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校长原来有先算的

自小儿,柳香梅长得就不像别的女娃儿那样灵醒。五六岁光景,月夜下,村里人围坐在村头的老柳树下谈古。看这些娃儿如小兽样追逐奔跑,自玩自乐,有心考考他们的灵醒。便逐个询问娃的年龄属相。

庄稼人自个儿肚子里没墨水,觉得介小个娃娃,能把年龄属相都答对了,便是灵醒的。

轮到问香梅,憨娃儿听前头别人把鸡呀、兔呀、猪呀这些都属了,连老鼠都没落下。憨娃私下里觉提猫比老鼠厉害,怎没人属猫呢。便亮堂着嗓门道:“我属猫!”

“十二生肖里是没有属猫的!”问的人忍着笑,耐心开导。

“那我属鸭子!”憨娃儿没听见前头别人说属鸭子。

“十二生肖里也没有鸭子!”

“那我属鹅!”

大人这会儿早就笑得前仰后合。香梅她爹紧着告诉娃儿:“你属龙!”

“爹,龙是什么东西!”

庄稼汉子哪里说得清。

“古时皇帝都叫自己真龙天子!”

“爹爹,我不想属龙?”

“为什么哩!”

“皇帝又着不了我当!”

这父女俩一递一言,活脱脱一幕相声。老柳树下的笑声更大了。

“怪道叫憨梅,校长原来是有先算的。这娃儿,真是憨得紧。”连香梅亲爹柳瑞全也不禁这样道。

说到憨,香梅仿佛非得充实爹和众人的论据。

柳林村旁就是一条跨省的国道。国道旁边座落着几户柳林村人的房屋,当中包括泼妇苗玉英家的屋子。

那日,柳林村著名的泼妇苗玉英在正在自家屋门口闲站着瞧风景。远远瞧见一辆大巴车迎面开来。泼妇滋事的本领确实超乎寻常人的想象,电光石闪之间,已然一计生成,并付以行动。

泼妇苗玉英紧走几步出了屋门,一脚窜上国道,再一脚已经窜到国道正中间。听得后头大巴车的喇叭一迭声地响起,才慢腾腾往旁挪了一步。眼瞧着拐弯处,大巴车开得慢,跟自个儿擦身而过的功夫,泼妇忽地一矮,就势直挺挺躺于道上。躺倒之前,是一声凄厉的“救命啊!”

这一声求救喊出,泼妇自然不愁有人替她出头,更不愁大巴车不肯停下。余下来的事儿,就瞧她自个儿装得像不像了。

果然,大巴车应声而停,乡亲们也都仗义,顷刻间就围了一堆人。

大巴车司机“咚”地从车门跳下,急赤白脸,指天咒地发誓——自己的车绝对不曾碰这个女人一个手指头。

一车乘客,这会儿全都下了车,纷纷围拢过来,鸡一句鸭一句,十有**,倒都是替这司机说话,道的都是车子绝对不曾碰过这女人。

那会儿,苗玉英紧邻而住的本家兄弟子侄,七姑八姨,沾亲的,带故的……哭姨叫姑地倾巢而出,且不管事实怎样,男的先就拉住了大巴车司机,嚷嚷要人家赔钱,偿命。别的几个女人,趁势扑到苗玉英身上大放悲音,“姨呀……姑呀……姐呀,你怎就这么走了呢……你命苦呀!福未享一天……怎就被这挨千刀黑心肠生娃儿没**的把命给夺走了呢?”

都是泼辣家风熏陶出来的,一个个自然都非等闲之辈。当下,各行其事各司其职,简直就好比事先排练过的一般。直唬得大巴车司机浑身筛糠样地抖,汗如雨下,失魂落魄,比地上躺着的那一位还要可怜百倍。

柳林村当地人,有心替泼妇苗玉英出头,可是人生在世,到底还得讲个帮理不帮亲。人家大巴车要真没有碰她一指头,总不能仗着是当地人,伙起来讹外来客。真要如此,还用得着制造车祸讹人,直接跳路中间,喊“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从此路过,留下买路钱”不是更省事。

不过,这泼妇直挺挺躺在路上,动也不动,牙关紧咬,双眼紧闭,脸色铁青。别是真的出了什么妖蛾子。车祸的事,有时连司机自个儿都未必觉察得着,谁又能说得清了?也不定大巴车真碰坏了人家脑袋里一个什么部件,若不然,这人明明躺倒了。又该做何解释。

司机吓得掉卵。大巴车上乘务员可不吃素,想来也是久经沙场的,虽然语无伦次,却是句句说中要害,“我就坐在副驾驶位儿上,瞧得真真切切。这大婶在道上走,我就提醒司机担心,别碰着她,话音刚落,这大婶就倒地上了,车子跟她还隔着一尺远呢。这叫我们怎么说?怎么说!兴许这位大婶是什么隐疾发作,要不,先送医院里瞧瞧。”

一句话提醒了众人,除了送医院,的确没有什么更好的法子。那当儿,泼妇的几位本家男女,一听送医院,扯人的住了手,哭嚎的止了声,一迭声道:“只怕送到医院,司机就趁乱走脱离了。不如现在就赔钱,有钱押在这,才好叫众人放心。”

大巴车乘务员开口问要赔多少钱。

这班男女倒没有狮子大开口,说出的一个价目别说赔地上躺着的这条人命,只怕赔这条人命身上的一个手指儿都不够。

大巴车司机听人家要价低,这才元神归位,就要开口应承。横竖,花钱消灾,能消掉这无妄之灾,又何必心疼那几个小钱。

“你们都别动。我刚刚打了110报警,交警马上就要来了,这事儿要等交警来了才能处理。”

泼妇这一方,眼瞧着钱财马上到手,却料不着横生枝节,大巴车上竟有这样爱管闲事的乘客,不声不响就打了110。要真把交警招来,这戏还怎么演。

一时之间,众人愣征。乡下人没有动不动就麻烦政府的习惯。请交警,你随随便便拨个电话就能请得动,这倒真要好好儿瞧瞧,长长见识。

那当儿,柳瑞全扯着女儿的手,挤进人堆里瞧热闹。柳香梅人小,像条小泥鳅似地一气挤到苗玉英跟前。

“死了没有呢?死了没有呢?”憨女眼瞧着不过瘾,非得开口发问,声儿又脆又亮。

“唉!断气啦!”没听见人回答自个,索性又来一句小大人似的感叹。

内中,有人早就瞧出门道,又听这童言无忌,早忍不住,哄然大笑。

泼妇苗玉英这下没法再装,何况也不好直挺挺躺地上等交警,交警真要来,还能有她的好果子吃?她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跳起,朝着憨女张牙舞爪,“你咒哪个?你咒哪个?你娘才断气啦,你爹才断气啦!你全家都断气啦!”

泼妇讹不着钱,一肚子气没地方出,逮着香梅,能不当她是出气筒。

“她大婶,孩子不懂事,你跟她计较什么哩?”柳瑞全怕女儿吃亏,紧紧地护在怀里。

偏偏憨女不晓得怕,睁着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仰脸问道:“爹,她怎又活了?”

这下,能忍住不笑喷的,除非聋子。

警笛声远远地传来,在众人的哄笑中,死而复活的泼妇苗玉英带着她这一方人马,灰溜溜铩羽而去。

大巴车司机、乘务员、众乘客纷纷朝柳瑞全的这个憨女儿竖大拇指哥,一迭声夸这孩子灵醒。

“灵醒?”真要这样倒好了,柳瑞全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