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闹!”

一巴掌下去,边角雕花的红木桌子微微颤了一下,清若眼皮也跟着抖了一下。她轻轻挑起眼皮,瞄了右手边笑脸相迎的人,暗自把牙磨得咯咯响,脸上去依旧保持恬静怡然的微笑,丝毫不把父亲的话放进心里。

“你们怎么可以放着殷公子到家里也不和家里说一声,竟然还让他去做苦力,你们真是越大越不像话了。”杨茂礼初见殷时吓了一跳,见他华衣锦服全然一副富家少爷的模样,然后听他说起特地来感谢清若父女连续两次施手相济,杨茂礼这恍然想到殷时便是先前留在家中帮忙的短工。“殷公子远道而来,路途奔波就算不奉为上宾也不能放着让他去干活。”

清如听着老大不乐意,“阿爹,若不是阿姐收留他,恐怕如今他还在到处乞讨流浪。”

“胡说!”当着客人的面,杨茂礼轻斥了女儿一句,“纵是这样,那也该回家禀告父母,你们怎么能就偷偷瞒下呢。”

“明明是他自己不愿意说……”清如急于争辩,被清若捏了捏手,轻轻摇头,示意她不要争论。老实说杨茂礼不一定是在责怪她们,只是当着殷时的面,总是得说些客套话。

殷时笑着看杨茂礼父女的话,适时打断,拱手作揖,口气谦和诚恳地说:“这事确不该怪她们,是我自己的主意。当初幸得先生出手相救,才能苟活至今,原本打算归家,可想到科考无望,又仗着年轻气盛,一时冲动随商队西行。一路虽苦累愁多,但也所幸有此一行,见识不同地域人俗风情,也知道许多人间疾苦。感怀自己养在富贵之家,生活用度比之穷苦百姓自是极奢张浪费,当知生活不易,勤勉自律。后来又得清若善心收留,苦心告诫,方知家中惦记,急忙归家告慰亲人。”

一番诚恳痛切的自我反省,言辞谦恭,态度认真,几乎是痛心疾首地悔悟过往年少。随后语气一转,升华为自我觉悟,决定洗心革面积极向上。其语气神情动作生动恳切,好似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在佛前醒悟自身痛改前非。

在场数人,黑龙黑虎淡定得好似什么事都没发生,清若表情依旧,只是嘴角眼皮都略有**的现象。饶是最擅苦肉计的清如看着殷时这番自导自演的纨绔子弟痛改前非誓做有为青年也顿时佩服得五体投地,更重要的是,他这番行为能让杨茂礼颇感满意。一个闲逸成性的富家公子能跟着西行商队长途跋涉四处奔波本属不易,还能从中醒悟自身,并决心自律。这对杨茂礼来说,就好比自己教养出来的弟子能出人头地一般令人欣慰。

殷时讲故事特别巧妙,不但有逻辑性,还能经常一些自我领悟,把沿途见闻说得津津有道。清若不禁暗叹,这人去高考,语文绝对能拿满文,各种抒**感各种中心思想各种深刻领悟。

“你能这么想自然是好事,但你毕竟是富贵人家的公子,也不必尽与一般百姓比较,能知疾苦,知感恩,便是极大的进步了。”杨茂礼捋了捋已经蓄到脖子的胡须,看着殷时毕恭毕敬的模样,颇为受用。

殷时起身作揖,“先生说的是,我尚且年轻,许多事情思虑不周。能得先生点拨,如醍醐灌顶。”黑龙捧着一个一尺见方的沉香木盒上前,盒面不见一丝雕琢,依靠着木纹本身走势,却有种浑然天成的意境。“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为感激先生当日的救命之恩。”

杨茂礼也是见过世面的,见桌上那木盒古朴简陋,其色泽纹路都是极上成之品。心里暗暗吃惊,脸上却纹丝不动,“殷公子这般礼重了,我当日出手并不是图你今日回报,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你且收回,莫坏了我对你的印象。”

殷时也不急,笑着起身,将盒子打开,里面却是一本书,“先生勿恼。虽说先生只是举手之劳,可对我来说已是再造父母,若没有先生,或许就没有如今的殷时,所以这礼并不重。况且,这却是算不得什么好东西,曾听清若说起先生对前朝李怀因李大学士的《浑世说》特别推崇。我没有本事,只能借熟人情面,借了出来,手抄一本送予先生。还望先生不要嫌弃字拙。”

清若是见识了殷时出手阔绰的习性,看到这沉香木盒时,心中早已吐槽他又是挥金如土,单是这一个盒子少说也得百八十两。虽说再重的礼也重不过救命之恩,可对于孤傲的文人来说,钱财只会污了他们的清名。

可没想到的是,这盒子打开竟然只是一本书,看书面崭新,断不是孤本古本。即便是当朝最好的文集也值不到一个盒子的钱,这么装裱反而有种金玉作为败絮其中的意味。可清若却不认为殷时是这般轻率的人,他连送她的若字璞玉都能用心至此,来拜谢救命恩人怎么可能只是一本普通文集。

