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看那片云海。

通常,它是雪白的,像一片田野,我的目光可以在里面打滚;有时它也会变黑,黑得光线跌进去再也出不来,于是就会有金色的小蛇在里面蹿动,透明的小珠子从它身体里落下来,向下面落去,一滴都不会飞到我这里,就像下面有很诱人的东西,而我对那些小珠子来说不够资格。

这种时候不会持续太久,迟早它会抛弃那些小金蛇,把黑色褪去,重新变成白色云朵,绵绵展展铺成一片田。有的时候,尤其在墨色刚褪去的时候,它会变得很薄。

于是就能看见它下面的世界。

——那群老头儿就是为了看一眼下面的世界才总是来烦我!

话说,我这里是天庭。我的身份不算高,杂使丫头。你知道天庭有许多杂务的,杂务总要有人做的,做这种事的就是丫头。甭管在天上还是地下,丫头就是丫头。

我就纳闷了,早知道上天庭来是干活儿的,我干吗要费那么多劲儿修炼成仙?我保持我本来的面貌逍遥着不就完了吗?

“涵樱,叫你看个天门你有这么多牢骚?”师傅很不敢置信,“另外,纠正你一下,你不是‘修炼成’的,你是我点拨、提拔、度化的,不然你就是一个屁!”

是,是。某夜雨过天霁、云蒸霞蔚、新月如血,在这种种万年不遇的灵异天相配合下,离恨天海的雪樱树竟然开了花,花粉映着月华,那个空间——那个气——骤然有了半凝固的实体。

就像清水搅进藕粉,会搅出一碗黏糊糊的东西,类似原理。那团半凝固的气就算没人管,也会慢慢地消散,偏偏师傅经过,而且看见并动了心,伸贵手抬玉指帮忙点了点,把我点成了人形,赐名涵樱。

我的原形是一团气。屁是什么?屁也不过是腹中之气也。虽然我可以用雨啊、云啊、月啊、花啊,为我的出生壮声势,但对师傅来说,不高兴了也就是个屁。

师傅的来头太大。

他是天庭管事的,是这个世界管事的,也就是传说中的神——虽然我曾经偷窥到他在宫殿里对着一面镜子痛哭流涕:“你们把我接回去吧,我又不是真的想到这边来管事……喂,那一局棋,是你们陷害我!这都过去多久了?开玩笑也要有一个限度!”

我迷迷糊糊感觉到他的地位也不是太高。

反正这个世界没有谁可以压过他,他就可以充老大。他要把我“点化”、“赐名”,完了绑架回去当丫头,我也只好由他。只不过我的脑袋没他好使,干活儿时老走神,走着走着就不对了,会把公文填进暖炉,把针缝进鞋子里什么的,惹他哀鸣,说烂泥扶不上墙,猪炖进金子做的锅,也还是一只死猪之类的,完了派我去看守天门,语重心长地说:“涵樱啊,天门是天界和人界的重要关口,我交给你了,你可要好好儿看着它啊!”

我点点头,认真地摸索。

“你在干什么?”师傅问。

“摸摸看能不能把它卸下来,”我慎重地回答,“这样不管我到哪儿打野食、上茅厕,都可以看着它了。”

师傅口吐白沫,继而一蹦三丈高,捋了捋袖子:“吃吃吃你就知道吃!你已经成仙了,根本不用吃东西。不吃东西的话你就根本不用上茅厕,你知不知道?!”

知道是知道的……可是,上茅厕我没觉得有什么不便啊!为什么为了这个我要压抑吃东西的乐趣?不吃东西我辛辛苦苦得个人形干吗?还不如当我的屁——呃不,气去……师傅一个大毛栗子凿在我的头上:“总之你蹲在这里哪儿都不许去,任何人都不许通过这道门。你这没用的东西啥事都做不好也就剩看门一个用处了,门都看不住的话我唯你是问!记住了吗?”

我抱着头蹲在地上说记住了,师傅骂骂咧咧地走了,也许是去打坐,也许是去处理他永远也处理不完的天上地下大大小小的事务。他总是很忙。可他名义上在干活儿的时候,发呆的时间比我还多。他根本比我懒。

从此我照他的吩咐看守天门,门外是云海,云海下面是人间。只有在云开的短暂瞬间我才看得见人间。

从此,那群老头儿开始成群结队地来烦我。

糟心啊!我还想着看天门是多轻闲的一件差事,我可以放心地开我的小差神游天外,不用担心这门弯腰揪着我的脖子说:“炼丹真火你添了没?兽厩绳索你硬是忘了搓!”这群老头儿硬是把我的美梦粉碎在第一时间,不给我太平日子过。

凭什么呀?他们甚至不是天庭的正规居民,他们是地狱送过来寄住的!

那该死的地狱老儿,上来跟师傅商量:“地狱快住满了,我们要翻修,所以有一些犯人住不下——别担心!我们不会送一些面目可憎的人过来打扰您的视觉。我们挑的都是那些罪大恶极的,坏水都藏在心里的那一种。同时,因为他们都罪大恶极,普通的抽筋、剥皮、刀砍、斧剁,对他们来说算小儿科了,我们琢磨着还不如上您这儿来呢,让他们看得见各种美好天上享受,可一样都享受不到,那才够遭罪的!一块合金钢,往一边拧它还不一定断,非得一头煨着小火,一头下着冰霜,将它折磨啊、折磨啊,才叫一个生不如死呢,您说是吧?”

师傅只回了一句话:“叫地狱的头号犯人到天上来服刑?”

地狱老儿打千道:“临时措施嘛。除了地段名头不同,您看还有什么别的问题没有?”

师傅想了想,从了,反正是个临时措施嘛。

地狱这一修整就再也没竣工过,这伙老家伙从此在天庭长住下来。

他们都是什么人?都是君王啊!平常人再怎么杀人放火,杀了一个是一个,杀了两个是一双,只有君王,一个决定人头滚滚,再一个决定又见滚滚人头,背上都是山一样的孽债。普通的君王还排不上头号犯人,能上来的都是头号中的头号。

可以想象他们有多难缠吧。

他们上来没多久天兵们就崩溃了,排队向师傅告状,师傅就去和地狱沟通,地狱老儿道:“请问您哪,他们有没有妄图逃跑?”

没有,有了也没留下证据。

“请问您哪,他们有没有结伴斗殴?”

没有,有了也没叫人逮着。

“请问您哪,他们有没有偷鸡摸狗?”

没有,有了也没拖小辫子叫人拽。

“这不就结了!”地狱老儿拍手,“他们这么乖,天兵还叫苦?

不是小老儿说呀,您得好好儿磨炼他们,不然真出了点啥事,他们怎么给您分忧啊?就这么着,把那几位留在您那儿给他们练练手吧!”

