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胤禛十六岁后玄烨就没有再见过他在公开场合如此失态了,当年佟佳慧去世给十二岁的皇子带来的打击是无与伦比的,那个时候陪在他身边的就是伍十弦,这个由佟佳慧亲手挑选的暗卫总是像影子一样跟在胤禛的身边,太子胤礽和侍卫阿弦是那段黑暗里四皇子唯一的阳光,也是他的支柱,太子为储君,暗卫是奴才,但是玄烨知道胤禛将他们视作兄弟,在充满了阴谋算计,连亲生母亲都不能信任的宫闱里,能够去信任,那么这个人是非常非常重要的。时间能让水滴石穿,也能沧海桑田,胤礽终于和胤禛分道扬镳,伍十弦却一直在胤禛的身边,沉默的付出着,这个人的分量其实并不弱于胤祥,玄烨知道这些年因为某些原因,他看着那个哭着跪倒在地的女子,他们开始生疏,可是现在……

帝王知道这个侍卫活不了了,太医们的脸色和表情都说明了一切,过去的支柱都没有了,胤禛现在的你真的是一个人,你能走多远呢?玄烨怅惘的叹了口气,官员们怯懦的不敢上前,他挥手让这些人走开,残阳如血,他对旁边的李德全道:“留一队侍卫,留太医,其他人回行宫。”

太监愕然的看看另一边,犹豫道:“可是,雍亲王……”

康熙帝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有说,他的心很沉重也很痛,这次事件不是简单的反贼行刺,目标不是皇帝而是一个亲王,这说明什么?玄烨花白的胡子在风里颤抖。他的身形已经有些佝偻,远望天边的晚霞,他想起很多年前佟佳慧问过一句话,“您觉得最快乐的事是什么?”

他说:“天下太平。子孙绕膝,五福齐全。”

草场上摆放着数具反贼的尸体,子孙们都在用隐晦的表情窥视着自己。玄烨嘴角抽搐了一下,他开始理解佟佳慧当时让自己反感的笑。康熙帝再一次觉得很多事没法子掌控住了,他尽力了,但是不可以了,是因为老了还是因为性格呢?他自问着,怀柔和放任就是这样的局面吗?

继续往行宫走,康熙帝的目光从胤礼、胤禄、胤禑、胤祉、最后落在了胤禩的身上。他们不是受了伤就是受了惊吓,胤礼现在就含着眼泪惊恐的看着失态的四哥在哭,胤祉的脸色惨白,他习惯性的在咬嘴唇,胤禩……他转过来在寻找谁在看自己。当发现是康熙帝后立即面怀悲伤的低下头拭泪。康熙帝冷笑了一下快步向行宫走去,后面跟着大队人马,他虽然老了,在几个时辰前还陷于生死之间,但他的脚步依然坚定,一步一步的走着剩下的道路。

终于嘈杂消失了,又只能听到风声,还有哭声。如月握住伍十弦的手在哽咽着,辛九无声垂泪。他的半抱着将死的同僚,这是今日第三次见证死亡了。血染碧草,残阳西斜,有星初现,胤禛的手一直抵在伍十弦的胸口,后者从短暂的昏迷里转醒。他第一眼就看到了跟随了几十年的主人。

“四爷。”他低低的说,“不要再用内息了,您的伤不轻。再这样会落下……”

“受了伤为什么不说,为什么还要硬拼?!为什么!!你这个愚蠢的东西!”胤禛吼着,眼泪流了下来。

“属下……这是我的职责。”伍十弦换了称呼,他轻轻说道:“我刚才做了个梦,梦到小时候练武,锦瑟专心的在旁边练自己的,大师兄说我的下盘不扎实又说我反应不够快。您在冷眼旁观,然后很嫌弃的瞥了我们一眼进屋去看书了。”

胤禛的声音已经变了,“不要说了!”

“走到现在是我没有想到的,”他深深的看着胤禛,“很多事都是我没有想到的。我以为您不会原谅我了。”

“如月说她想请你去教元寿武功,我答应了。”胤禛的眼泪滴落在伍十弦的身上,如月听到这里已经哭到不能自己,她只是哭着唤着伍十弦的名字,“阿弦,阿弦。”

伍十弦没有去看她,他一直看着胤禛,眼里也有了泪光,“我很高兴,也很荣幸。不过,您可以让辛九去教,他很不错。”他的声音微弱了下去,胤禛能感到手下的气息开始凝滞,“阿弦。”他低下头,伍十弦的声音很轻,他说:“我不能再跟着您了,以后请您……保重。”伍十弦看向了另一边,如月早已经哭成了泪人,当她看到伍十弦在看自己,到了这种时候如月想说话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然后他微微笑了,就此不再有呼吸。

如月的声音哽在喉咙里,胸口似被撕裂似的痛,她埋首于伍十弦的身上,哭的泣不成声。

“阿弦,”胤禛的声音听上去就像失真了一般,辛九抬头去看,心里就是一惊,主子本就受了内伤,这再被伍大人的死一刺激……只怕真的不好。却见他从地上拿过打入伍十弦身体内的箭簇,啪的一声折断了,声音很清脆,不远处的太医们和卫兵们都能听到,胤禛盯着伍十弦的脸在看。天旋地转间他似乎又看到少年的自己藏在黑暗的房间,蜷缩在角落里,这时门开了,一缕阳光洒进屋子里,在光柱中旋转着尘埃,单薄的少年立在那里扫视着,当看到自己时他松了口气,带着小心和谨慎的叫了声:“四阿哥。”

