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众人同意决定,舞会中,男士在女士面前争先恐后,乃不当之行为。

——蓝毕梧,巴斯城规

一七三九年二月,

英格兰,巴斯城。

邪恶之事正在酝酿中。

安茱莉小姐一面力持镇定,一面佯作对威尔斯亲王弗瑞与“巴斯之王”蓝毕梧的谈话颇感兴趣。但她的意识已脱离这两位男伴,集中在那名正奋力穿过挤满人的“矿泉室”、熟悉得教人忐忑不安的威尔斯人身上。

哦,老天爷,父亲又在玩那套诡计了吗?

“你不舒服吗,亲爱的?”毕梧问。他下颚的赘肉皱成一团,他言语中透着关切。那表情显得突兀,因为蓝毕梧是个性喜欢乐的男人。

“当然没有啊。”她谎称道,目光瞟向大门。难道她父亲终于来了?

“那人好象是马嘉生。”毕梧说着,眯眼望向人群。

“马嘉生?”王子问,小脑袋在他细瘦的颈子上抖动,假发粉似雾一般撒向四周。“我看这家伙是迟到了,他是谁?”

挣脱不安的期待,茱莉说:“马嘉生是家父的传令官。”

“我们有邀请他吗?”

蓝辛格站直了身子,扮起市长的角色。“不可能的,殿下。”他扯扯绣饰过度的外套袖子。“马嘉生从未应邀而到巴斯城,他总是带来坏消息。”

“今晚不准有人扫兴,”王子宣布。“这是我的命令。”他庄严地颔首,引来一阵同意的低语。

茱莉咬着嘴唇。纵使英格兰王储下令禁止,也无法防堵她父亲的计谋。她紧握水晶杯,玻璃杯的利线瘀紫了她的手心。泉水熟悉的滚冒声自石壁反弹回响。传令官似乎在一片蓬裙和垫肩组成的大海中打转,他的出现使矿泉室中的贵族们停止了交谈。

他的面颊被风刮得干裂,奔波使他喘得胸部上下起伏。他在她面前数英尺外停住,摘下羽毛帽对弗瑞王子一鞠躬。“殿下。”

“皇室庆生会上不准有坏消息,”他说。“我们禁止。”

马嘉生一惊,猛扭头转向茱莉。她注意到他的嘴角透着淡淡的青紫,立刻确定只有最紧迫的恶讯才可能令他在严冬酷寒下,越过英吉利海峡来到此地。

他对蓝毕梧浅施一礼。“请您允准。”

毕梧闷声道:“如果你非要这么做。”

马嘉生单膝跪在她跟前,长了冻疮的手中握着一卷系着饰带的羊皮纸。“茱莉小姐,”他说,牙齿冻得直打哆嗦。“我带来令尊真诚的问候,他祝福你永远健康幸福,好运连连。”

她的心在胸腔中狂跳。他每一次可恶的任务都是以满口的甜言蜜语开始。如果她的怀疑证是其确的,那么眼前的祝福必然带来羞辱的结果。但,万一马嘉生来此的理由是正当的呢?万一她父亲只是宣布他即将抵达英格兰呢?

在如此酷寒,连蓝毕梧都不记得有过如此酷寒的严冬中?不可能。她好逸恶劳的父亲不会让自己在这种气候下辛苦越过海峡。

马嘉生站起身。他歉然的微笑预告出灾难。茱莉亟想将水晶杯掷向墙壁,大步走出矿泉室。但她对羞辱已经太有经验了。无论她父亲设下何种险谋,她绝不会因为他谬误的父职观念而牺牲自己的尊严或生活。

传令官转向王子。“殿下,请允准我宣读来自茱莉小姐之父的一项宣言。”

好听闲话的人群凑近了。

“殿下,”她开口了,极力保持声调平稳。“我不敢让您为一个二十年未曾踏上英格兰土地的放逐者所带来的琐事而劳神。”

她祈祷他会同意。然而令她懊恼的,他庄严地挥挥手说:“我的心情很好,可以容忍琐事。但是,无论你叫什么名字,尽快读完它。”

