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位还没来得及想办法保,人已经在路上了。

带过去后,检察院把孙行长安排在招待所里,好吃好喝问了一天。孙行长当然不承认了,就又办了手续,客客气气把他给放了。临走还请他吃了顿饭,感谢他协助调查,又为他买了张回北京的火车票。

但从检察院大门出去的孙行长竟然再也没有回来。

孙行长单位打电话、派人去问,检察院的人还很奇怪,答复说:“我们早就履行了手续把他放了啊?”

半个月以后,在当地一条河里,发现了孙行长被泡得不成样子的尸体。经公安局鉴定,确属溺水自杀身亡。

人一死,那边检察院也没法继续追了,结案。

从银行的朋友那里得知这个疑案,我立刻怀疑到军子头上,心急火燎地给他打了个电话。

“军子,孙行长出事了,你知道吗?”

出乎我的意料,电话那头军子一听,却惊讶地问我:“啊?出什么事儿了?”

“孙行长死了。”

“啊?死了?什么时候?怎么死的?”

我简要把经过复述了一遍。

军子连声骂娘:“操,操,我操他妈,丫怎么就死了呢?我还没想好怎么收拾他呢,他怎么就死了呢?操,便宜这厮了。”

我一听,靠,这厮比我还无辜,那我还问个屁。但想了想,还是不放心,生怕军子干出混事引火烧身,就又核实了一遍:“军子,这事儿真的跟你没关系吧?”

“操,怎么会呢?”军子连忙澄清,“我胆子再大,也不敢干这种事儿吧?生意场上的对手我都不敢真的使黑招,何况这孙子,跟我没啥直接利益冲突?我只是想整整他,最多也就是送他到号子里,关个十年八年的。这几天忙着准备他的检举材料呢,连检举信都没来得及寄出去,谁知道他竟然死了!妈的白费了我一番辛苦。不过,这孙子死了也好,死有余辜。”

我这才松了口气。也是,军子一向老谋深算,倒也不至于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啊?只能说,孙行长的仇家太多,自作孽,不可活。

风波平息之后,我跟军子喝酒,军子说:“录像带已经全销毁了,用不着了。”

我倒是觉得有些可惜,那贱货毕竟是我以前的梦中情人,留下来当A片看也挺刺激的。

想到这里,暗自嘲笑了一下自己的龌龊,又为把强子弄到离婚感到些许后悔。

“唉,军子,这事儿,你说咱俩究竟做得对不对?咱们这样,不就把强子的生活给毁了?还有他作为男人的自尊。没准儿,一直蒙着他,让他活在幸福的假象里更好?”

军子翻了翻白眼,不以为然道:“操,幸福个屁!你觉得那叫幸福?就是不跟强子挑明,那他得混多惨?被人耍一次也就罢了,被人耍一辈子那才真叫惨。做饭带孩子,伺候个贱人出去嘲笑他,真他妈的没天理了。强子这家伙,老实得有点傻了,也不知道保护自己。咱俩要不出头,那谁还能还他一个公道?”

我说:“那也是,那女人太过分了,见过过分的,没见过这么过分的。连强子这样的人都被耍成这样,真是老天不长眼。贱人,将来就后悔吧,丫十辈子都遇不上强子这么厚道的男人。”

军子也叹了口气,说:“唉,大概强子前辈子欠了她的,除了这么解释还能怎么解释?”

聊到这里我愤愤不平起来,说:“操,真是便宜了那烂货,做了那么大的孽,强子居然一点儿惩罚都没给,还让丫在财产上占了便宜。要不是强子在中间拦着,非得把她的照片挂到网上让丫生不如死。”

军子叹了口气,说:“唉,算了,她早晚会明白,这个世界上,再找不出比强子对她更好的人了。那才是对她真正的惩罚。”

说到这里,军子喝了一口酒,摇摇头说:“操,我他妈心里真想不通,强子这么绵善的人,又老实,长得又那么帅,这女的本该珍惜才是。这人心哪,怎么会这样?唉,我搞不懂,真搞不懂。这个世界,真是疯了,全他妈疯了……”

对我而言,E女是一个很奇怪的女人。

我了解到的她,就是她所愿意给人了解的那一点点。

她既不问我的过去,也不对未来提出任何打算。

我试图了解她的过去,但她守口如瓶。

我试图对她敞开心扉,但发现她深不可测。

我试图为未来做打算,但很快发现我是一厢情愿。

我试图的太多,她却让我一无所获。

她喜欢在水中畅游。她是自由泳高手,泳技相当高超。到了水里,她就像条欢畅的美人鱼,扭动腹部飞快向前游去,瞬间就把我远远甩在身后。50米的泳道她能领先25米,任凭怎么努力也追不上。

在几次失败的尝试之后,我不得不放弃和她同进同退的努力。

我索性放慢速度,享受随波逐流的快乐。

她从我身边飞速游过,却对我视而不见。

她沉浸在她的世界,我沉浸在我的世界。

只是,她那次用哭腔喊出的“救我”究竟是什么意思?那个场景像一团迷雾萦绕在心间,久久不散。

我曾问过她很多次,可次次无功而返。她始终是一个回答:“你别问了,没事儿。”

越是这样,我越想弄个水落石出——怎么可能“没事儿”?没事儿为什么会哭喊着让我救她?

