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薄薄的丝袜,我看到她涂了粉色的指甲油,看上去像十个精致的小玛瑙。

“要淡定啊,淡定……”我强迫自己不再盯着她的美腿花容,把视线转移到别处。巡视一圈后,目光定格到客厅墙上。

那面墙上挂着幅裱过的水墨画。画面色彩素淡,构图并不复杂:夜幕,雨雾,群山,古树,池塘,溪流,茅屋,窗上还有一对似在拥抱着的古代男女的影子。

这画太漂亮了,我忍不住起身走到近前,认真看了又看。

我在分辨它是不是行画。开口评论前,我必须先做到了然于胸,否则万一看走了眼,会被认为不懂装懂,那就太丢人了。

再三审视后,我断定这幅作品不是行画。这幅画,山水草木浑然一体,景色人物和谐自然,没有任何拼凑痕迹。

更令我断定不是行画的,是这幅画有它自己要表达的东西,也就是它的意境。作为一名幼时学过画的人,我很清楚,一名画家作一幅画,一名乐师谱一首曲,都不会无端创作,他必定有他想表达的意思,那是一种情感。

比如,当代作曲家里,我比较欣赏三宝的作品。三宝曾为电视剧《牵手》创作过一首片头钢琴曲。以前没离婚时,有次看电视台的一个文艺晚会,三宝本人亲自弹这首曲子。弹着弹着,一个特写镜头中我惊讶地发现,竟然连三宝自己都在哭……

这就是情感,人类从情感中获得激情和力量,以及美。只有赋予了情感,一件艺术品才会有生命力。有情感和无情感,是区分原创与模仿的试金石。真情流露与逢场作戏,有云泥之别。

哪怕原创作者自身技能不高,但他们的作品里,仍然浸透着灵性。这种灵性,会让一幅画充满生气,让懂行的人心有灵犀。

尽管行画会临摹原创,但它缺乏灵性,模仿来的东西总是那么生硬,那么不自然。

令我颇感吃惊的是,跟一般的国画不同,这幅画居然没有题字,像是个哑谜。但,我旋即猜出了谜底。

“这幅画很漂亮啊,画家很有功力,意境也不错。”

“嗯,是啊,是挺不错。”她也起身随我站到画前。

“我觉得这幅画的意境,很符合李商隐的一首诗。”我侧脸看了看她,见她又做出了双手交叉抱在胸前那个动作,就如我第一次遇见她时那样。

“哦?你也觉得?”她惊讶地看了我一眼。

我也惊讶地回望了她一眼。她这句话很耐人寻味,用了“也觉得”,这意思是,她也觉得。可我并没说是李商隐的哪首诗啊?

莫非,我们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同一首诗?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她喃喃地读到这里,我俩忍不住相视一笑,果真想到一起去了。

“你也喜欢李商隐的诗?”我问。

“嗯,是啊,喜欢,特别喜欢他描写爱情的那些诗。我觉得他的诗有很多谜团让人没法猜透。后来的人们,就只能根据他的经历去猜测,可一百个人有一百种说法。就跟《红楼梦》一样。”

“我想,这也是他们的作品吸引人之处吧?”

“嗯,是啊。美好的东西,总让人回味无穷。”

“嗯,对。”

“不过,同一个诗人,在不同的心境,不同的时期,写出来的东西,还是有差别的。有些可以成为千古绝唱,有些则感觉平平。”

“没错儿,我有时也会有这种感受。不过,列宁说,雄鹰有时飞得比草鸡要低,但草鸡永远飞不了雄鹰那么高。”

“嗯,是。”

“对了,你觉得李商隐哪首诗最好?”

“《锦瑟》。”

“《锦瑟》?哈,哈哈,跟我一样!”我兴奋道,很为自己遇到知音高兴。奇怪,怎么我和她,喜欢的音乐一样,喜欢的诗也一样呢?单从这些方面看,她简直就是女性的我,我就是男性的她。

“是吗?”她微微笑了笑。

“是,我是说真话。”我生怕她误认为我只是迎合她,读道: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读到这里,我停顿了,看着她,等待她继续。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只是当时已惘然……

她读出这四句时,我一直凝视着她,发现就这片刻的工夫,她的表情就由微笑转为惆怅,特别是到最后两句时,她更显得哀婉凄迷,而且还重复了“只是当时已惘然”这句,显然是失神了。

我猜,这句诗可能让她回顾起从前。尽管她没详细跟我说起过她的离婚经历,可我凭直觉能感受到,她以往受过很深的伤害。唉,在这个节骨眼上,我就别往人家伤口上撒盐了。

我赶紧转移话题,引导她的注意力回到那幅画上。

“这幅画很漂亮啊。”我继续赞叹,“这个画家不简单,构图简单却意境深刻,色彩素淡却内容丰富,不光笔法老到,而且看得出来,还很有历史修养。”

“哦?怎么呢?”她被我引导着从失神中醒来,看着我问道。

“你看,这男人头上的帽子,是唐朝人所戴的幞头纱帽,那女人的云髻,也是唐朝的式样。一幅写意山水,却能注意细节到这个地步,画家真是认真。”

我边说边指向画面下方,那块指甲盖大小的、夫妻合抱的人影。

她随着我的手指贴近看了看,微笑着点头称是:“嗯,是啊。确实不错。你不说,我还真没注意到这个细节呢。”

“这画谁送你的?”