马嘉生清清喉咙,拉开羊皮卷。“是,是——”他焦虑地瞥一眼大门。他在等谁?“国王陛下尊贵的巴斯城市民及宾客们,敝人,安乔治爵士,安茱莉小姐之父,兹此欣慰地宣布将她立即且不得背悔地许配给齐雷克爵爷,恩德利公爵之合法继承人。”

片刻之前才饮下的矿泉水,在茱莉腹中转为酸汁。她父亲刻意设计这一幕以收到最大的效果。他将她逼入死角,无法脱逃。

她无法将目光自大门移开,于是挺起背脊,保持面无表情。齐雷克!老天爷!他是逃避婚姻陷阱的大行家。到底出了什么事?

人群聚精会神起来。香扇噗噗打开。一副副眼镜框着一双双好奇的眼睛。

“他也该让这小姑娘有个归宿了。”余夫人尖声说,她高耸的假发上装饰着假水果和鸟儿;她的声音因为喝多了白兰地而重浊。

“可不是,余夫人。她太目中无人了,”方寡妇说。一朵心形花垂悬在她胖嘟嘟的脸上。“我们的邮政局长小姐今天可收到了一封惊天动地的重要信函呐。”

难堪啃噬着茱莉的尊严。你怎能如此,父亲?她的赤子之心呐喊。你怎能再一次如此对待我?

“太好了,茱莉小姐!”王子兴高采烈地说。“这真是个大好的消息。”假发粉纷纷飘落在他剪裁合身的丝线外套上。“令尊这一次表现优异,他替你钓到了一个齐氏家族的人呢。”他又转向众人说:“齐家打从哈斯汀之役就一直是英格兰国王身边的要人。”

蓝毕梧仿佛觉察出她的绝望,因而挨近了些。他不像王子,也可以看透她的心情。微歪着头,他鼓励地一笑。“我无法赞同他的做法,但他可替你找到全英格兰最有价值的单身汉呐。”

反抗的怒潮上涌。“我不会接受他的求婚。”

摄政王储扬起的双眉直顶他的假发,眨着眼说:“老天,你为什么要拒绝恩德利公爵的继承人,茱莉小姐?”

余夫人凑近前,昏茫的双眼闪动着期待。

随闲话满天飞吧,茱莉打定主意。她以前也都熬过了,如今绝不会退缩。“我并不希望结婚。”

王子瞠目结舌。“永远?”

凝重的空气中传来女性的交头接耳声。茱莉深吸一口气;她的象牙紧衣褡勒得她胸骨作疼。她怎能向威尔斯亲王解释她当然希望将来有一天会结婚,但不是奉她父亲的命令?“我有责任在身,殿下。”

“那些责任应该男人来扛,”余夫人嘲讪道。“伦敦来的邮件总是迟到,而且湿答答的跟软面包似的。”

茱莉怒火上升。“只要那些恶劣的小报送到你的门口,你似乎并不介意嘛。”

中年妇人张口结舌。“恶劣?”她尖声说。“我早该料到你会如此,你一点也没改。你还是个——”

“够了!”毕梧命令道。“今晚我们已经听你说得够多了!”

一阵冰冷的寒风吹入矿泉室,印刷海报纸在右壁上扑楞作响。一个个戴着假发、洒着香粉的脑袋转向大门,一阵惊呼有如利剑砍进室内。

“啊,”王子嚷道。“是齐雷克本人!”

“可不是吗?”毕梧说着,紧张地从织锦外套口袋中掏出眼镜。“至少他还满高的。当然,其实这也不重要。”他从眼镜上缘看她一眼。他轻声又说:“除非你将同意——”

“不,”她脱口而出。看见四周好奇的目光,她明白自己说得太快了。“再看吧!”她修正道。

“我在伦敦见过他一次,”方寡妇讪讪说着,一面把玩她的中国扇。“他真是个英国血统融合欧陆气质的典范。”

“把那张婚约给我看看。”毕梧一把将文件自困惑的马嘉生手中夺下,迅速浏览一遍。他微笑了,对茱莉眨眨眼。“这还需要你签字同意。”

