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不多时,便看见渡口,早有脚夫车夫等候在码头,日已微斜,波澜碾碎了半江的残红。几丁零落的船客刚上岸,就有一大群脚夫热情涌上来帮忙提行李招呼用膳或介绍客栈,再远一些有三五家食店,人客熙攘,炊烟袅袅,好不热闹。杨茂礼付了船费,率先下船领路,遣散了一众上前围观的脚夫,将清若护在身边,殷时帮忙拎着包袱走在后。

杨茂礼望了下天色,行船慢了半个时辰,此时驱车快赶到了黎员外家必定是误了饭食,再叨扰厨房开火怎么都觉得不妥。转身向殷时询问:“殷公子,我们要在此处小歇一晚再启程,你可有其他打算?”

殷时有些茫然,他如今身无分文,就是要典当东西也找不到当铺,遂摇头。清若见此,提议道:“阿爹,日头都落山了,不如让殷公子休息一晚,明日再做打算吧。”杨茂礼想想也觉得有理,便就近寻了一家客栈,要了两个房间,再唤一些吃食,三人简单吃过晚饭后就各回各屋。

清若则有些郁闷,,下船以后杨茂礼将她看得有些紧,几乎连扭头跟殷时搭句话的的机会都没有。

除了殷时落水之事外,她更关心的是卫濛春闱的事以及和孔安宁之间的事,孔家不漏口风,杨妈妈更是不会贸然提起。春闱都过去一个月有多,新科状元也游街好几次了,虽然金科状元是个不可能成为驸马的五十六岁老头子,榜眼和探花也年轻不到十岁。可就算一甲不中,二甲三甲总共加起来也有上百个名额,殷时这个第二名的落了选,不至于连卫濛也落选吧。

无奈,清如只能选择一口气喝掉两大壶水来换取尿遁的机会,跑了两次都见殷时的房门紧闭,好不容易第三次才在后院小道遇见他。

“你再不出现我都要喊人了。”清若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你喊人作甚?”殷时纳闷道。

“我以为你那同窗觉得泄愤不够,特意跟踪来绑架你。”清若见他前襟似乎黏着东西,不觉伸手取下,竟然是几颗饭粒,顺着衣领往上瞧见某人欲盖弥彰地擦着嘴。“你肚子又饿了?那方才怎么不说,我阿爹又不是不给你吃。”

殷时将目光转向别处,就是不跟清若对视,“我又没偷吃。”说完差点想咬断自己的舌头,见清若嘲笑地表情,急急又道:“你一个小姑娘家半夜三更不睡觉跑这来做什么?”

清若掏出手绢,递给他,殷时还惶然未懂,她只得踮起脚见他脸颊上的饭粒给擦掉,摇头道:“至于这么饿吗,难道晚上那两碗饭还不够你吃?”想起之前在县城见过他,每次都见他没停地在吃东西,忽然有种感觉他的嘴巴没一刻消停过。正好摸到腰间的小袋,里面是两块饼,出门前清如还特意跑出去买给她的,她解下袋子递给他。

只见殷时鼻子微动,打开袋子,眼睛焕然一亮,笑眯眯地接过饼,毫不客气道:“我刚刚偷溜去厨房,居然什么都没有,只有小半桶饭,连个配菜也找不到,我只好撒盐巴就着吃,真是扫兴。你还有吗?”三两下就把饼吞完见清若一副无可救药的表情,辩解道:“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娘说过能吃是福,就是平日我在家里,这个时辰早有人送夜宵来了。”

“那你干嘛不在家好好呆着,跑出来做什么?”就他这种饭桶个性,清若实在很难把他跟第一次见面那个阔气少爷的形象联系起来。

殷时忽然敛了表情,默默转开头,眼睛落在地面上,又听清若问道:“对了,我想问你个事,卫公子春闱成绩如何,卫家上门提亲的事你可知晓?我阿嬷什么都没说,我也不知我小姨现在如何?”清若自言自语,见殷时久不做声,抬头却见他根本无意在听,忽然想起他考场失利的事,连忙道歉:“对不起,我忘记你考得不好了。”

“谁说我考得不好,我,罢了,跟你这小丫头说了也不懂,尽是会操心别人的事。你小姨的亲事成不成,等孔家下帖你不就知道了,若是不成难道你还能帮她?”殷时捏捏她的脸颊,抱怨道:“你怎么瘦了,之前见你还肉呼呼的,小丫头不要挑食,否则长大你会后悔的。”

“嘴巴那么臭,难怪会拉仇恨。”见殷时上下打量了一番,又摇头摆脑的样子,清若有些气愤。“既然你不知我小姨的事,那我回去了。”为了找他,她都喝了四壶水了,再喝下去,肚子都要爆炸了。

“嗯,早点休息。”殷时点点头。

清若有些疑惑地瞥了他一眼,转身就走,临到上楼忍不住转身看多一下,只见他背手望天,一连三声长叹,声声凄哀无奈。清若想了想,退了回来,学他的样子,坐在走廊的扶手上。转过头,对他的疑惑挑了挑眉:“说吧,我看你一肚子气,叹到明天也吐不干净的。”

“我跟你这小丫头能说什么?”殷时被她的样子逗得哭笑不得。

“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反正你当我是小孩子,跟我说我也不懂,不过正好给你当树洞,吐吐苦水也好。”虽说考场失利,又路遇小人,但就清若对殷时的理解,他断然不是一个容易伤春悲秋的人。一路见他都沉默少话,又哀声连连,相比心中苦闷无处发泄。“说好了,长话短说,我是偷溜出来的。”

殷时似做了一番挣扎,最终还是苦笑一声,娓娓说道:“其实我那同窗说得对,我向来都嚣张自大惯了,做事从来都不会顾及旁人的感受,这回被他扔下水也算补偿了我欠他的人情。”清若咦了一声,对殷时的“宽宏大量”感到惊讶,又听他冷冷地笑道:“不过他欠我的,我也会要回来!”