师傅想了想,有道理啊!从了。

反正又不是真要他老人家亲自去看守犯人,临了倒霉事还是都摊在我头上了。

我看着这群老头儿在我面前苦苦哀求:“让我看一点人间吧,就一眼!”

该死的,看守他们的天兵又不知被谁灌醉了!我不敢到师傅面前告天兵兄弟们玩忽职守的状,只好苦口婆心地对这群老头儿说:“人间有什么好看的?你们要放下!”

“放下什么?”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啊!”我背诵大神仙们常说的话。

“对啊,我们就是向佛啊!佛不关心世人叫什么佛?我们关心关心,向佛靠拢嘛!”他们顺杆儿爬。

说得竟然还有那么一点道理……我想了想,有点晕:“总之师傅说不行!”

他们也不强求:“小姑娘你慢慢地想,这袋烧鸡留给你吃,鸡骨头我们会来帮忙收走。请记住从来烈女怕缠郎,只有不透风的墙,没有爬不上的床。”

——喂,这几句话是这样子用的吗?!

啃鸡骨头啃得太happy了,我竟然没问烧鸡是从哪儿来的。按理说,必须先有鸡才能烤。天庭的天鸡每天报晓没停,不然太阳神早投诉了。这鸡哪儿来的?

忽然有一位神仙发现徜徉在花园里的那只凤凰不见了!我顿时石化。我说怎么那只烤鸡个儿大得让我啃了好几天呢,还以为自己胃口小了!我对墙……“真不是我们干的。你知道她要涅槃的嘛。你知道涅槃的火候很难掌握的。”神仙们乱七八糟找凤凰的时候,罪魁祸首们就很体贴地蹲过来跟我宽心,“火候一掌握不好就进入六道轮回留下肉身遗蜕了嘛,你懂的!浪费是可耻的。放心吧,咱们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会说的。”

“哦,谢啦。”我摸着肚子。要让师傅知道我这么不争气,他说不定气得把我踢回成一个屁。

“不客气,不客气,互相帮助嘛!”他们耸肩谄笑。

“哦——咦?!”

“凤是鸟科,鸡是鸟科,吃到肚里都是轮回。天上是一出戏,地上是一出戏,天上地下都是游戏人生。哪儿不一样呢?就让我们下去走一遭吧,姑娘哟!”

“师傅说了……喂,你们前儿不是说看一眼吗?现在又成了走一遭了?!”

“前儿人多……姑娘,咱们怎么能跟那些没志向的家伙相提并论?”他们鬼鬼祟祟凑到我面前。

人间有许多国家,头号犯人南南北北的,啥国家的君王都有,但现如今蹲在我面前的几个老头儿都来自两个国家:宾国和楚国。

“咱们发现咱们的子孙好像在自取灭亡。可怜哪!君王灭亡得赔上多少百姓。咱们能不去看看吗?”他们在抹眼泪。

“师傅说不能。”我把着门。

“待在天上可怜哪!给我们下了禁术,明明不冷不暖的天气,对我们来说就是冰火两重天;明明清澈的天泉水,我们就是喝不着;明明香甜的天仙桃,我们就是吃不了。可怜哪!姑娘你能不同情我们吗?”

“师傅说不能。”我的气势软了很多。

这群老头儿唉声叹气。两个老头儿开始互掐:“都是你的子孙把她送到我们国家生下孽种。”“都是你的子孙抢了她!”“谁叫你的子孙不争气!”“你的子孙是自找的!”

另外几个老头儿也很快来参战:“你的子孙敢打我的子孙?!”“你敢帮你的子孙打我的子孙?!”

“你——”

“拜托!”我托着头呻吟。看着几个加起来有几千岁的老头儿,在你面前互相掐架,实在太恶心了!

“对了,要不这样吧!”他们忽然停手。

怎样?

“姑娘代我们走一遭,也是一样的。”

我怎么能走!

“这事还真要姑娘去走的好……姑娘,你师傅在处理天庭失火的事哪——那火就是凤凰躲起来涅槃害的,绵延到现在都没完,你师傅在处理哪!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姑娘你下去够好一阵子了,准保他发现不了!”

这个我要考虑……“地上好吃的东西多得去了!”

这个我要慎重考虑!

“姑娘,如果你能消了宾、楚两国的战火,我们送姑娘一件大礼!绝对让姑娘称心如意。”

什么大礼?能先送给我掂量掂量再说吗?

他们架着我的胳膊就把我往门外推了。我还在半推半就、欲拒还迎、梨花带雨,他们对着某个地点就把我推下去了。忽然,白云擦过我的耳际。

我对着迅速变小的天门徒然表白:“既然你们这么坚持,我也就从了……”

“砰——”我脸朝下着陆。

一道锐利的东西擦过我的屁股,戳穿我的衣裳,差一点就把我直接变成串串香了。

下一秒钟我挂在空中像杨柳般飘拂。一米以下是地面,有一个细腰长腿的美人儿欠身指着我的脸道:“嘿,你哪儿来的?”

我看了看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的上面天门遥……天门后面不知道有几个老货在贼笑!

“啊!就从来处来。”我没好气地甩了美人儿一句废话,左蹭蹭、右蹭蹭,准备往地面上爬。

咦,怎么爬不动?

我左瞅瞅右看看,视线所及都是一片石笋石柱子,跟树木似的,高高低低地杵着,几乎都是上尖下粗,像一片凶器。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陷阱!一定是陷阱。一定是很多年前天上有一个什么坏蛋要掉下来,地仙就给他布了一个滚刀阵,现如今却害到我头上了。

就算它们没挂着我的衣服,我直接砸到地上也性命堪虞啊!不过老这么挂着也不是个办法,我跟美人儿说:“嘿,你这儿熟?给想个办法呗!”

美人儿微微一笑,更凑近我一点。

这家伙长是长得真漂亮!琉璃般大大的眼睛,珊瑚般的嘴唇,一笑露出两个酒窝,牙齿洁白,脸上竟然一点瑕疵都没有,一定要说的话,就是太苍白了,像一朵失血的玫瑰,并且眼神里有一种少年老成的苍凉。

“你喜欢什么?”她问我。

喂喂,怎么忽然问这个问题?我道:“好吃的。”

“还有呢?”

“好看的。”

“还有?”

还有啊?好吃好看的还不够?见到好吃的,我愿意把我这副皮囊全部奉献出来盛它们;见到好看的,我愿意张开双臂拥抱它们,不,双臂的怀抱还太小,我简直愿意化回一团气体,整个身体跟它们亲亲密密每一寸肌理都贴合,那才叫一个好的拥抱呢!

它们实在是我全部的向往。

美人儿上下打量我,目光所到之处,竟然像要把我剥皮抽筋看个明白似的。我有点汗毛竖立:“你救不救我下来?”