茱莉紧抓着挂在腰际的怀表,略微松了一口气。定时器轻微的振动撩拨她汗湿的手心。显示恶兆的马蹄旋转声和靴子空洞的敲击声在巴斯城的石板地上响起。人群逐渐分开。随着秒针滴答,足声一步步渐近。

茱莉内心那胆怯的声音叫她别理会渐行渐近的男子,但那坚强的声音在掌握自己生命的决心支持下,制伏了畏怯的冲动。她没理由害怕;她的父亲无法强迫她结婚。他试过,而且失败了。

她挺起肩,转身正面迎向她的敌人。一阵不祥的寒颤令她颈背发根倒竖。跟她一样,那个昂首越过矿泉室的男子也比众人高出一个头。

齐雷克。

乌亮的黑发时髦地系在颈背上,犹带着刚摘下帽子的印痕。一撮黑播证实了他风流**的名声。贵族般的高挺鼻梁、棱角明显的颧骨,在一双坚决的碧眸烘托下显得尤其邪门。那副高贵的下巴,齐氏家族在英格兰七百年历史的典型标志,展露出与他曾伴随威廉大帝南征北讨的祖先一模一样的凹槽。

长及大腿的皮靴上薄敷着灰尘。羊皮及膝裤有如第二层肌肤般紧里他结实的臀部。他脱下披风露出一件蓬袖的雪白衬衫。一件绣着齐氏徽章的翠绿色缎质及腰短外套紧贴着他宽阔的胸膛。迈着属于骑士而不似海军司令官所有的结实双腿,他昂首阔步越过矿泉空。

走向茱莉。

他或许是英格兰最古老的一支家族的后裔,也或许是从波士顿至巴塞隆纳所有妇女爱慕的对象,但是在茱莉眼中,这个齐雷克只不过是她父亲玩送作难的羞人游戏中打出的另一张王牌。那么,为什么她又觉得受到威迫?

随着他渐行渐近,她在他英俊的脸庞上搜索任何情绪征兆,任何能显示出这个不仅是公爵爵位继承人,而且是皇家海军受勋最多的军官个性上的蛛丝马迹。当他的目光与她的胶结时,答案有了。敌意、鄙夷、仇怨在他的双眸中闪动。

一股寒意窜过她的背脊。她的父亲执意要给她挑选一个丈夫,结果找上了一个贵族。一个满腔愤怒的贵族。这一次赌注太大了。

她内心涌起一股同情,因为这个齐雷克来到巴斯城并非出于自愿。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以致掉入她那狡猾的父亲所设下的陷阱?

同情立刻灰飞烟灭,每个人都有弱点。只要一有机会,她就会让这个“典范”知道他的任务已注定失败。跨一步站在毕梧身边,她胸有成竹地准备扮演她今晚荣誉女主人的角色。

蓝毕梧尊贵地一颔首。“晚安,雷克爵爷。欢迎光临巴斯城。”

“对,对,齐雷克,我们永远欢迎保卫国家的勇士。”王子说。他咧着嘴,摇着手指又说:“不过你得换下那双靴子,否则蓝毕梧会罚你去喂牲口。我们的‘巴斯之王’对于他的衣着规定可是严格执行的。”

雷克爵爷一大步跨到茱莉身边,马刺上的齿轮停止旋转。

“谢谢您的警告,殿下。我不会久留。”他宽厚的男低音振动了她额角的发丝。他为什么非要站得这么要命的近?“请原谅我的失礼,蓝先生,不过我得坦白我是急于一见我的未婚妻。”

她感到进退维谷,而且发觉这个英俊的无赖故意令她居于劣势。她本能地挪开身子。

一只冰冷的手触及她的香肩。“晚安,茱莉小姐。”

虽然对他的认识仅止耳闻其名,但她没料到他会如此厚颜无耻。他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搭在她肩上,感觉上似轻松,但他的拇指却刻意按着她的背。只要能明白他心中真正的想法,她甘愿舍弃布里斯托通邮路线。