果然,此书是李怀因《浑世说》手抄本。

李怀因是前朝一位极有名望又正直聪明的大学士,他少年时候已经文冠大川,以十九岁稚龄考得一甲榜首。如今少年状元正是皇家贵族少女们心中的如意郎君,而李怀因不但聪明而且十分机智,心知被招为驸马便是前程尽弃。遂谎称乳母去世,须归家丁忧,然后连夜跑回老家,从此销声匿迹。直至三年后,皇帝欲重新招李怀因为驸马,可他早就娶了一妻二妾,生了六个孩子。

不管是皇帝抑或哪位王公大臣都不可能送女儿去当第三房小妾,况且还有六个孩子。所以皇帝只好作罢,想招他入内阁,以作未来栋才之用,他却又借口叔公过世,连着十年都在守孝,皇帝都拿他没办法,只好告诉他,等他想出来做官自己到吏部报告。直到李怀因三十五岁进京时已经是十六年过去,先王已去,新帝继位。知李怀因出世当官,新帝即刻将他奉为上卿,一直勤勉辅助新帝,直到七十六岁病逝于朝堂上。皇帝为此痛哭三天,自愿为其披麻,后被大臣们劝阻才作罢。

一个臣子能做到如此,也算是极致了,这本《浑世说》是李怀因的遗作,也是他的自传。主要讲了他一生的见闻和领悟,其中说了年少丁忧罢官的原因。他知自己年少轻狂,许多想法太偏激又不懂圆滑,怕招来祸事连累罪人,也怕自己少年得意会引他人猜忌。况且当时太子未立,朝中党派林立,稍有不慎,就会误入泥潭。就算站对了队伍,带到新帝继位,恐怕他也无心力辅佐,索性躲起来,待新帝继任后再出来。

李怀因不但政治见解独特深远,早年又深知百姓疾苦,所以其政见多是亲民之举,所以民间声望极高。

听杨茂礼在感慨李怀因聪明睿智的为人处事时,清若不只一次吐槽他不过是个胆小怕事的人,想做官又怕被连累。反正只要让我做官,谁当皇帝都一样,要不你们玩猜拳,谁赢了我帮谁。这要是在乱世,绝对是能叛徒,好在他生在太平年间,不管换谁当皇帝他都不会亏。

李怀因的《浑世说》一直很得后人称颂,其中见解领悟都极好,杨茂礼常感慨无能亲眼见到珍本。如今殷时虽然这也是手抄本,但却是他亲自手抄,而且字迹还是特意模仿李怀因的怀因体。这礼看着虽轻,心意却是十分厚重诚恳,无怪杨茂礼看到书名时激动得双手颤抖。

“这、这是你写的?”杨茂礼翻开书页,字迹清晰有力,落笔处还特别学了李怀因顿笔的手法。如若做旧书页处理,就说李怀因的笔迹也难辨真假。

“我年少时也很仰慕李大学士,所以模仿过他的笔迹,不知学得是否到位,还请先生指教。”看杨茂礼爱不释手的模样,殷时笑了笑,又见清若鄙视的表情,估计朝她挤眉弄眼。

“像!像!太像了,饶我学了十几年都仿不出着神韵来。”杨茂礼赞不绝口。

殷时谦虚道:“先生喜欢便好。对了,这次前来,我想去看望下老太太,不知老人家身体是否康健。”之前在杨家时,没少被清若叫去杨老太太屋里帮重活,故有此一提。

杨茂礼略微吃惊,然后点点头,“老人家到底上了年纪,自上次收到惊吓,身子大不如前,不过近几日倒是好些了,劳你有心了。”

因有了这手抄本做面子,如今杨茂礼看殷时怎么看怎么顺眼,见他态度谦和有礼,跟初见时候完全不同,又如此思虑周全,更是满意。

“那……还请清若带路吧,我这么贸然前去,恐怕不大合适。”殷时故作为难。

杨茂礼理解地点点头,毕竟之前只是杨家的一个短工,如此以殷家少爷身份前去总是不大合适的,便吩咐道:“小若,你便带殷公子过去吧。”

清若无奈地点点头,见殷时偷偷朝她做了个鬼脸,心中恼怒,走至他身旁时,故意踩了他一脚,看着他扭曲的表情笑得一脸恬淡:“殷公子,请吧。”

杨茂礼根本不管他们离去,直捧着书本爱不释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纸张上每个字,仿佛真是原本一样。

“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清如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愤愤地骂道。

“小如,你说什么呢!怎么可以这么无礼。”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杨茂礼气得吹胡子瞪眼睛。

“阿爹,你还就这么被收买啦。我看他根本就是不安好心,就这么一本书便把你打发了,等下要是把阿姐拐了,你也得乐呵呵地道别。”清如鼓着一张小脸。

“你浑说什么,殷公子怎么可能,他比小若可大上好几岁。”杨茂礼不悦地说。

清若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阿爹你不知道吗?以前他在咱们家,每次都喜欢把阿姐气得跳脚,然后就买东西哄阿姐开心。那次木云兵乱,就是他带了人冲进来救阿姐的!”

杨茂礼一愣,一时竟不知作何表现,脑子里尽一团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