“救,当然救。”她柔软的嘴唇吐出冰冷的语句,气息温暖微潮,“我问你从哪里来的?如果你不说,我就饿你,饿你饿到快要死了,给你灌粪水续命。你没有衣服可以换,披着破麻袋,睡在生蛆的稻草里,住着漏水的冰冷的猪圈,怕吗?”

怕!饿是饿不死我的,冷也冷不死我。可是那样太痛苦了,痛苦得生不如死!我打个哆嗦:“我是天上来的。”

她皱起黛青的眉毛:“你是天上的人?”

“天上的丫头。”我低声下气。

“那怎么下来了?”

“我猜……是我太笨的关系。”我怨怼地朝上面又瞪了一眼,怎么想怎么觉得是被老贼们算计了。

“你也是太没用了,才没人要吗?”她眼里添了些同情的调调,袖中亮出一物,是一把扇子。扇头上弹出一物,是雪亮的利刃。利刃一甩,我的仙衣就被划破了,我就掉了下来。

结结实实地掉在她的身上。

柔软的红唇离我这么近。她要不要紧?没被压坏吧?我急着正想问她,“咔嚓”一声,手腕上多了一个东西。

黄金的圈圈,雕着瑞兽,圈圈上连着细细的金链子。这是什么玩意儿?我还在研究,她便把我的手腕、脚踝、脖子全套上了。五个圈圈,长长的链子,都是从她的身上掏出来的。她家开杂货铺的吗?身上还有什么好东西?我好奇地探头去看,她又不让我看了,把链子一紧,我就四脚朝天摔了个跟斗。

“铐住你了。以后你识趣点,不听我的话,我就摔你!”她道。

哪有这种人!我生气地道:“这位姐姐——”

“我不是姐姐。”她道。

呃?我正琢磨着她也不像是能当我妹妹啊,她开口宣布谜底了:

“我是哥哥。”

“呃——”

“天人姐姐您贵庚?”

“在天上待得太久了……不太记得了。”我小声地说。

“那就叫哥哥吧。”他很干脆地做了决定,伸手扒我的衣裳。

“干啥?干啥?”我在金链子允许的范围内后退。

“给你换身衣裳,把破了的这件丢掉。”他很好奇地看着我,“天人也会害羞吗?”

“也不是啦……虽然破了……可以补一补吗?”我期待地望着他,“你这里会不会刚好有人懂得怎么修补天衣?”

“这个嘛——”他的眼珠子骨碌碌地乱转,“你先告诉我,你不补这衣服不行吗?”

“不行啊。”我苦着脸。

“为什么?因为你没有天衣就回不了天上?”

“是啊。”如果我胆敢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回去,师傅一见就知道我上哪儿野过了,一气之下指不定把我罚到地狱里去给小鬼烧煤呢——小鬼是烧煤工,而我就被罚成为那块被烧的煤!

“我明白了。”美人儿点头微笑。忽听有人走来,他神色一变,飞快地脱下浅蓝绣银线的斗篷罩住我,命令我:“不要说话,回头给你好吃的!”

我不说话。

斗篷罩住了我的头,我听见那个人走来,脚步出奇地轻盈,不是寻常人类,是修炼士。

他走到近前,轻轻“嗬”了一声:“这是——?”

“是在下刚刚捉住的珍禽。”美人儿飞快地道,“阁下不必介意,可以直接进入正题。”

“殿下的提议,我们已经考虑过了。”修炼士道,“莱国毕竟是海国,楚王攻莱有什么好处呢?我们不能不怀疑楚王只是摆个姿态,而殿下就此希望我们联盟,把莱、宾绑在一起,论据实在有些薄弱。”

“如果我让楚王证明他的决心,那样如何呢?”

修炼士的声音好玩地闪烁了一下:“如何证明?”

“据可靠消息,楚王不日要对珑国发动奇袭。在下可以去楚国游览,楚王如果想联我攻莱,必不敢拒绝。楚王如果攻下珑国,一定俘虏一位或数位珑国殿下,我向楚王要他们作礼物,楚王如果连这都送我,可以表明他的决心了吧?”

“跟您仇结得如此之深的楚王,如果接您到楚国游览,并将珑国任何一位殿下送给您作礼物……”修炼士轻叹,“是的,这可以证明楚王的决心了。”

“那个时候,你们请在这边布阵,还有这边——”美人儿比画比画,跟他讲些方位啊,人数啊什么的,我则听得迷迷糊糊的,快睡着了,却被修炼士的鼓掌声惊醒:“殿下好谋略!鄙人怎么觉得殿下借我们的手布阵,只是布个套子,真实目的是要把楚王往一个陷阱里赶?石林这里,是设了什么陷阱呢?”

美人儿冷笑:“亲王好眼力。这是在下跟楚王之间的恩怨,您需要知道吗?贵国在楚王身边也埋了眼线,埋藏之深,令楚王如鲠在喉,这根线姓甚名谁,难道您需要在下知道吗?”

修炼士仰天大笑:“如此,鄙人等楚王得胜回朝,送您礼物的那一天,便是莱国与宾国正式结盟的一天。”

美人儿道:“阁下说定了吗?请勿怪在下得罪,此事恐怕要莱王定了才算?”

修炼士答道:“好让殿下得知,鄙王已全权交付在下定夺。殿下不信,可看此物。”便有一阵窸窣声。美人儿“啊”了一声:“这般,是吾冒昧了。此事便如亲王所定,请亲王回去静候佳音。”

他们又客气了一番,修炼士走了,美人儿掀开斗篷,我迫不及待伸出脑袋:“我可以说话了吗?”

“你不是已经说了吗?”他抿嘴一笑。

“嗯,那个,你是宾国的王?”

“王储而已。”

“你在谈论跟楚国打仗的事?”

“是。”

真是太好了!就知道那群老狐狸不会乱找个地方踢我!我欣慰地握住他的双手:“我是你爷爷、爷爷的爷爷……那个的爷爷们,派来的!”

“……”他对着我,一时没有反应。

“你不信?我说的是真话!他们——还有楚国的他们,联手把我推下来——啊,是骗下来——啊不,是请求下来,要求消除你们的战火,不然,他们说,你们要自取灭亡了。”

美人儿很好笑地问:“他们成仙了?”

“不是,”我实事求是,“他们是地狱送到上面服刑的。”

“所以你要我相信,我的那些烧杀掳掠阳谋阴谋一样没少干的祖宗们,在天堂服刑,并且派一个笨蛋下来劝我们休战,否则就会自取灭亡?”