她略微转身,作出最灿烂的微笑,然后发现自己与全英格兰最英俊的男子鼻顶着鼻。他眼中的坚决表示出他丝毫不为她所动。她暗斥自己竟然未料到这样的反应。齐雷克并不是想要她;他想要的是挣脱她父亲设下的陷阱。

下定决心配合他的做作礼貌,她说:“你愿意喝一杯香槟吗,雷克爵爷?虽然迟了些,不过我们正在庆祝王子殿下的生日。”

“我想……”他停了下来。他严峻的表情转为一种压抑的欢乐。难怪女人会像参加巴索隆级博览会的孩童一般蜂拥向他。他的目光垂落在她的胸口。“啊,茱莉小姐,来自你手中的美酒必然香醇,或者用你小巧的凉鞋品咬一口,那更是美不胜收了。而且,我还要请你解说一下安乔治怎会生出像你这样标致的美人儿。”

“见识了吧,这就是齐雷克,”王子大笑道。“一等一的豪爽侠士。”

茱莉脸红到耳根。她没想到齐雷克居然会奉承。其它男人也曾使出浑身解数以争取她的首肯下嫁;他们的赞美却总是被当作耳边风。那么,为什么这个男人的奉承会令她脸红?

他呵呵轻笑,牵起她的手。一股慌乱的颤抖窜过她的背脊。

“我现在愿意喝那杯酒了,茱莉小姐,”他压低声音。“待会儿,我希望找个僻静的场所与你一谈。”

她至少该答应他这个要求。“好的,雷克爵爷。”

蓝毕梧取下眼镜,递出羊皮卷。“请你看一下这份文件好吧?”

侧面的雷克爵爷教人禁不住注意到颁给他祖先的十几枚勋章。他全身散发着尊贵的气质,然而他握着茱莉的那只手却渐渐收紧。“不必了——既然我是它的促成者。”

“我想看看。”茱莉说。这下子他将不得不放开她的手了。但令她怏恼的,他的手指居然更加握紧她的。她用另一只手握住羊皮卷。

“原来你终于想找个老婆了,”王子说。“你找到了一个好妻子。茱莉跟皇室有亲戚关系呐,你知道的——经由她外婆的第二度婚姻。”

雷克炯炯的碧眼慢慢地打量茱莉,但是在他庄重的外表下露出了意外之色,她确定。

他冷漠地说:“那可真好。”

“我说啊,雷克,”王子说。“你那个车夫到底要价多少?我开的价码依旧算数——而且他甚至可以戴那顶难看的帽子。”

“派迪的价码很高,”他小声说。“同时您的中意他令我受宠若惊,不过齐家不会将他割舍给任何人。”

多典型啊,茱莉心想。养尊处优的齐家少爷把他的仆人当成财产。他若以为可以拥有她,那会失望得很惨。

庞杜比走了过来。他是个无赖,从他头上顶着的金色假发镶着的碎钻,全身上下无处不是无赖。如果茱莉结了婚,他将坐收渔翁之利,因为他要她的跑调长之职。

“殿下,”他说。“容我提醒您,安乔治并非茱莉小姐的监护人。他没有替她做主结婚的资格。”

“那是形式。齐雷克有法子避开律法,你是……”

杜比弯腰深深一鞠躬。“庞杜比,殿下。庞杜比为您效力。”

这又是哪一招把戏?庞杜比充当她的维护者?荒谬反常。不过她倒不如利用它一番。“庞先生说得有理,”她转向齐雷克,深深施礼。“不过,仍旧幸会了,爵爷。”

他没有放开她的手,反而将她拉起来。“我有名的祖先娶得苏雅丽时,当时的吟游诗人们说,齐家再也不会娶进更美的女人了。”他眼中透出恶作剧。他翻过她的手掌。“看来——”他大胆地吻她的手心。“吟游诗人并不知道会出现像你这般的美人儿。”

女性的惊叹声有如一张毯子覆盖全室。茱莉的手痒得教人难耐。她开始猜测齐雷克是否重听。

“我说,雷克爵爷,”毕梧气得结舌。“矿泉室内不准有**的挑逗行为。”

齐雷克茫然地看看巴斯之王说:“对了,安乔治向你致意。”

茱莉的心沉入脚底。难道毕梧在这出闹剧中也扮演了一角?