我只能去胡猜乱想:或许,她在一种力量的掌握之下,她想挣脱却无力挣脱,想让我帮她抗拒,又认为我其实也无力抗拒;或者,她已经厌倦了某种旧的生活方式,想和我开始一种新的生活,但她又舍不得放弃原有生活的某些东西。

经过内心的挣扎,她还是只把我看做了一名过客。

有一次我又问她时,她说:“守杰,我跟你说了没事儿就是没事儿。要是你再问下去,那咱们就分手吧。”

我不敢再问,我怕失去她。但我同时明白,我早晚会失去她。

她,是不会向我吐露心扉的。

正因为如此,我心里也就清楚:没必要再追问她已婚未婚。

我们不谈论过去,我们不谈论未来,因为我们都明白:我们没有未来。我们只有眼前这一切,但或早或晚,总会烟消云散。

其实我很清楚,我不爱她,我只是把她当成孙倩的影子;她也很清楚,我只是她寂寞日子里一个浪漫的过客,再浪漫,也终究是匆匆过客。

我们心如明镜,却又心照不宣。

我们今朝有酒今朝醉,珍惜眼前的每一天,却又无可奈何,等待最后的审判。

我的客厅成了舞厅,我们天天在音乐、舞蹈和汗水中表达对这段注定命不长久的情感的留恋,珍惜,感伤。

连健身馆都不去了,拉丁舞本身就是种锻炼,与其在跑步机上阿甘似的重复那乏味的运动,不如在舞蹈中淋漓挥发激情。

我们也跳华尔兹和探戈。我们随着多瑙河之波旋转,我们在关塔娜美拉缠绵;我们在化装舞会上回望,我们在绿袖子里飘荡。

没有观众,不需鼓掌,与你放纵,与你疯狂。

在强子离婚前后,我和E女的末日审判也到了。

九月初,又一次野外激情过后。

回去的路上她突然说:“守杰,咱们得分开了。”

其实我早知道有这一天,做好了被最后审判的心理准备。我没有显得很惊讶,只是轻轻地“哦”了一声。

E女从坤包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盒子,递给我说:“临走,没什么东西送给你,这个你收下吧。”

我接过打开一看,是一对精致的金色袖扣。橡树叶的形状,还点缀着一些钻石粉末,在灯光的折射下,显得璀璨夺目。

“以前去巴黎时买的,24K金的。”

“天!这么贵重!为什么?”我惊讶地问。

“我感谢你,这段日子一直陪着我。”

“不,怎么能这么说呢?”我受宠若惊,“其实,应该是我更感激你才对。你根本不知道,是你,是你拯救了我啊!”

“什么?”我的反应令她颇感意外。

“我是说,你拯救了我,救活了我。”

“救活了你?为什么?”

这是她和我相识几个月以来第一次问我“为什么”。

“雅轩。”我平息了一下激动的内心,轻声问,“你知道,为什么我会在健身馆主动接近你吗?”

“你接近我?不,不知道。”

“那不是一场偶遇,是我预先设计好了的。”

长睫毛向上挑了挑,略带惊讶地望着我,却不说话。

“我不是去猎艳。”我继续坦白,“你的气质,甚至你的长相,都很像我的妻子,见到你我就像见到了她。”

“你的……妻子?”

“嗯,亡妻。去年,也是这个时候,我们出了一场车祸,她……”

说到这里,情绪有些波动,我减缓了速度,把车停到路边。

“她去世了。我很爱她,她跟我就像……就像一面镜子的两半。她不在了,我也碎了。”

“啊?是这样。”

“嗯。第一次见到你,就让我想起了她。你那天穿的衣服鞋子,跟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穿的一模一样。”

“啊?这么巧……”

“是,你和她太神似了,让我分不清你们谁是谁。起初我只是想接近你,并没有非分之想。我只想从你身上感受她的气息。记得咱们第一次去那间咖啡馆时,我曾跟你说过,我觉得咱俩似曾相识。其实我没骗你。何止是似曾相识,你简直就是她活着的影子。”

“她叫什么?”她轻轻地问。

“叫孙倩。”

“孙倩。她漂亮吗?”