“就是这样子的!哦,不对,所谓的派一个笨蛋不是这样子的……”

说话的时候我们一直在向外走。太阳快落了,石林外面是大片的原野,庄稼像大海般延展开去,等待着收割。被晒了一天的石林、成熟的庄稼、牛羊和田边的粪堆散发出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不算什么香味,但是真好闻。这是人间的味道。我一时有点恍惚,好像我曾经来过这里,光线要刚暗些,优雅而美丽的野兽聚拢过来,要夺走另一份美丽,于是我……“天人姐姐?”美人儿洁白如玉的手在我面前晃了晃。穿着整齐号衣的仆人,肃然拉着束住尾巴,套着璎珞的白蹄金栗色大马,跟华丽的马车一起静静地等着主人。

“啊对不起我又走神了!”我举起一只手打自己的额头,“在天上就这样,什么事都做不好,师傅只好派我去守门,他想这么没技术含量的活儿我应该可以做吧?结果我还是被你们的祖宗们算计了,结果要来找你。你在这里说了算吗?要不带我去找说了算的人?我要快点搞定,回天上去,不然师傅会让我完蛋的!”

“怎样都好。我叫启宾雨原。”他伸手扶我上马车。

“呃——”

“我想我们会相处一段时间。”他温和地弯腰,吻我的手背。

启宾雨原是一个变态!

所有美丽的东西,他都有本事发现,不要以为这种本事简单,有的美丽躲得很深,大多数人类会说“这有什么啊”之类的,但他都可以发现。他有一双看得见美的眼睛,跟我一样。我跟他在一起像找到同伴一样惊喜。

可他还是个变态!

我见到美丽的事物是想拥抱,他见到美丽的事物却把它毁掉!

“花落比花开更美啊!”他无辜地道,“反正我不动手它们也会毁掉的,红颜会白发,花会凋,血会冷,新雪会融成烂泥,美丽是为了被毁才存在的,只有在它最美的时候毁了它,它的美才会永远长存。”

“如果要用这种方式保存美丽,神会做的,不用你动手!”我生气地道。

“神啊——神好像在很久之前,就已经不再插手人间了。”他静静地抬起手,看着阳光透过手指边缘,把他苍白的肤色染得绯红,“你确定神会介意我们自己动手吗?”

“呃——”仿佛很久很久以前,神是会插手人间事务的,看到不顺眼的直接叫雷公劈了他,还在背上烙上罪状什么的,如果是对大事不顺眼,还会下凡打仗,打到人类都明白神是什么意思,并肯照着做为止。

从什么时候开始呢?师傅主事天庭,就不再照这规矩行事了,他不插手人间,也不让我们插手。要不是地狱必须执行因果律以平衡天地间的“气”,我看他恐怕连地狱都要撤掉。他当然是有他的道理的,说什么让他们自己学习和成长,我总觉得他只不过是太懒了。

这么懒的师傅,看到启宾雨原这个变态,恐怕也懒得出手纠正吧?师傅都不动手,我有什么好动手的呢?我蹲着想了很久,想不出结论。

我的天衣被启宾雨原拿去很久了,说是要修补,也不还给我。

我嚼着人家的涮羊肉、喝着人家的番茄牛尾汤、用着人家的琉璃水晶器、穿着人家的紫罗衫白鹤帔、薰着人家的龙脑香,也不好意思催人家。不过天上那群老头儿托付的事我还是要做到的。于是我不再讨论变态的问题,整天就跟在他的屁股后头磨他:“别打了吧?你们不打了,我就可以回去了。”

“不打了你就回去?用这种理由请托我,还真是不了解我的性格啊!”启宾雨原喃喃。

“什么?”

“没什么。我是说,我大概不用拴着你,反正你一直往我身上贴。”

我是要一直贴在他身边,不然怎么劝他啊?至于手上脖子上的金锁链,一开始是有点冷冰冰的不舒服啦,不过他很快剪了花蕊布、罗锦给我衬在里面,也不算太难过了,拴着也无所谓。

“封了你的灵力……”启宾雨原奇怪地道,“你一点都不介意吗?”

金子上刻的瑞兽,含有术法中的密约纹线,天地之力为之弯曲,我的小小灵力基本上都使不出来,那又怎么样呢?反正他又不要我干活儿,又供我吃供我穿,我没有灵力没什么要紧。

“你还真是……”启宾雨原支着头不知是笑还是叹。我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我是第一次知道天人也会贪吃爱睡。”他道。

嗯,我是天上人,不吃不会死,不睡也不会累,可是吃和睡都很开心啊,为什么不享受?所有可爱的、心爱的、喜爱的,我一样都不想放弃。

“你让我想起一个人……”启宾雨原替我拉好被子,“睡吧。我不会解开你的束缚的,你不要想逃跑。”

我一点都没想逃,可是轻轻的,雨落了下来,他静悄悄离去的背影,在雨丝里显得那么单薄寂寞,好像融进烟雾里要融化似的,我忍不住跟过去看。

树木长得密密的,似回忆,经常遮挡得像是无路可走了,却又曲径通幽。我看他在一丛芭蕉下,移开了一块大石头,钻了进去。

里面藏着什么呢?我记着他移开石头的手法,依样画葫芦,跟在他后面。

我看见地下那个洞窟不像洞窟,房间不像房间的地方,看见地下河静水流深,看见他拆下床板,渡过暗河,在石壁里取出一只木盒。

打开木盒,香气幽幽地升起。

呀,他在盒子里藏下了一缕香!

“既然跟到了这里,就走过来好了。”他头也不抬地招呼我。

我怪不好意思地从黑暗中走出来。

“戴着黄金瑞枷,还能悄无声息地跟到这里,天人的法力果然不同凡响。”启宾雨原表扬我。

惭愧惭愧,好歹我是师傅的嫡传弟子……师傅如果看到我被一个凡人挟制得,只剩下会“悄无声息地跟踪”这一点点灵力,他还要咯血呢!

“既然都看到了,你有什么想法?”启宾雨原抱着那只盒子问我。

香气陈旧而渺淡,偏偏永远都不会干涸,他困在这里,无法放手。我的眼泪落下来,在坚硬的石板上砸出破碎的声音。我的手伸出去,抚摸他柔软的发丝:“放下吧。”

“放下什么?”他笑着问。

“放下一切。放下一切就可以脱离苦海。”

“可是,如果一切都放下了,脱离苦海又有什么意义呢?”他温和地道,“万能的神,就留我们愚蠢的人类在这里挣扎好了。你让我想起一个人。”

“呃——啊?”他的话跳跃幅度好大,我理解不了。

“天人姐姐,你到底有没有脑子?”他还是那么温和地轻叩我的脑门儿。

没有。师傅也说没有。可我的本体是什么?是一股气,是一阵风!风有脑子吗?俗话说清风拂面,如果清风带着脑子拂面的话,你能受得了吗?!

无脑如我,只不过是做好本职工作,大家是有什么意见?

“算了,你也不像她。”启宾雨原垂下手,“她走了,你却一点都没有要离开我的意思。”

“离开不了呀!没有你,我又不知道别的什么人能帮我完成任务。”我老实地道。

他笑了笑:“可我要前往楚国了。”

“那我跟你一起去!”我欢欣鼓舞!任务中的两个国家都齐了,我马上可以功德圆满回天门拿礼物去了吧?