“安乔治怎能逼她结婚?”杜比尖声说,有如智障者一般瞪着齐雷克。

齐雷克厌恶地瞥了杜比一眼,唤侍者添加香槟。酒杯添满后,他放下她的手,高举酒杯,凝望着茱莉的眸子说:“我要举杯敬贺。”

怨忿涌至,她知道自己将是他虚假敬贺的对象。

他微笑了,表情莫名其妙地愉快。“巴斯城的女士先生们,敬——”

“威尔斯亲王!”她插口道。

有人喊:“亲王万岁!”人群响起一片欢呼。

她顿时松了一口气,直到齐雷克与她碰杯。“你若不是十分聪明,”他小声说。“就是十分鲁莽无礼。”

“她本来就是个鲁莽无礼的女孩。”余夫人嘲讪道。

“闭上你的嘴,夫人。”毕梧命令道。

茱莉信心涌升。“我只是急于结束这出闹剧,雷克爵爷。”

“嗯,”他不相信地冷冷瞪着她。“那么,我猜想你希望跟我独处了。很好。”转向亲王,他并足敬礼说:“殿下,请允许我送我的未婚妻回家。”

她咬牙嘶声道:“你的猜想十分荒谬,我完全未作此想。”

“当然,当然,雷克。”王子摸索着他的鼻烟盒扣。“反正蓝毕梧十一点整就会命令结束。这是他的另一条城规,你知道。”他拍拍毕梧的背,香槟洒在毕梧的外套上。“我说,老毕梧,表现一点风度,用你的马车送他们回去。今晚外面好冷啊!”

毕梧拉长了脸,烦恼地皱着眉。他看看雷克又看看茱莉。她父亲的不义本是意料中事,但想到蓝毕梧——她的朋友兼护卫者——居然会背叛她,茱莉心神大乱。

“我不能拒绝。”毕梧说,他的目光透着懊恼。

茱莉摸摸他的手。“我了解。”

“替我们向洛克堡的公爵未亡人致意,”王子说。“今晚我们原以为会见到文娜。”

“我会立刻转达,殿下,”茱莉说。“外婆近来不太出门,您的关心向来对她的健康情况有神奇的助力。”

向王子鞠躬道别后,齐雷克领着茱莉穿过盛装而好奇的人群。长舌的费夫人从长柄眼镜后打量他们,邱小姐则用一张餐巾写“笔记”。到了明天,闲话将传遍巴斯城的每一间温泉浴室、咖啡屋和杂货店。管它的明天,管它的闲话!

只要有时间静思,她自己也会设计出一套谋策。借着娴熟的技巧,她会很快将婚约撕成碎片,愉快地祝福齐雷克一路顺风。

她感到可以悲天悯人了,于是当他替她被上披风时,她对他优雅地一笑。“你忘了取你的披风。”

她伪装出来的甜美刺激了雷克。“我撑得住。”他回答,怒火令他全身发热。他一手坚决地按着她的腰,扶她走出大门。

一阵刺骨呼啸的寒风迎面而至,但雷克毫不在意;他欣然迎接酷寒的侵蚀。他身旁那庄重的女人似乎浑然未觉他狂怒的情绪。她果然是安乔治的女儿。在那对丰满的酥胸下,藏着一颗跟她父亲一样冷酷而狡黠的心。她可以尽情作装无辜,扮演叛逆者的女儿,但改变不了结果。他们会结婚。雷克将牺牲他的单身贵族身份——只要能避免那会毁去他一生的羞耻,结婚只是一项小小的代价。

如今他已见过巴斯城邮政的局长小姐,其余的工作将易如反掌。

然而与他对坐在狭小的马车中,晕黄的灯笼映照着她嫣红的脸颊,安茱莉看起来并不可怕或败德。他听说过她倔强自傲,她的亲身父亲曾警告说她暴躁易怒。这是计谋,雷克心想,是父女共谋的残忍把戏。

