“你好象没有听进去。”她朝他走了一步,她的裙子扫过他的膝盖。“这件事国王绝不会否决我的请求。”

“不会?”雷克愉快地说,极力忍着解开她的辫子把手埋在那一丛金丝间的冲动。“正常情况下我会同意你,但这件事不然。”

她笑了,笑声令他想起瀑布的瀑通声。“你也许是个公爵的儿子,但你又是国王的什么人?”

隐忍已久的胜利感冲向雷克。“他的教子,小姐。他最喜爱的教子。”

她的睑色顿时苍白如海鸥的喉窝。她极力挣扎,控制自己。她赢了。赢得教人敬佩,雷克心想。她轻吁一口气,正要开口时,管家走进房间。

“对不起,小姐。伦敦邮件抵达了。”

镇定的话语掩不住墨林眼中的焦虑,而且他的外套上沾着斑斑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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