启宾雨原摇头:“带你去不方便。”

呜——怎么会不方便?怎么会的?怎么会的?我泪眼婆娑。

“不过我有一条好路子介绍给你。”他道,“有一个女孩子,现在不知道在哪里,如果你能找到她,或者找到像她的人,丢到楚王身边,我保证战祸消除。”

“真的?”有那么神奇的功效?

“真的。”他仔仔细细地对我描述那女孩的样子。他的折扇是有术法浸**的,可以映出他心中的意象。他把那女孩的模样和举止都投影给我看。

我认认真真地看,看着看着又恍惚了,眼前暗夜、悚林、流动的绿光,这个女孩子很小很小,在我的裙边,那么小,要被吞掉了……“天人姐姐?”启宾雨原的手在我眼前摇。

“嗯,啊,对不起,又做梦了。这个人我记住了。是的!我去找她!”

启宾雨原笑着点头:“那么好,你去找她吧。找到她,我就把天衣还你。如果你在这过程中看到另一个人……”

“什么?”

“不,没什么。”他含笑解开黄金枷,“去吧。”

我在人间寻找,一日万里,囫囵吞枣阅尽男女老少,看是不能看得很仔细,总觉得不是的、不像的,有一个流浪小孩脸倒像,但举止动静完全两样,我不认为符合启宾雨原的要求。怎么办呢?要不要去黄泉找?我怕地狱老儿把我揪回师傅座下发落。

那么在人间再找一找吧!我鼓起勇气,继续飞,继续寻找,一不小心飞到了世界尽头,“砰——”被撞倒在地,脑门儿上鼓起一个大包。

那个拦路的东东发出声音:“观察使,你只负责看,怎么能插手人间事务呢?前头转生那次也就罢了,现在你竟然自做主张起来。还不快回去!”

我跌坐着摸着大包眼泪汪汪地抬头。跟我说话的是一面镜子,里头祥云飘飘、怪影憧憧。咦?跟师傅在天宫对着哭的那面镜子有点像。

“你,你,你是师傅派来的?”我指着它直打哆嗦。

“比你师傅还厉害!”它换了一个声音吓唬我,“回去。”

“才不回去。”我爬起来,“这样回去,那群老狐狸不知道怎么陷害我呢!就算不陷害,我的衣服没了,师傅看出破绽来,还不把我吃了!才不回去。”

镜子又换了一个声音:“反正因果链已经被干涉了,命运轮已经转动了,不如让它去好了?”

又换了个声音:“走向还蛮有趣的,不如帮它一把好了。”

又换回第一个声音:“不带这样的吧!”

又换到第N个声音:“不如赌局定输赢好了?时间紧迫,梭哈吧!”

这几个声音都是跟我说的吗?我把脸贴到镜面上:“什么跟什么?我没听懂。镜子?喂?”

镜子默然片刻,第一个声音发出哀鸣:“你们出老千!”

“承让承让,”第N个声音道,“涵樱啊,如此这般我就做主了,你去色界找吧,那里有个相貌合适的女孩子,性格也不错,适合当钎子。”

什么什么?我还是没听懂啊!

“去就是了。”镜子里吹出轻轻一股风,我像稻草扎的人儿,就被轻飘飘地吹走了。

落定脚,依然头晕目眩,不知今夕何夕,不知此地何地。

食物的香味令我回魂。那是带着诚意的饭菜啊!就是传说中有人不断念叨着:“请熟吧,要美味吧,让我吃了你吧。”这样把心意炖进去才做出来的食物呀!

锅子边没人,我直接下手捞,捞着捞着就吃完了,吃着吃着,灵力就发挥出来了。我发现我站在色界。

十方世界,色界、空界、净界、戒界、恙界、变界、意界、现界、界非界、界外界,各界之间是可以相通的,但以我这种能力,无法自由来去,充其量被抛到外边去以后,还能摸着路回家,也就是单向的。

那面镜子是何神物?竟然能把我送到色界!

我想着想着就把汤也喝了……嗯,有人过来了。

脚步中且带着杀气?

我识时务者为俊杰,迅速地从窗户那儿翻出去了。听见有一个女声杀气腾腾地控诉:“你吃了它!你一个人吃光了女儿的孝心菜!”

她……看得见我?我趴在外墙上哆嗦了一下。

“不是我!”一个粗嘎的男声道,“你吃了,嫁祸给我。你挑拨我跟女儿的关系!”

原来不是说我。我松了一口气。这两个人的气场也太强了,我扫到台风尾,都觉得汗毛直竖,便抓着墙缝往上爬。

照理说我是罪魁祸首,逃跑了说不过去。可是反正在别的世界嘛……就容我软弱一下下嘛……“有本事你朝爷的脖子上来一下!”

“刀快还怕你脖子粗吗?来啊!”

两个人争吵着跑远了。我看了看上面——露台。露台上有一个人。

像!真像!那面镜子真有点歪门道道。这个人,真像启宾雨原要我找的人。我这就把她带回去吧!

呃——可是,活物的话,必须要自己肯跟我走,我才带得走。这个活物不见得肯跟我走吧……“子啊,让我穿了吧!”我忽然听见她这样说。

“为什么?”我诧异极了。

“穿过去风生水起、锦衣玉食,玩遍天下的青楼、睡遍天下的美男子……从大侠一直睡到王子……”她擦了擦口水。

都什么跟什么!算了,总之她愿意就好。我清了清嗓子,学师傅的口吻,很有威严地宣布:“如你所愿。不过,你别后悔。”

再说下去只怕夜长梦多。反正我算已经警告过她了,也不等她回答什么,挥挥衣袖,带她的灵魂走了,丢到我原先找到的流浪女孩的身体里,就完美了呢!至于流浪女孩的灵魂……去黄泉再投胎一次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砰——”刚落地头又被撞到了!

讨厌,那面镜子又来拦我了?我捂着头,正要破口大骂,声音却断在喉咙里。

前面的……是师傅啊!

他的一双眉毛是天边的鸦羽,不需要更黑了。这双眉毛皱起来,是惊心动魄的。不用他真的开口责备,我已经想找块砖把自己拍死。

还没等我真的动手找砖,我拉着的人已经像一缕清风般消失了。

师傅叹了一声。

我想说:师傅不要骂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有想把她丢下去!

却听见呼呼风声,许多面镜子,飞得那叫一个天女散花。

师傅一手把我拉到身边。他的手掌清凉,腰身笔挺,在他身边有一种地老天荒的安然。可他的嘴唇紧抿,再也没这么凝重过:“你们来做什么?”

“呵呵——”镜子们奸笑,“你不是整天整天碎碎念让我们过来接替你吗?”

“你们是过来接替我的?”他的声音冷得似初冬海面的碎冰。

“不是——我们过来看看我们的观察使,你有什么意见?”