但是为什么安乔治竟会忘了提她的美丽或聪慧?她那双迷人的双眸后有一副反应敏捷的头脑,他打算毫不留情地探个究竟。在那袭蓬松丝衫下有一具美妙的,他打算尽情享受。那顶款式时髦的假发非但未减损她清纯的肌肤之美,反而强化了她的五官。一撮撮飘逸的白色髦发,烘托出她赤褐色眉毛的诱人弧弓,和她睫毛浓密、眼角微翘的双眸。他喜欢假发的神秘感,喜欢猜测女人的真正发色。不过对于她却不必费事去猜。

安茱莉的头发是红色,他可以用他的皇家海军军职来打赌。但红到什么程度?是像他前任情妇艾黛的深蜜色?或是像他现任情妇凯若的火红?若如此,他希望茱莉的脾气跟她的发色相配,因为他期待与安乔治狡诈的女儿辣地正面摊牌。

想到他的敌人,雷克感到一股新的愤怒和厌恶涌至。他双拳紧握,身子在绒面座椅上烦躁挪动。他的膝盖拂过她的,毕梧的马车容不下他俩较一般人修长的四肢。

她猛烈地扭过头来。“对不起。”她喃喃道,重新调整她厚重的织锦裙,目光避开他的。

她好似有些难为情,抑或是他的想象?哼,他暗骂,他何必在乎她的心情如何?她是这个婚姻陷阱的核心分子,而既然他没有退路,不如善用现况。他要从她身上得到子嗣,把她安顿在他的乡间领地上,然后回到海上,让她为她的计谋付出代价。他不必喜欢她。

略觉满意了,他清清喉咙。“在我们讨论婚期之前,茱莉小姐,你有什么话要问吗?当然,你会立即辞去邮政局长之职的。”

她茫然地看看他,令他以为她没听到。终于,她说:“看来,你和家父未曾顾及我的感觉便达成了协议。这样的计谋以前也发生过,不过我必须承认颇好奇。我一直想,你们怎会形成这样的协议?”

他无意坦诚回答。

“我猜想你曾赴法国,是在那儿落入家父的陷阱。”

她真是伶牙俐齿。他以对刚出道的水手的口吻说:“目前为止,你的牌打得太好了。别破坏了它,但请你不要侮辱我的智能。”

大出他意料地,她竟然哈哈大笑起来。不是那种矫揉作做的咯咯巧笑,在他面前的这个女人似乎真的觉得好笑。“你露出底牌了,雷克爵爷。我就知道你会。”

他呆了。他哪做错了?他说了什么泄出底细?

“若非受制于家父,你怎么可能想要娶一个你认为既侮辱了你又愚昧不堪的女人?”

雷克叹了一口气,她只是概括而言。他一面提醒自己要谨慎措辞,一面说:“心急的新郎可以原谅新娘的许多缺点。”

她正视他的眼睛。“我跟这次荒唐的婚约毫无关系。”

她的坦诚令他印象深刻。“你指望区区一句话就能改变一切?”他说。

“我希望会,因为你无法强迫我。”

“我能。”

“他把你勾得牢牢的,”她说,口气透着一丝悲哀。“你一定很难堪。”

难堪?老天!他当着英格兰王储的面极尽羞辱她,她为什么还同情他?

“哦,不必再作无谓的口舌之争了。”她甩甩头。

“好极了,”她终于肯办正事了。“我们必须谈妥一切安排。”

“也许,”她毫不掩饰厌恶地说。“等我比较了解你之后。”

“放心,”他十分得意地表示。“那一夜很快就来临。”

“你休想得到我。”

他瞪着她丰满的双唇。“我会得到你每一英寸的甘美。”

她眼中闪动着抗逆。在自尊亟需填充之下他决定她的头发一定是火红的。

靠回椅背上,他聆听着车轮滚动,风声呼号。巴斯城或许以“文明世界的乐园”著称,但这恶名昭彰的城市对他毫无诱惑力。他喜欢的是脚踏甲板,风吹着背脊。庄重地坐在他对面的女人,只配满足出海太久的水手的肉欲。他会让她得到他恣狂的。

“你的航程愉快吗?”

