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到这里,我忽觉有些惭愧。在教育女儿学《弟子规》,学做人时,自己又按圣人训做了多少?三十岁前还不算太离谱,但随着在社会上摸爬滚打,我越来越远离《弟子规》的那些做人标准,一次次在“守节”与“失节”的矛盾中选择败退。现在,就别提什么圣人标准,是离突破道德底线都为时不远了。

可这全怪我吗?我本善良,我本想守住那些节,但生活回报给我的是巨大的压力——假如我势利眼,年轻时就不会选择前妻;假如我视感情为玩物,当年遇到张思怡时就肯定会另攀高枝,假如我不珍惜家庭,我就不会里外一肩挑整整十年;假如我喜欢寻花问柳,我也就不会守着无性婚姻那么久。

可最终,我还是落败了。这些曾被我认为是美德的东西,带给我的是痛苦、欺骗与折磨。我只能选择退却,只为活得容易一点。

虚伪啊虚伪,我也变得这么虚伪。

“婷婷。”我说道,“这个社会很复杂,再大一些你就知道了。你会遇到一些人,他们并不像《弟子规》那样行事。但别人做的好还是不好,不是你自己学坏的理由。你要争取做个善良的人,可也必须首先学会保护自己。懂吗?保护好自己,才有力量帮助别人。”

“嗯,我懂,爸爸。”

“好孩子。也许你将来长大了没有造福大众、服务社会的能力,而是成为一个普通人,过着爸爸妈妈这样平凡的生活。但无论如何,你一定要坚守几个做人底线:不残害无辜,不落井下石,不忘恩负义,不过河拆桥,不损人利己,不伤天害理,不助纣为虐。做到这些,你就是个好人,至少不是坏人,你明白爸爸的意思吗?”

女儿看看我,又看看前妻,似懂非懂:“爸爸,我明白。妈妈也总是为我讲这些,还给我举出过很多例子,说人无论行善也好,作恶也罢,都会报应。做好事,勤劳,善良,关心别人,与人为善,就是为自己好;做坏事,懒惰,娇纵,愚弄别人,与人为恶,最终只会害了自己。”

“说得不错!”我赞许地笑了。

“爸爸,你不在的时候,妈妈每天陪我做完作业,都会和我一起看《弟子规》。”

“哦,是吗?”我惊讶地看了前妻一眼。

“嗯。”她低头默认。

安排婷婷做功课后,前妻对我轻轻感叹道:“唉,守杰,要是早接触这些就好了,可那时我不知道有这个东西。咱们小时候受的教育,净是假大空,可连做人的基本道理都没教给咱们;等大了,进入社会了,发现那些教育跟现实完全两码事,那些好的楷模都是假的,扬弃时连孩子带洗澡水一起泼出去了,反而不知道该遵循什么,全凭性子胡来。看了《弟子规》以后,才知道自己所缺的那些,老祖宗们都总结出来了。”

“是啊是啊,”我表示赞同,“要是早有这些东西修正行为,咱俩未必会发生那么多矛盾。当年,我也有做错的地方。那时我对你早就不满意,跟你说你又不改,我也就没坚持原则,而是替你做了。其实这不对,我替你承担了你的义务,把你宠坏了不说,又积聚了满腔愤怒,到最后爆发出来。我也是后来才明白,夫妻间越俎代庖往往会适得其反。”

前妻黯然道:“唉,那时就知道一味依赖你。后来离了婚,自己要承担那些了,有时自己为难得都想哭,这才体会到,当年又要你在外挣钱,又要你回来忙碌,你压力有多大。学佛后我明白了,我当时推卸责任,看上去是轻松了,可同时也在造业,早晚有一天是会连本带利还回来的。”

“明白了就好,人也不可能一点错都没有。”

“守杰,今年过年,我到碧云寺烧香专门为你算了一卦。”

“哦?是吗?”我惊讶道,“那卦上说我什么?”

“卦上说,你很快就能结束单身,回到完整的家了。”

“哦?真的?”