“看看?”碎冰和着青碧彻骨的海水,激起一个小浪。

“呵呵,何必太认真呢……这个世界的因果开始乱了不是吗?我们想帮个小忙,适当地插个钎子调整一下方向……”

“到底钎子指什么?”我把头探出来问。

“你们的建议已经被证明不可行了!”师傅把我的脑袋按回去。

“一次也是试,两次也是试,说不定第二次就成功了呢。”镜子们跃跃欲试,“那女孩子我们已经送去楚王身边了,不准干涉啊!以毒攻毒,你要敢把第二次的毒拔除了就算你的责任。”

“滚。”师傅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师傅动怒了?我惊愕地抬头看他。原来他平常跟我念念叨叨都是浮云啊浮云,他真的动怒是这样子的!太……太爷们了!

“你跟我们说什么?”镜子们也震惊了。

“滚。”师傅冷冷地道,“否则我直接动手把这个世界毁掉,让你们彻底没什么可牵挂的,你们开心了吧?”

“小浮月,你难道是想保护观察使?啊哈哈,其实上次她也不算是保护了你,就因果来说……”镜子们碎碎念。

“三!”师傅倒数。

镜子们干脆利落地消失了。

“师傅,如果你数到一,它们都不走,你真的会毁天灭地?”我仰头,满是崇拜。

“我会接着数下去。”师傅正了正衣冠。

“数到零,接不下去了怎么办?”我接着问。

“负一、负二!”师傅掷地有声。

我的下巴直接磕到地上。

拜托,师傅,我知道你懒,又没追求,但是偶尔装一下伟人让我崇拜一下是会死啊!

“跟那些比起来,”师傅弯腰握住我的肩,“你不是真被那些死囚犯就骗过来的吧?!”

“不太算是……”我拼命给自己找回面子,“我是真的觉得他们说得很有道理。”

“哦?”鸦黑的眉毛挑起来。

“战火是该消除嘛。”

“那么谁叫你找一个长成那样的女孩?”

“宾国王储。他说把她给楚王就好了……”

“你蠢啊!”师傅把我摇得像一个筛糠的破筛子,“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啊?别人把你卖了你帮着数钱啊!跟我回去!”

“可是战火怎么办……”我被摇得脑袋更晕了。

“对!”师傅忽然停手,“应该让你自己去看看你胡乱插手的下场。”

“什么?”

“算是处罚你!剥夺你的全部灵力,让你到人间去。叫你长点记性!”语气不像是开玩笑。

“那些镜子呢?是它们帮我到色界去的!”我殊死挣扎。

“你还管得了别人?”师傅抬起脚,我像个破球似的又掉下去了。

不知道我从色界拉来那个女孩,现在怎么样了——她应该是被镜子们送下去的吧?送到楚王身边了吗?

反正我掉在战场上。

啊,应该也不是主战场啦,总之流民很多,也有当街抢劫的,据说再乱下去就该光天化日杀人吃肉了。

“尤其是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姑娘家。”表叔说。

他当然不是我的表叔,不过每个人都叫他表叔。“因为我照顾每个人。”他这样说。

我信。因为我刚有点饿了,并且刚被人围起来,觉得有点害怕的时候,表叔就帮我解了围。他照顾我吃,照顾我穿,好声好气地问我:“姑娘有家可回吗?”看我低头不语,主动介绍说有个好地方可以让我去。

他雇快马送我,送了三天,不知到了什么地方,总之他忽然翻脸了,用浸过水的大麻绳牢牢地绑住我。

这种绳子搁在从前,不够给我搔痒的。但灵力全失之后,我觉得我骨头都要被他拆断了!

“姑娘,别怪表叔啊!瞧你这姿质,表叔本来应该好好儿疼你,送你去个红粉温柔乡,发挥你的特长,可是谁要别人悬赏你呢!”他麻利地给我打了一个死结。

“你一定弄错了!”我叫起来。我跟人间无冤无仇无牵无绊,谁会悬赏我?

“错不了,错不了。”他笑眯眯地道,“官府悬赏三千两金子捉拿你这个女贼。”

我不明白。贼?我有偷任何人任何东西吗?我急得叫道:“别这样!我还要找启宾雨原——”

我在启宾雨原那儿见过的侍卫露了面,喝止我说话,验了我的相貌,向表叔点点头:“不错,这边来领赏吧。”

刀起,头落,表叔领了赏,一腔热血溅成一树桃花灼灼。

“这种人的血溅出来,居然也是红艳艳的,真是奇怪,是不是?

贵人贱人统共没差。”我身后,启宾雨原静静地同我打招呼。

我发着抖。我不明白。

“你已经找到那个女孩了,我在楚王身边看到了她。”他道,“可你在哪里呢?我怕你流落在人间,遭了谁的毒手,就挂出赏格,让别人把你送回来。”

“那为什么说我是女贼?”

“如果我说需要你,肯定有人绑架你,向我索取更高的价码,高价也就算了,弄到最后说不定会撕票。所以我只好说你得罪了我,我要好好儿报复你,必须把完整的你送给我虐待,我才给赏格。我想这样一来,只要你在人间,总会有人保护你,把你送给我了。”他安静地笑,“我运气好,很少算错。”

“可你没给他赏格……”

“因为他是送你来受苦的,我身为王储,不得不惩罚他。”启宾雨原振振有词,拉起我的手,“你回来了,我真高兴。”

“你们两国的战争怎样了?”我嗫嚅着问。听师傅的意思,好像我的举动会让他们打得更凶。

“挺好,”启宾雨原耸耸肩,仔细打量我,“怎么没精神?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的天衣快补好了。”

“随便啦。”我无精打采。

“怎么可以随便!你不是靠那衣服才能飞回天上去吗?”他急道。

“谁说我要靠那衣服?”我奇了。虽说我的灵力不济,也不至于——啊,现在是一点灵力都没了,穿上衣服也不顶用。

“你——”启宾雨原的面色变了数变,最后化为苦笑,“我竟然在毫无把柄的情况下,就将你放出去了啊……”

怎样?

“你是第一个我失去控制之后主动回来的人,”他用手掌遮住我的眼睛,“你为什么说你要找启宾雨原?”

“你很寂寞,我说过我会回来陪你。”我道。

他的手掌抖了一下:“你没有说过这句话。”

“说过的。”我回答,“我跟自己说过。”

我跟自己说,要回来陪这个寂寞的美人儿,让他不再用嘲笑掩盖自己的悲伤,不再用伤害别人来解决自己的不安全感。他应该配得上更快乐的心情。

启宾雨原沉默了片刻,将手放下去:“现在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你为什么要找我?”