她的声音惊醒了他。他绝没料到,更不想要客套寒暄。他说:“冬天的英吉利海峡能有多愉快,我就多愉快。”

“那么,也许,”她尊严地微昂起下巴。“你该等到春天再来的。”

“哦,可是令尊一天也不肯延宕。”

她下唇垂落,给她的面庞带来一抹柔弱的气质。“那,他会来吗?”她小声问。

雷克不由自主地软化了。小姑娘想要她的父亲,他们真是绝配。“他并未确切说明。”

她点点头,明显地吞咽了一下。“我也没敢奢望他会说。他是否说服你辞去职务,雷克爵爷?”

她的眼中真有泪水吗?“我不打算辞职。”

“好极了,”她吐气道。“我也不打算。”

疑惑钻入雷克脑中。如果外表可以信赖,那么茱莉并未参与这项计谋。即使如此,并无差别。“但那是免不了的,你知道。”

她仿佛不懂他的语意问:“你的船仍在英格兰?”

“是的,我们停泊在布里斯托。”

“我们?”

她狡猾的询问淹没了他方-兴趣的同情。“马嘉生和我的仆人与我同行。”

“家父的做法和信差均未改变。你在巴斯城找到住处了吗?”

雷克耸耸肩。“我想我会住在克利夫兰公爵府邸。我想马嘉生会住你那儿。”

她怒目一瞪说:“休想!”

“令尊必然已安排好他的——”

“没有,”她迸声道,挺直背脊。“你的消息太不灵通了。”那丝柔弱的气质再度显露。“我已十四年未与家父见面。”

雷克不知该与她争辩或是同情她。但是为了某个他不敢深思的理由,他选择了后者。“你当时才只有——”

“十岁。”她纤巧的鼻翼微张。“我并不为年纪感到羞惭。不过,我讨厌那生下我的无赖,和他派到巴斯城的那些可恶的爪牙。”

雷克暗骂自己居然对她感到同情。“骂我并不会改变你的命运。”

“原谅我,显然你自认别无选择。”

“你,”他十分得意地说。“也一样。”

“雷克爵爷,”她踌躇地说,纤指不经意地把玩着她貂皮衬里的披风盘扣。“虽然一般而言,‘财务’一向是……呕……准新娘所无法控制,而且往往也超乎女性的理解范畴,但对我而言却并非如此。”

她过度文雅的措辞令他感到好笑,同时又对她的意图感到好奇,他挑眉说:“你的‘财务’很富有?”

“并不十分富有,”她倾身向前说:“我相信你认为这样做是正当的,你的动机也毫无疑问是高尚的,我也不会对你的人格或用心做偏颇的臆测,不过……”她停下来,蓝阵子探索着他的碧眼,大概在寻找她可以利用的弱点。但愿她不会发现它,他心想。

“不过——”他探问。

她抿起唇。“不过我肯定,只要我们肯试,必然能达成令双方满意的协议……呕……摆脱家父的期望。”

“你又为什么要故意违背他的……期望?”

只有他的母亲曾如此仔细审视他。而安茱莉就跟恩德利公爵夫人一样,不带任何温情或宽容,怒火重燃。自从安乔治得悉他不可告人的秘密以来,雷克常常像此刻一般感到困陷在自己的无能所造成的致命利齿中。

她别过脸去。“我要自己选择丈夫。”

“那,你会选择我。”

她又扭回脸来。他再度被她直视的目光弄得心神不宁。“顾及你的社会地位和方-那些观众,我原本希望不要刺伤你的感情。别再跟我耍蛮横,雷克爵爷。正如我对威尔斯亲王所言,目前我不想结婚。”

一旦她成为他的,他可不只要跟她要蛮横呢。“哦,可是我一定会娶你。事实上,我会不择手段让你入洞房。”

她倒抽一口气。“那是不可能的。”

难道她有别的男人?这念头令他情绪恶劣。他习惯了过度放纵的生活和急切示好的女人,想到可能娶一个不贞的新娘,他难堪极了。但,他另无选择。“我想你是否处女并不重要。”

“你这可恶的家伙!我——”她用纤指摸摸胸口。“我若跟你结婚,损失跟你一样惨重,为了挽救你们齐家的尊严,我的耐性已绷到极限。但现在看来,你并不比家父好到哪里去。”

绝对是红发。想到这里,他热血澎湃。他打量她的颈项、她的嘴,寻找她的情夫留下的印痕。她气得双颊胀红。“这话也许没错,”他开口了,悠哉地享受她的狂怒。“不过,我会坚持你断绝目前的关系。”

“你这粗鄙的小人!”