“和你一样漂亮。”

她热乎乎的小手,轻轻握住了我的手。

尽管我们早已无数次握过对方的手,可此时时刻,手牵手却忽然有了不同感觉。几个月一直封闭着的心扉被打开一丝缝隙,经由这手传递着心灵的光亮。

“遇到你之前,我过着一种生活:看似与世无争,实则心若死灰。虽然很多人关心我,可我孤独寂寞,靠封闭自己来忘记那些伤痛。甚至,我有意不去想,不去回忆她,也不考虑自己未来会怎样,就那么随波逐流混着,过一天算一天。”

“我理解。取次花第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对,就是这种感觉。本来以为,我这一生再不会接近任何女人。但遇到你,你和她太像了,让我分不出彼此。其实她比你高一点儿,相貌也不完全一样,可不知为什么,我总把你看做她。甚至曾经想过,是不是上帝派你来,完成她没完成的那些事?”

长睫毛依旧略带惊讶地看着我。

“比如,你喊过一声‘守杰,救我’,车祸时她躺在我怀里,看着我想跟我说句话,可她说不出来……我猜,她就是想说这句话,而你替她说了。”

长睫毛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对不起,这么比喻希望你别介意。”我边擦眼泪边道歉。

“不,我不介意。能让你想起你最心爱的人,我觉得……也是咱俩的缘分。”

“嗯,谢谢。雅轩,有几次也想跟你谈谈心,可你没给我机会。现在你要走了,我要跟你说,我特别感激你。你就像枚火花,把我对生活的激情和希望,重新点燃了。本来,我的灵魂已经随着她一起死了,可你救活了我的灵魂。”

她沉默不语,又在轻咬朱唇,仿佛在下什么决心。

我又想起那个一直困惑我的问题,这是打开谜底的最后机会了。

“雅轩,告诉我吧,你为什么要我救你?”

她闭上眼睛,依旧轻咬嘴唇。

良久,她睁开眼睛茫然直视前方,轻声说:“其实,守杰,我有丈夫。”

“哦,是这样?”我并不惊讶。困扰心中的第一个谜团解开了。

“我的父母,我丈夫的父母,是几十年的至交,都在外交部。我和他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我很爱他,他也很爱我。”

“嗯。”

“他也在外交部工作,年轻有为,对我也非常体贴。我俩,两小无猜,不止是夫妻,还是兄妹。”

“啊,那很难得。”

“是,很难得。曾经,我以为我们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一对儿。可几年前,我们也出过一场车祸。”

“啊?是吗?”我惊讶地问。

“嗯。当时我刚拿驾照,总想练练车。有一天晚上,我缠着他把车给我开,结果错车时失控了,他那边撞到电线杆子上。”

“那他……”

“不过他没死,抢救过来了,但伤了中枢神经,瘫痪了大半年。他很有毅力,我也一直陪着他恢复,后来能站起来了。从外表看不出什么来,但是腰不行。”

“是这样?”

“嗯。从此我们就……他什么都好,就是不能过**,怎么治都不行。可……我又不能离开他!”

“那……你还爱他吗?”

“我永远爱他。他的残疾是我造成的,我有罪。”

“可这很难熬。”

“嗯,是。难熬的时候,我就拼命运动发泄自己,久而久之,我也快习惯了。”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她体力那么好。

“只是从那以后,我再不开车。”

“嗯,理解,我车祸后也很久不开车。”

“遇到你,我也曾经想抵御。可……我抵御不了,我真恨自己。我对自己说,和你在一起只是把你想象成他。”

“我理解,就像我把你想象成我的妻子。”

“对。可……和你在一起,我又觉得我愧对他。”

“所以你想我救你?”

“不,其实,不只是让你拯救,也想让上帝拯救。对,我有负罪感,我的灵魂需要拯救。可……我的身体,也需要你拯救。”

“是这样……”

“守杰,遇到你,我不是一点儿也没动过心。我也想拥有一个健康完整的生活。可我不能违背良知,害了自己最心爱的人,却又抛弃他。”

“我懂了。雅轩,你真是个伟大的女人。”

“不,我是个罪人。所以,我只能用在雨中,在野地里和你,甚至要求你弄疼我,来惩罚我自己。跟你出去时,我甚至不担心你是不是坏人。就算真的被你伤害了,也算解脱了。”

“怪不得……”

“可即使这样,我也不能减轻负罪感。”

“我理解。”

“就咱俩刚认识那段,他跟我通话说想离婚。他说他的生活很充实,一个人过也不怕。为我幸福考虑,建议我另找一个。”

“原来是这样!”我不禁回忆起了第一次送她回家,她在雨中的那个停顿和转身,“唉,有一种爱叫放弃,就是指这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