“你很寂寞,我说过我会回来陪你。”

“这说的是真话……”启宾雨原喃喃,睫毛垂下去,声音放柔了,“我们回去吧。”

回去,还住在原来的房子,我跟他聊天,说一些天上的生活。我好像一直生活在天上,从没离开,像师傅一样——哦,师傅前段时间似乎离开过一会儿,连我也是,像睡了太长的一个觉,思绪稍微有点断层。这又怎么样呢?天上就是这样无聊,连我都觉得不太好意思。

可启宾雨原好像比以前开心了,他说他有几位客人,给他带来精彩的节目。这种开心像燎原的野火,明亮摇曳,在笑声里毁灭,我觉得不安。

后来真的起了一场大火,并且他存放小盒子的地方忽然塌了,之后他说节目可以开场了,但不让我看。他说,那不合我的胃口。

我坐在挂着绯红帘子的阳台上,晃着腿,看风流过我的裙角。

我本来是无忧无虑的风。

风吹过去,好像带走了帘子的绯色,我以为那些矛尖是被它染红的。

长矛,大刀,一场血战。我在乱军中试图找到启宾雨原,好保护他,却见他在最显眼的主帅位置,挥动令旗,小旗指处,对方军队的士兵像稻草般被收割。

收割的稻草会散发出秋天的香味,收割的人类只有血腥,而启宾雨原在笑,笑得像看一场好戏。

这样的笑扭曲了他的美丽面孔。这样的孩子……我怕是保护不了了。

我默默离去。

以全无灵力的女孩子身体,我能从修罗战场全身而退,真是奇迹。我想师傅可能已经赐回给我一点灵力,供我自保。

可他没有出来见我。他还想让我看得更多,明白自己错在什么地方。

我用污泥抹黑了自己的脸,混在流浪儿之中,听说王储被指为谋反,后来又与他的父王和解,听说楚王找到了他失散多年的妹妹——司楚展鹦,并对鹦公主言听计从。

但我听到最多的不是王族的逸事,而是庶民的苦痛。楚王一将功成万骨枯,宾王储的名苑与珍宝都建在人民的血泪上。

可是那样高高在上的他们——至少他——好像也不快乐。从上到下都不快乐,我不知道是为什么。

至少我能继续做点努力,消除战火。

即使是我,也可以看出,这个世界的因果律快失衡了——你知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就像一个地方的空气流走,就一定要有相当的空气补充回来,达到因果的平衡,但是当大量恶件集中爆发时,因果律的一头被压得太重,因果链弯曲断裂,另一头补不过来,那是真空。

真空是世界的毁灭,世界的神将引咎辞职。听说上次的神就是这样走的,换了师傅来继位。师傅在这里多久呢?一定是很久很久了吧,因果律又再次发生危险。我能做什么?

我在启宾雨原面前说话大概没什么分量了,但那鹦公主有。我潜到楚国,找到大张旗鼓出游玩乐的鹦公主,她看起来应该是我送过来的那个女孩。

当她在小摊上购买的一块琉璃落地时,我有了主意。我扑过去,涕泪横流,说它是我的。我编了一个有关战争和爱情的故事,生死两茫茫,它不完全是故事,是我在难民中听到的真事,只不过真事的主人公,现在已不知流落何方。

师傅真的在身边,他度给我灵力,让我顺利变身成一个惨兮兮的流浪者。

鹦公主若有所思地离去之后,师傅现身了:“现在你明白了?”

“明白我的能力真的很有限。我以为靠自己可以做到什么,太天真了。”我规规矩矩地低头。

“不全是这样。”师傅叹道,“想让你明白人心的叵测,不是你以为你做什么,就心想事成的。”

他一步步解释给我听,从我初到人间,宾王储就已经与莱亲王约定战局。宾王储前去楚国作客,达成他向莱亲王预言的第一个条件,同时派我去找司楚展鹦的替身,不是想磨灭战火,而是想扰乱司楚展雁的心神。我回来之后,他也已经向司楚展雁要到珑国两位王子作为礼物,达成他向莱亲王预言的第二个条件,大局已定,但为难的是司楚展雁好像看穿了替身,把替身也送给他当礼物。启宾雨原动了新脑筋,在我看到他开心的日子里,他安排了一场好戏,威胁两位王子与那替身女孩的生命安全,司楚展雁毕竟不能放手,设计让宾王以为启宾雨原谋反,派出军队攻打王储别苑,同时趁机救出那女孩,在种种巧合之后,终于正式封她为公主。

这就是我从色界拉回的替身女孩,是我装作流浪者进谏的公主。

之后她会怎么做?师傅说:“你看着吧。”

我看着她到底无所建树,看着楚国十万大军要在莱国被宾、莱联军全歼。

“师傅,你不插手?因果链断裂也没关系吗?”我揪住胸口,那里痛得要滴出血来。

真好笑。我是风,风没有心,没有心又怎么会痛呢?启宾雨原说,谁的血都是红的,我甚至连血都没有。这样的我怎么会痛呢?

师傅瞥了我一眼:“从前的神就是认为很有关系,所以事事都插手,最后反而把链条搞成一团乱麻,崩溃得谁都理不开。我反其道而行之,让他们自己成长。”

“那么——”

“我真羡慕从前那位真君啊!”师傅喟叹。

“啊?”

“因为他失败了,他就回去喝茶逍遥去了!如果我也失败,我就可以回去了。”师傅很向往地说。

“不是……这样的吧?”我喉头僵硬。

“嗯?”师傅瞥了我一眼。

“虽然师傅您一直很懒……因为想回去喝茶,就看着这些人覆水难收吗?因为他们自己没有好好儿成长,犯了错误,就让他们完蛋吗?这不像是师傅!”我鼓足勇气大声道。

“那你又想怎么做呢?”师傅竟没生气,只是问了我一句。

我……我?

“向那个女孩发一声警告,已经是你想得出来的唯一办法了吧?”

是倒是的……“所以你尽过力了,也失败了。我就是要让你知道这点。以前把你宠得没边了!现在你知道失败了吧?回去受罚去!”师傅面色一变,拎着我的耳朵就走,“别再理人间的事了!”

呜,疼——天上比原来清净了很多,师傅把原来凤凰蹲的那笼子拾掇拾掇,塞那群老犯人进去锁上,天神们弹冠相庆。

我还是守我的天门,只不过多了一个项目,被勒令每天完成三百个俯卧撑、三百个高抬腿、三百个引体向上,做到第九百个的时候,先前陷害我的那几个老头儿又来了。

“咦,你们又溜出来啦?”我同他们打招呼。呃,为什么一点都不奇怪他们能溜出来呢?

“为了送你一件礼物。”他们的相貌好像跟以前不一样了。

相由心生,他们的心发生了变化。瑞光从他们体内发出,他们变得破碎模糊。

“白日飞升!”我遮住眼睛,惊叫一声。孽魂若能放下一切,可以即时脱离苦海飞升。道理简单,他们怎么做到的?