她的怒火解救了他破损的自尊。“我好象在眨眼之间由爪牙进步成粗鄙小人啦。做好心理准备,局长小姐,”他咬牙迸声道。“你会成为这粗鄙小人的公爵夫人。”

“休想!”她扭过脸,瞪着窗外。

“休想?”他沉思着,仿佛这是一项重要的军事决定。“不,我想也许一个月。一个月就可以看出一切——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她的目光回到他身上。“我该给你一个耳光。”

“我不会,”他缓缓低语。“作此建议。”

“你会作何建议?”她挑-道,扬起唇角作出甜甜一笑。“建议我因家父逮到你跟有夫之妇上床而毁掉我的一生?”

雷克一动也不动了,暗自祷告她不致想通他最畏怕的事。

“啊,从你愤慨的反应来看,你的罪行与心灵无关。”她的浓眉紧蹙。“难道是你怠忽职守,造成英格兰任法国宰割?还是你赌光了你的家族财富?”

雷克恍然大悟,她并不知道他那可怕的真相。“是何原因又有什么差别?我来的目的不是为了钱,我是为你而来。”

马车颠震了一下,然后停住。羊皮卷滚下座椅。惊愕和如释重负的他并没有动。

她一把拿起羊皮卷。马车门打开,脚夫放下一只箱子让她踩着。她庄重地一旋身,翩然下车。

雷克跟着下车,赶上她的脚步。打从与她见面,他第二度觉察到她不寻常的高度。而且他的观察首次令他开心。拿掉假发和高跟鞋,她的鼻子将与他的下巴齐高,她的酥胸会恰巧贴着他的胸膛,她纤细的高腰将使她的臀——

他摒开杂念,他的计划容不下肉欲。他会在几星期之内跟她结婚,数月之内让她怀孕。一旦她给他生下一个子嗣,他就任她自生自灭。

她停在门前,面向他。

“无论你做了什么,无论你自认能有什么方法,齐雷克,听清楚,”她用羊皮卷拍他的胸膛。“光凭措辞华丽的宣言和家父的奇想,无法逼我结婚。”她的尊严和意志力双双令他心惊,雷克握住她的手。“我会娶你为妻的,茱莉。”

“不,不会的。我很遗憾你白来了一趟巴斯城,换了别的情况,我们也许会成为朋友。请放开我的手。”

他放松他的手。“我们将不只是朋友。”

“不,不会的。”她打开大门,跨入门内。她扭头说:“你无法强迫我,家父也无法逼我结婚。他以前试过了。”

雷克身后的马匹哼声吐气,蓝毕梧华丽的马车车轮轧过碎石路。局促不安使他屏住气息。“以前试过?”

她的蓝眼睛柔和下来。“你并不是第一个,雷克爵爷。家父曾经派遣其它男人前来巴斯城娶我,而且是许多位。”

凛冽的风在装饰着巨宅正面的廊柱间穿梭啸吟。她是否也是当着一群观众之前面对那些男人?这个标致的美人儿经常忍受她父亲的羞辱?

她必然觉察到他怜悯的思绪。她丰满的双唇抿紧了,纤长的玉手紧抓木几。

“他替你订过多少次亲?”

她直视他的自大令他趾高气昂的母亲都会羡慕,但在她尊贵的态度下,他瞥见了一个易受伤害的年轻女人。

“六次。”她的声音微颤,但姿态未变。

敬意涌升。

“别洋洋得意,雷克爵爷。”

“为什么不,茱莉?”雷克微笑了。“七是我的幸运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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