“真的。而且卦上还说,你这辈子注定要找安徽人做老婆,这是你的命。你的命硬,其他地方人压不住你,只有找安徽的,而且还必须跟你一样,属猪。”

我默然了。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就是安徽人,她跟我同岁,她也属猪。她的意思是,我和她会破镜重圆。

可她不知道,除了她,还有个大白兔,也是安徽人,也属猪。

前妻去厨房弄饭,我则在客厅里抽烟。

过了一会儿,女儿写完作业出来,要为我弹琴献艺。

弹完一曲,我为她鼓掌。

女儿停下来,扭过小脑袋问我:“爸爸,咱们能不能像别的同学一样,一家三口每天在一起?前几天学校文艺演出,我们班好多同学都跟父母一起演节目,只有我是钢琴独奏,我真羡慕他们。”

她的话让我一阵愧疚,却无言以对。

我只好避实就虚:“婷婷,有些事,你还太小,不懂。将来你大了,就会懂了。以后爸爸常来看你,再不会好久不来了。”

说完,我看了正在厨房忙碌着的前妻一眼。

她背对着我,先是一动不动,然后用手捂住了脸。

我忽感一阵心酸。唉,说实话,我情愿没经历过这一切爱恨情仇,还如十年前那样,心中只有她一个人。倘若那时她能像现在这样,哪怕依旧是无性婚姻,我也愿意对她好。

可经历这一切之后,我已不是那块纯净得可以一眼看穿的玻璃了。现在的我布满了划痕,有时连我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这些划痕有些可以擦去,但有些永远也擦不掉了。

和前妻女儿一起吃了午饭,前丈母娘挑了些菜,躲到一旁去了。

吃饭时,前妻居然为我叨了几次菜。要知道,过去她只要一吃饭,就跟忘了世上还有其他人般,只顾抢走最好的菜——这就是她那个*****家庭给她的不良教育。现在,她终于在学习克服了,尽管这很难……

饭后,我陪女儿玩,前妻麻利地洗碗拖地。

看到她忙碌的身影,我觉得她进步确实很大。

哄了女儿睡午觉,前妻跟我又谈了谈。

“守杰,你现在……你现在有没有遇到合适的人?”

“哦,暂时还没有吧。”

“那……你觉得咱俩呢?为婷婷考虑,能不能再尝试一下?婷婷太想有个完整的家了。”

她已潜心向善,我不好直接让她失望,就答非所问了一句:“唉,这世界上,有些东西是可以弥补的,有些很难……”

从前妻家出来,我接到大哥的电话:“守杰,明儿你回爸妈家不回?我的车坏了,在修理厂呢,我们三口跟你一起走得了。”

“行啊,哥,明儿一早我接你们去。”

“明儿接?一大早你就得从家里往这儿赶,堵车了怎么办?耽误事儿。你今晚来我家住,明早一起走不就成了吗?”

大哥言之有理,我遵命直奔而去。

吃过晚饭,大侄子约了几个同学出去打球了。

乘这个功夫,大嫂问我:“守杰,你现在谈对象谈得咋样了?有没有遇到合适的?”

“唉,转了一圈,又回到军子给我介绍的那个小罗去了,但也不是很合适。”

“怎么不合适了?”大哥在旁边插话。

“年纪相差太大了,有代沟。而且,我总是扫不去孙倩的影子。”

大嫂又问:“那你考虑过跟张佳丽复婚吗?”

“考虑过。她现在变化挺大,可我变化也大,心再也回不去了。”

大嫂说:“那也是,心伤得太重了,现在也不好弥补了。”

然后,大嫂感叹了一句:“唉,人哪,总是这样,拥有时不珍惜,失去了才知道珍贵,可世界上哪有后悔药卖。唉,想想张佳丽,现在也挺可怜的。”

大哥白了她一眼:“可怜个屁,她是咎由自取。守杰,那个罗丽丽的事儿,我觉得,你得好好考虑考虑。我听咱妈介绍过她的情况,没觉得不合适啊?人家那条件可真不错,遇着她算你走运。你就甭挑肥拣瘦了,今年都三十六七了,再拖你真成中年人了。”

“哥,不是我挑人家,是觉得我配不上人家。人家那么年轻,又没有经历过什么伤害,是瓶纯净水,我这趟过这么多浑水的人,跟她在一起,对得住人家吗?”

“这有什么对不住的?”大哥反问,“人家说嫌弃你了吗?”

“呃……这倒没有。”

“那不就得了吗?人家都没说个不字,你在这儿担心什么呢?真是杞人忧天。”

“可……年龄相差那么大,共同语言去哪儿找啊?”