“我们决定放下。因为只有你才可以救他们。这是我们送你的礼物,我们免除了你的债,加莱瑶羽。”

瑞光照在我身上,我忽然想起来了!我曾经叫加莱瑶羽,我曾经是那个叫“莱”的岛国的公主。我像现在一样蠢,像现在一样爱着所有美味和美丽的东西。楚王娶了我,无法保护我,我带着亲生的展雁和领养的展鹦前往宾国,并生下启宾雨原。我蠢得无法保护我的孩子,也无法守在孩子身边。最后我想保护展雁和展鹦回楚国,不得不离开雨原,展雁霸气外露,宾王追杀他,我在石林里把孩子丢给了狼群。在上古石洞里我跟神做交易,用我来交换孩子们的安全,之后……之后我回到了天庭,做回涵樱,失去了瑶羽的记忆?

启宾雨原珍藏的,是我的香盒。我决定离开时,他曾生气地说:

“你遗弃我,我将不再认你,除非到黄泉才肯与你再相见!”可他挖了一间有地下河的石室,地下河便是黄泉,他仍然在等我。

只有我能救他们。因为雨原受的苦,是因为口口声声地说爱他的母亲离他而去;展雁受的苦,是因为母亲没有能保护他,他不想再受任何人欺负。

“我们免除了你的债,加莱瑶羽。”宾国和莱国的老王们消失不见了。

我将他们的子孙卷入战火,我负了他们的债。我胸口的疼痛,是对他们负的恶果。他们放手,我刹那间身轻如燕。

我知道我该做什么。

转身出了天门,决然地向下冲飞,莱国的战争刚刚打响。我的身体里放出瑞光。

一切都放下。心爱的和不爱的都放下,胡吃海喝、贪玩猛睡积累的能量,一瞬间全都释放。

我包裹起所有冲杀的士兵。

启宾雨原叫道:“这个气息……是你,是你!”

是的,是我。我回来找你,在这之后我就将消失不见,但你至少知道,有个人肯为你付出一切,如果这都不能让你安然,你就再也无法安息了。我相信你我的孩子,你会从迷梦中醒来找到你自己的路。

其他孩子,也麻烦你去保护。

我想笑,可我已经无法再笑。

我想拥抱他,可我已经再也没有臂膀。

我交出自己,完成神隐的法术。这些士兵会在我的怀里安眠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他们再回去,或许已经沧海桑田,或许已经不需要再厮杀。

我想……想什么?我已经无法再想。我已经化回一阵风。

没有负担和记忆,没有血肉和痛苦,我吹过一树花,不记得它曾经凋谢成泥;吹过一双鸦黑的眉毛,不记得它们的思量。

又不知过了多少年。

“恭喜恭喜,新的真君——啊不,真姬,你知道我们这里很久没加过新人了。”一群仙风道骨的家伙排队向我作揖。

我已经得道。仙境中祥和得无聊。听说人间的事务很繁杂,身为仙人,不得不理,又懒得多理,于是商量出个法子,摆一个大棋局,输的人去天庭当神,处理那些事务,如果处理得崩溃了,就再摆一次,选个新的神去收拾残局。

听说世界已经崩溃过几次,现在去坐镇的是浮月真君,但连他也快崩溃了。

“其实这次我们没有袖手盘观,我们派出过一个观察使。”某真君敲着黑白子对我说。

我怎么觉得他的声音似曾相识?

“那观察使是凝气成形,”某真君摇头咋舌,“没想到浮月恰好撞见了,出手把她点化成人形,就此纠缠缘孽。我们对他说,我们想要她下凡走一遭,他竟然舍不得,舍不得也就算了,竟然陪她下凡。

她化为一位公主,他附在一个小女孩身上,让公主收留在身边,名为展鹦。后来公主走投无路,他从小女孩身上出来,带公主回天庭,消去了公主的记忆,把公主的两个儿子一个养女丢在人间……”说着又瞄了瞄我。

“哦,所以?”我不太感兴趣。

“后来公主要去找养女,哪儿找得到,留下来的是小女孩的凡身,浮月早就抽身出来了,我们不得不帮她搞个替身来……”

我皱了皱眉。说得没头没尾,我根本听不懂嘛!

“啊,总之,重点是,浮月的纪元又崩溃了,我们要派个新的神过去。”他招呼我,“来来,来下棋。”

我心地清明,棋艺极佳,料想不会给他们便宜占。

可我竟然输了!下七七四十九盘,输七七四十九盘!

“缘也,命也。”老真君们抚着我的肩背送我,“匆匆一会,就此别过,心恸何及!幸而时光不过弹指一挥间,料真姬宅心仁慈,必会体恤下民,我等在此静待——”

“等等!”我想起他们挤眉弄眼和袖里乾坤,“你们出老千了!”

他们面不改色继续推我走:“咱们很久没加新人了,一加新人,就要送新人赴任,惭愧啊,惭愧——”

“你们陷害我?开玩笑也要有个限度吧!”我哭得梨花带雨,试图半推半就、欲拒还迎,他们对着某个地点就把我推了下去。忽然,白云擦过我的耳际。

我只好徒然表白我的高姿态:“既然你们这么坚持,我也就从了……”

奇怪,怎么这么耳熟?

我轰然落在天庭,脸朝下,枯黄月桂枝挂住了我的衣服。我气呼呼地把自己解救下来,仍然觉得一切似曾相识。焦头烂额衣冠不整的天官们夹道欢迎我,浮月真君谦卑地躬身向我请罪,我视若无睹,黑着脸先把所有卷宗调阅。

果然不出我所料!人间屁事也没有,因果律在几百年前是差点崩溃,但被一位鹦公主浪子回头振臂一呼,以及楚王、宾王全力配合,发起和平运动,已经把秩序重新调整过来了,现在基本一片欣欣向荣,可是浮月真君硬是把天庭整崩溃了!好让上头再派一个人下来,他自己请罪卸任回去喝茶!

“真姬如果没什么别的事,罪人就告退了。”他匍匐于地柔声而欣慰地说。

“天庭现在归我管吧?”我眼皮都不抬。

“是。”

“现在待在天庭和人间的所有人,都归我管吧?”我继续问。

“是——呃?”

“令箭。”我挥挥手。

一位唇红齿白,灿若玫瑰的仙童立刻捧上一筒令箭。咦,我看他怎么也这么眼熟?不管了!抽出一支,扔到浮月真君面前:“命你继续留任天庭,职选文书郎!”

“不!”浮月真君看着那堆得高高的文书库,发出一声哀号。

为什么我听得这么神清气爽这么解恨?

浮月真君抬头凝视我,忽失声道:“涵樱?!”

涵樱?

仙童也忽然失声:“您是……是——”

是什么是?我是云英真姬,是新的神!我负手踌躇满志地走了两步。既然来了,我会好好儿干的。今后的日子里,请慢慢接受我的驱使吧,亲爱的同僚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