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做这个决定的时候,殷时早就猜到了殷稷山的愤怒,他本想让陈叔把客拖一拖,然后把商碧找回来急忙去寻货源。其实说起来货源并不难找,只是通常都是他或者商碧出面,暂时还找不到合适的接应。所以忽然两人都失踪了,而安海阁库存又不够,陈叔才会这么着急。

想着既然有人给他下套,势必就是想比他现身,想比起之前在莲城所有商户面前扯下表象。殷时更乐意像现在,看着殷稷山一个人又怒又惊又痛苦,殷时觉得自己有些残忍,明知道对方是自己的生身父亲,他在出手却从不迟疑从不犹豫。直到秦二管家出现,他证实了心中的猜疑,想夺走他一切的人除了秦氏已无第二人选。

殷时一想到母亲有多少嫁妆就这么被那个面善心恶的女人一点点地骗走,直到最后连死讯都不与他知道,草草地埋葬了事,他恨不得立刻就跑去大院将她扯出来痛打一顿。

她所做的一切不就是为了她那个不成亲的大儿子。一直以来,殷奇所做的所有荒唐事只要把罪名往他身上一按,他只需装委屈扮可怜,他得到的必然就是一顿痛打。哪怕之前丫鬟秋韵的事,殷时知道,十有八九是秦氏许过她承诺,而那日被他羞辱一番掩面泪奔以后撞见了殷奇。之后发什么事,不必想也是知道的,殷奇的媳妇虽不是厉害角色,也绝不是善茬,她能容得了殷奇偷吃,可容不了他勾带回房。

站在大堂上,看着略显苍老的背影,曾几何时他也是满心期待地追逐这个背影一路跌倒一路前行。万氏进门后,纯粹就是把自己与世隔绝起来,除了殷稷山定期的过来吃饭过夜,几乎整个殷家都不把这个理应是贵妾的如夫人当成主子。万氏的院子又是在殷家的东南角落,跟其他院子生生隔了个大花园,平常没事少有人走来。

若不是殷老爷子看不过去,发了几次火,恐怕连下人都要欺负到她头上来。万氏性子弱没错,可是殷稷山的迁怒和秦氏的嫉恨,无一不是加载在殷时头上的压力。哪怕殷稷山对他有多一点关注,他也不至于会变成今日这样子。母亲懦弱父亲冷漠,在他需要亲情的时候一个逃避一个嫌弃,等到他扬眉吐气的时候,万氏早就看淡红尘,而殷稷山再有心也拉不近与儿子之间的距离。

“因为你娘的死,对不对?”殷稷山想了许久,才叹气道,“我对她也有许多遗憾,只是等我回头想弥补她,她已经看破世俗,若不是因为你,恐怕她早有出家的念头了。”

殷时没想父亲会提起万氏的事,冷笑道:“谢谢你的遗憾,可惜你这辈子只能遗憾了。”

殷稷山回头,看着这个和自己几乎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儿子,不管是长相或者脾气,都像到不能再像,所以殷老爷子也是对这个庶出的孙子也最为疼爱。只是后来,殷时的叛逆屡屡冲撞了他的怒火,父子见面总是大眼瞪小眼,两败俱伤收场。慢慢地他更习惯小儿子的温顺和长子的讨好,对于这个脾气火爆的庶子选择无视。

殷稷山隐忍了许久,终于吐出一句:“放弃安海阁,我当一切没发生。”这是他能做的最后让步。

“你可以选择赶我出家门,一切也像是没发生一样。”殷时哂笑。

“你就非得跟我反目成仇你才乐意?”殷稷山重重捶了下桌子,表情极为悲愤。

殷时摇了摇头,“我没想跟你反目成仇,我只想拿回我的东西。”殷时从怀里都出一张清单,他走过去,交到殷稷山手上,“这是我娘的嫁妆,现银不算,你把东西都给我找齐了,咱们再来说说她是怎么死的。谈得好,我答应你这辈子不再进入安海阁一步,谈不拢……”殷时笑得很灿烂,好似没事人一样,“爹从小教过我,自己想要的东西就必须自己去争取,我也只是听爹的教训罢了。”

殷稷山拿着那张清单,瞳孔渐渐放大,手有些抑制不住地轻颤。其中多少东西背后都注明现今的位置或者已失踪,大多数都出现在秦氏和长子殷奇屋里。殷稷山眉头紧皱成峰,他比谁都清楚这些东西的流向,当初万家嫡女公然与他人私奔的事,落了他许多面子,而生意又伶仃,暗地里又欠了一大笔款。

娶万氏庶女完全是保全之策,一则可以拉拢平通商行,让摇摇欲坠的殷家重新在莲城站稳脚,二则也是殷稷山想宣泄心头恨。万老爷子又何尝不知殷稷山的想法,奈何他熬不住最宠爱的孙女的哀求,殷家不但不追究万家嫡女的逃婚,甚至在她大婚之际还捧上丰厚的贺礼。这种行为被外人取笑为懦弱,可万老爷子心里清楚,这完全是在成全平通的面子,如若不是,那些取笑殷家的人势必也会同样返回来嘲弄平通的言而无信。