清若暗暗砸心里补了一句“果然”,再听他语气三百六十度急转如下,带笑轻诉,细语呢喃,“我娘性子软,要是听到丫鬟给她说我在外闹事,定然要罚我写一夜经书才算了事,我这些年抄的心经都够她念一辈子了。”稍顿,笑容变得有些苦涩,“可是她都没念完就走了。那日我烧了一整夜才把我抄的经文给烧完,我想佛祖看在我抄了那么多经书的份上,应该会留她在极乐天吧。”

“令堂过世了?”清若有些吃惊,从殷时的情况来看,应该是不久之前的事,“那你怎么,怎么没在家待着,夫人的百日……”

见清若吞吞吐吐地斟酌着字眼,一声冷笑,目光瞬间变得凌厉,字字泣血控诉:“哪还有什么百日,我连我娘什么时候走都不知道,他骗我说我娘回老家去养病,我连我娘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我连她什么时候走,走的时候安不安详都不知道!他眼里压根就没有我母子,既然他那么捧着秦氏,当初又何必毁了我娘一生!”

殷时一拳击在扶手上,整得清若有些坐不稳,她偷偷叹了口气,古代的男人有几个是把妻妾放在眼里的,听他的口气殷夫人既不是正室也不受宠,一个不受宠的妾侍的死活有几个男人会在意。虽然她很想吐槽你以后对你妻妾也不定有多好,但见殷时低着头紧闭双眼,表情甚是凄哀,只得拍拍他的肩,安慰道:“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

本来心中愤怒交加,可听清若软软的一句话弄得他纵使有泪也流不出来,想想自己跟一个十岁的小姑娘诉苦,还被她这么安慰,只得继续苦笑:“男儿有泪不轻弹。”

“只因未到伤心处!”清若对他耸了耸肩,宽慰道:“呐,你想哭的话我就闭上眼睛,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你也不用计较什么面不面子,面子又不能吃,手绢在这里,擦眼泪就行,可不许捋鼻涕。”

说罢,清若很守信用地闭上眼睛,伸手递了手绢给他。

殷时被她孩子气的认真给逗得无可奈何,接过她的手绢,上头绣了两株莲花,一株是妖俏明媚的出水芙蓉,一株是亭亭玉立的半拢菡萏,浅粉浓绿相映成画,较之上次的锦囊,这次的手艺可算是突飞猛涨了。殷时瞥眼见她闭着眼,卷长的睫毛轻颤着,一本正经地挺直腰的模样甚是可爱,心中的沉郁被她的童趣扫了大半,听她烦躁地不停问“哭完了没有,我要睁开眼睛了。”殷时狡黠一笑,站在她面前打量了好一会儿,最后伸手在她额间弹了一下,吓得她险些跌倒。

“你作什么!”清若吃痛地捂着脑门,愤愤地盯着眼前已然笑得一脸明媚的男子。

“你该回去了,再晚一些你爹得四处找了。”殷时笑眯眯地将手帕收入怀中,“这帕子被我沾了口水,我就不脏你的手,干脆送我吧。”

“凭什么!”清若气得直跳脚,这是她所有绣品中最满意的一件,居然又被他横刀夺爱,“你上次夺我锦囊,这次抢我手绢,我是上辈子欠你,还是踩了你祖坟啊,你快把手绢还我!”

殷时对清若气急暴躁的模样表示很满意,笑道:“你这手绢并上次的锦囊加上来还不足我的玉佩百分之一,算起来你是赚了!”

“谁稀罕你的玉佩,我还你!”清若说着从怀里取出玉佩递交给他,威胁道:“赶紧把我的手绢还来,要不,我告诉我阿爹你拐骗未成年少女!”见殷时表情一窒,清若很得意地笑了笑。

“那好啊,干脆我让你爹把你送给我当童养媳好了。”殷时看到玉佩眼睛亮了亮,又没心没肺地坏笑道。

“你给我记住!”清若咬牙切齿地说道。她本就没打算跟殷时这种有钱公子哥扯在一起,别说他现在是不受宠的庶子,就是嫡长子她也不屑,不管是古代还是现代,男人有钱必定是三妻四妾,她的目标是找一个像她爹这般有点家底有点文化但又不够钱去妻妾成群的人。所以,一听到童养媳,她吓得几乎是落荒而逃。

“丫头,再叫声叔叔来听!”殷时对她狼狈的背影喊了一声。

“不叫!”回应的是一声愤怒的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