“是我在798艺术区买的。”

“哦?你喜欢逛798艺术区?”

“是啊,离我这儿不远,有时候周末没事了,我就去那里逛逛,主要是挂眼科。”

798艺术区就位于她家附近。几年前,我刚知道有这么个地方,也曾想去逛逛。可当时家里狼烟四起,不是抽不出时间,就是没有心情。久而久之,我都忘记了还有这么个充满艺术气息的角落。这段时间我每天送C女回家,在酒仙桥来来往往,居然一次都没想起,那个久副盛名的798艺术区离她家近在咫尺。

麻木了,多年痛苦的婚姻让我很多激情都泯灭了。在遇到她之前,我甚至都想不起,原来我还喜欢欣赏绘画。

如今,她就像惊蛰的一声春雷,惊醒了那些冬眠的梦想。若不是遇见她,我可能一辈子不会醒来,而是把这些梦想带到坟墓里去。

“看不出,你对绘画还这么感兴趣,而且言之有理。”她微笑着说,仿佛是对我刚才表现的一种赞赏。

“唉,其实我以前学过画画。”我叹了口气,“只是学而未成,我家老爷子不许我学。”

“为什么呢?”她惊讶地问。

“艺术这个东西,成名与否,与你自身的功力不完全相称,更多的是机遇,或者巧合。很多大师活着默默无闻,死了才获得承认。梵高直到自杀都穷困潦倒,可他死后,一幅《向日葵》就能卖几千万美元。所以,我爸不许我学画画,他认为搞艺术风险太大。”

“嗯,也是。所以人们说,艺术是一种需要献身的职业,我对艺术家们很钦佩。不过,你既然对画画有兴趣,平时也可以纯粹当业余爱好啊?”

“唉,不是我不想,是没条件。工作忙,生活也琐碎,没那份心境,只能欣赏别人的创作了。可没离婚时,连欣赏的条件都没有。”

“欣赏还需要什么条件啊?”

“哦,谈到这个……你让我想起一件事儿。”

“什么事儿?”她露出想一探究竟的表情。

见她饶有兴趣,我就娓娓道来:

“大概2002年,百子湾有个新开张的家俬大世界。那天我去逛,很巧碰到为庆祝开张举办画展。逛到一幅山水巨作的时候,我发现这幅画不同凡响。其他作品,要么笔法多少还欠火候,要么‘行’了,要么一看就是粗制滥造的应景之作。而这幅,笔走龙蛇,气势磅礴。画的是三峡峡口风光,山川古木,错落有致,行云流水,跃然纸上。当时我就很喜欢,而且运气特好,居然遇到了那幅画的作者,他就在旁边怯生生地站着,一看就是个落魄的京漂画家。”

“哦?”她听到这里眼睛发亮,越发显得有兴趣,“你怎么知道他就是画家?”

“艺术家是有特定气质的,人长期习惯了什么角色,脸上、眼神,都会带出来。”

“对。有道理,相由心生嘛。”

“我看画,从不看是名家还是无名之辈创作的。我伯父是位老作家,他有幅画,是位以花鸟鱼虫见长的大师画的。我伯父曾拜访过这位老人。那时候正是三年自然灾害,画家老人虽不至于饿肚子,但也不宽裕。两人谈了一会儿,伯父求画。老人家两三分钟就搞定了,还署了一句‘××老人有色有香’的题词,然后伸手要钱。这幅画,我怎么都看不出它有美感,更谈不上什么意境。但伯父每每拿出这幅画炫耀,看到上面的署名,很多人都附庸风雅,赞扬‘画得好啊’,‘真有功底啊’,‘到底不愧是名家啊’……”

“哈哈哈,是,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她掩口而笑,“不过你也苛求了,对不懂的人来说,只能看热闹了。”

“但我就是顽固地不认为好,其实我伯父也不认为好。两三分钟搞定,只能说粗制滥造,唯一目的就是换点儿钱花。如果不追求艺术的至臻境界,名人同样可以制造实际上一文不值的垃圾。”

“唉,也是,名人就是不小心掉了一滴墨在纸上,也有人说好。”

“所以说,艺术的路不好走,除非你成了名人。可那位潦倒画家的画,我认为是精品。当然啦,或许,要是我再学一段绘画,到了更高境界,也可能会认为他的技法并不高明——可我那时确实认为是精品。跟画家聊了几句,他发现我懂行,而且盛赞了他的画,也非常高兴。所以,把标价三千的画作,以一千八成交。”

“哦,然后呢?”

“然后我说,再给你加八十八块吧,一八八八,要发发发,你的画真好,愿你以后成名成家。他很感激我的鼓励,还激动地跟我握了握手。”

“然后你就买了?”

“没有。当时我兜里没钱,那时候工资是全交前妻的,身上一般不会超过两百。所以我跟画家说好,回家要钱。”

“那然后呢?”

“但我回家跟前妻讲时,她却不给我钱。”

“为什么?”

“她说,家具城里的装饰画,一幅才一两百,这幅怎么这么贵?我说那是行画,这是艺术品。可她分不清什么叫行画,什么叫艺术品。就说,花两千块去买张画,太亏了。可是,她为自己买条裙子花两千,她却觉得一点儿也不亏。”

“哈哈,是这样?……”她再次忍俊不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