从商最根本的就是诚信,万家嫡女公然背叛婚约和别的男人私逃,即使官府不追究,也是狠狠扇了平通商行的面子。万老爷子是忍了很久才没亲手掐死这个骄纵任性的孙女,结果却赔上了他最疼爱的孙女。

所以万老爷子为了保住孙女在殷家的地位,如流水般的现银陪嫁跟着万氏进入殷家,也恰好是因为这笔丰厚的陪嫁才生生将殷家重新拉回莲城上层阶级的地位。如今要殷稷山把原先万氏的嫁妆抽回来,那几乎是要把半个殷家给捧上,这让他怎么可能做到。

“这些太久远了,我没办法做到,不过我能尽我的能力补偿你其他的。”殷稷山将陪嫁清单随手丢在地上,转身不去看殷时冷笑的表情。

“没关系,你办不到,我自己争取就是了,我早就不需要你的施舍了。”殷时冷冷地道。

正欲转身离开,忽然听到背后如劲风**的声音,随后一阵清脆的瓷裂响,他顿了顿脚步。殷稷山手持一指粗的长鞭,重重地甩在地上,强劲的鞭风和砸在地上的清响令人不寒而栗。

“我容得你一次叛逆,可容不得你一次次地忤逆。原以为你娘过身,你伤心过度离家出走便罢了,没想到你回来之后更是嚣张跋扈。别当我不知道,你这些年不就是跟着那个姓商的在混吗?我呸,一个黄毛鬼子,还胆有脸用咱们的名字。”殷稷山盛怒之下,眼睛都涨得通红,手中的皮鞭捏得紧紧的,好似随时要飞出来,“我再警告你一次,你若敢和安海阁有半点关系,我绝对抽死你,就当我没生过你这个儿子。”

殷时缓缓转身,不知死活地对他笑道:“我本来就不是你生的,我是我娘生的。”

殷稷山被他的话气得哆嗦,扬起手中的皮鞭作势就要摔下,忽然一个削瘦的身影从外头跑进来,看看抱住殷时,殷稷山使尽全力摔下的皮鞭全被那个岣嵝的背影给承受住了。不说殷时,就连殷稷山也愣住了,一时不知作何表现。好在殷时反应得快,连忙翻身扶住护着他的人,急切地喊道:“左管家,你没事吧,来人,快来人啊!”

“左管家,你怎么会忽然跑进来。”殷稷山看着这个比自己年长十岁有多的老人,见他眉头紧蹙,嘴唇瞬间苍白,心里也陡然一惊,看秦二管事偷偷探出头,他怒骂:“秦二,还不给我滚去找大夫。”

左管家摇了摇头,强忍着背部灼热的疼痛,微声道:“舅、舅老太爷、后日就要来了。”

“舅舅?”殷稷山愣一下,“怎么这么快,不是说下个月吗?”

“我也是刚得到消息就赶来的。”左管家朝殷时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再顶嘴,“老爷,我、我现在能下去了吗?”

“赶紧赶紧,你瞎愣着干嘛,还不把左管家扶下去。”殷稷山对殷时咆哮道,左管家可以说是一路陪着他把殷家扶起来的,为人正直又公正,更是舅舅左念慈的本家,所以全家人对他都是尊敬有加。如今他失手打伤了左管家,要是被左念慈这个超级护短的人知道,恐怕殷稷山没什么好果子吃。

殷时原想背着左管家,怕他身子弱,不好走路,可却被他摇头拒绝了。

“二少爷,我还没脆弱到那种地步,这种大逆不道的事,还是别做了,省得折煞了我这把老骨头。”左管家虽平时看着不苟言笑,但心肠比谁都软。

“左管家,你这次太冲动了。”殷时看着他瑟瑟发抖的身躯,心里低落得不得了。

“再冲动也比不过您啊,二少爷。”可能颠簸到,左管家疼得脸都扭曲起来。“你就是想要分家也不能用这么强硬的方式,明知道老爷跟您是一个性子,您却非得硬碰硬,白费了我教你那么多事了。”

“对不起,左爷爷,我只是咽不下这口气。”殷时口气终于有些软化。

左管家听到殷时喊的这一声“左爷爷”知道他已经有了让步,才轻轻地叹气道:“我把你娘的嫁妆给你并不是想让你去报复你爹,光是那些庄子店铺,够你娶妻生子过一辈子,你又何苦去逼他。”

“如果是给我爹,我也就算了,可这些东西桩桩件件到底落了谁身上,左爷爷你比我更清楚。”殷时眼里含恨。

“大少爷也是老爷的儿子。”左管家只得说了这句话。

“没错,他是我爹的儿子,却不是我娘的儿子,那他凭什么拿我娘的东西?难道秦家还缺了他这些不成。”殷时愤愤不平。

左管家疼得只得摇头,喃喃一句,“太太也是苦过来的。”

不知道殷时没听到,还是不乐意搭理,一路两人相携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