“年龄跟共同语言有什么关系啊?”大哥有点生气,“你跟张佳丽年龄一样,你俩有共同语言吗?守杰,从年初军子给咱妈提起这事儿,已经过了大半年了,你总是磨磨叽叽,你还等什么啊?等天上给你掉个林妹妹?再等,黄花菜都凉了!”

见大哥有些激动,大嫂见风使舵,附和道:“是啊,守杰,有没有共同语言,跟年龄没必然联系,否则你怎么解释,那么老夫少妻,人家过得也不错呢?有没有共同语言,关键看你们是不是一路人,你们是不是志趣相投,做人的原则是不是一样。你哥生气,那是替你着急,还有爸妈,成天都替你操着心呢,你老这么拖着可不是个事儿。男人嘛,该果断就果断点。”

“嗯,是。”我答应道。

“守杰,都一年了,你也该从小孙那事走出来了。”大哥平静了一下,说,“小孙是值得怀念,可毕竟是生死有命啊?你要总拿着小孙的标准去找人,哪能找得到完全一样的?说实话,小孙是我见过的德行最好的女人了,可以说她是所有男人心中最理想的妻子。”

说到这里,大哥看了大嫂一眼,见大嫂没什么反应,继续道:“可她那样的人,在现实中少之又少,一百个里你也挑不出一个。你能碰上她纯属运气,所以你得现实点儿。”

“唉,哥。”我叹了口气,“有时候,我都不想再找了,一个人过其实也挺好。”

“什么一辈子不找,屁话,你前几个月不是跟个姓赵的女人来往过,你以为我不知道?”

我很纳闷大哥怎会知道E女,掩饰道:“我跟她只是朋友关系,而且她已经出国了。”

“我不是觉得你不该找小赵,你毕竟不是圣人。要是你不打算出家当和尚,你就得早点儿决定,省得爸妈老操心。再说,你现在这种到处漂的生活,也不是个长久的事,时间长了你心都野了,经历越多越复杂,到时候想正常都正常不起来。”

“嗯,是,我知道。”大哥没说错,我这几年确实越变越复杂。

“要是小罗本质不坏,你该上就得上。要是实在觉得人家不行,你该放手就放手,说痛快点儿,别老这么磨叽!人家也二十四五了,要被你耽误几年又搞不成,那不得恨死你?”

第二天到父母家,父母兄嫂,对我再度轮番轰炸。显然,家人的意见都统一到大白兔身上了。

老妈详细过问了我和大白兔的交往过程,得知她为我剪过指甲,老妈说:“三儿,我觉得这姑娘是真心的。俗话说以小见大,能想到这些细节,说明人家是真待见你。”

大哥在旁边也道:“是啊,守杰你自己回忆回忆,你跟张佳丽十多年,她给你过这种待遇没有?连你发高烧都把你往家里一扔。夫妻做到这个份儿上,真是连路人都不如!你居然还能磨叽十年才离婚,真是不可理喻!她这个人的本质我早看穿了,当年她进北京我求了多少人呐,你看她有句谢字没?早劝过你把她蹬了,进菜市场随便拉个卖菜的品行都比她强。这么多年,我都不怎么跟你们来往,你以为我不关心你啊?我是见不得你那个极品老婆,也见不得你一条道上走到黑!”

见大哥又在骂前妻,我忙为她辩解:“她现在好多了,学佛看《弟子规》呢。”

大哥把嘴一撇,不屑道:“切!半辈子都过来了,看两天《弟子规》就能改变本质?我才不信呢!那帮出问题的党员干部,学两天焦裕禄孔繁森就能脱胎换骨?哪怕是她真能修改一些行为,也改变不了自私的本质。自私的人,是不会感到自己自私的,要是能认识到自己自私,那就不叫自私了。她这些年耍你,讥讽你,对你不感恩,对咱爹妈不孝敬,你以为她是故意而为吗?错了!因为她根本就不觉得欠你什么,反而觉得你欠她的,所以要榨取你,榨到你死。为什么呢?因为她觉得她已经为你付出了很多了。自私贪婪的人,总觉得自己为别人付出很多,哪怕她只是动动嘴皮子说句‘我爱你’,她都觉得已经付出很多了。啊,‘我都说了我爱你了不是’?为了这句一钱不值的屁话,你就得一辈子给她当牛做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