十三岁的胤禛穿着喜服躲了一天,他的心里全被仇恨占据,因为是养子所以不必三年服丧,这是什么见鬼的道理?他恨那个女人,恨汗阿玛,恨新嫁娘,恨抛弃了生命消失在紫色漩涡里的女人,为什么留下自己一个?胤禛狠狠的瞪着进来的人,他想站起来跑掉,但是因为两日没有吃东西一起身就觉得眩晕,最终晕倒了。

胤禛已经看不清眼前的一切了。他觉得有人扶着自己,他全身失去了力量,心里的痛苦转化成了鲜血,他吐出了血。在血色里推门进来的少年慢慢消失了,胤禛伸手想抓只抓到了虚无,黑暗里他撕心裂肺的喊了声:阿弦。

伍十弦死了。胤禛吐血晕倒,太医们忙成一团,如月茫然的看着,最后一线太阳隐于山后,暮色深沉,山林的风吹干了眼泪。如月完全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她明明有预感的。她明明知道会发生危险的,为什么不跟着一起去呢,如果自己也去了,是不是伍十弦不会死呢?他们都不会死呢?死?这么强的人怎么会死呢?!

“琅格格。”有人在身后说话。“您节哀。”

“节哀?”如月转过身,两个一脸苦意的太医站在那里。他们不敢和自己的目光对视,只是小意的道:“您实在不敢再伤心了,还请回行宫,我等给您看看,开几副调理的药……”

如月没有理会他们,她现在满心的都是后悔和仇恨,无视这些人如月往行宫掠去,她要去找胤禩和朱赫,她要亲口去问这一切是不是他们做的!

如月像风一样的掠过侍卫。穿过山门,奔跑在山路上,那些宫女太监都惊惧的看着她。他们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会让一位格格如此失仪,在快到八贝勒居所的时候,如月被拦住了,那些都是胤禩的侍卫。“你要做什么!”有人喝问。

“我要见胤禩。”

“我家主子受伤了,这个时候不见客!”

“不见也得见!”如月咬着牙道,“闪开!”

侍卫们互视一眼,有人拔出了佩刀,他们威吓道:“你快走,莫要惊扰了八贝勒休息。”

如月冷笑一声立即出手,瞬间那侍卫的刀就落在了她的手上,“来人啊,有……”开口的人话只说了一半,就被刀背击晕,其他人顿时如临大敌。

如月正要杀进去,有人从背后拉住她的胳膊。“格格!”来者是辛九。

“你要拦我?!”

“是。请您跟属下回去。”辛九焦急的说,他已经看到屋子后面潜伏的暗卫蓄势待发。

“你难道不想给寅十一报仇?!我绝不能让阿弦白死!这件事我必须弄清楚!”

“会弄清的,但不是现在。这里是避暑山庄!”

如月含泪瞪着他,辛九的眼里亦有泪光,“十一从九岁就跟着我,他今年只有二十四岁,再过三日就是他的生辰。我怎么会不想报仇?可现在真的不是时候。”

如月知道自己莽撞,可她心里实在太痛苦,辛九从她手里拿过了刀,慢慢走过去,交还给那个侍卫。“抱歉,我家主子心绪不稳,扰了八爷的休息了。我们这就走。”

如月僵硬的跟着辛九离去,包围住他们的侍卫闪开一条路,如月的心里烧着火,她从没有这么恨过一个人,见她突然停住,辛九做好了阻止的准备,可如月只是回头瞪着那间屋子。她一字一字道:“此仇必报!”

当夜如月无眠,她守着昏睡的胤禛,没有点灯,就那么在黑暗里枯坐着,时而想着和伍十弦过往接触的种种,时而又担忧胤禛的身体。胤禛的外伤不重,内伤却不轻,加之怒火攻心悲伤过度,严重的伤害到了内脏。太医会诊的结果是要慢慢调理,而且康复程度不好说,胤禛少年时累下了沉疴,青年时也受过伤,只怕好彻底康复是不可能的了。

这一夜就这么过去了,第二日不仅康熙帝来了连皇太后也来了,他们说了什么如月都没怎么在意,她昏昏沉沉的应着话,人来了又走了,日影西斜红烛又一次流泪。如月跪在床前,把头埋在胤禛的手掌上,喃喃的自说自话,“……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今天辛九又劝我放弃杀人的念头,他说万岁爷查证过了,那些人都是江湖中人,其中有的人是反贼,有的不是,没有证据说是哪一个人指使的,没有证据……我知道这件事一定和他有关系,今天朱赫也来了,我没有和她说话,她想跟我说但我走开了。我去看阿弦了,可是没有看到他的灵魂,其他人的也没有见到,他们就这么走了吗?你快点醒吧,我需要你,我想和你说话……”如月呜咽着,她哭的太多了也太疲倦了,就这样哭着呢喃着睡了过去。

胤禛一直听着如月在说话,直到她在梦中还在抽泣,眼泪顺着眼角滑落,他抽出手轻轻抚在如月的脸上。(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