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长子才是真正有福气的

新媳妇柳金叶站在自家门口,打远望见剃刀头挑着剃头挑儿悠悠地走近了,她“嘿”地一声。虽然有点轻佻,但是对面是剃头匠,这又何妨,谁拿个剃头匠当回事,况且又是个媒汉。

“剃头匠,你这急慌慌的,打的又是哪家姑娘的主意呢?”

“你大伯子在家不?”剃头匠僻而不答这新媳妇的俏皮话,他是个自重的人,越是干的登不了台面的职业,越得自重,这是他的为人之道。

“原来是寻思上了我家大伯,剃头匠你可真有眼光。你要是把大伯的媒保成了,指不定那谢媒钱比家旺给得都多呢!”

“承你吉言,那我先谢谢了!”

“这么说,剃头匠,大伯有主儿了么?”

“可不,所以才找的他!”

柳金叶贴进一步,低声道:“这主儿是哪家姑娘呢?”

“不好说,这不是还没定下么!”剃头匠嘿嘿地陪着笑脸,为自己张口就掰谎感到不好意思。不过,对柳金叶这样的主儿,剃头匠有他自己的原则,不是板上钉钉的事,他决不透露半点口风。谁晓得自己的话一经别人咀嚼,转着会变成啥子哩,弄不好就把一桩好姻缘愣生生搅黄了。人的嘴,黄河里的水,都是能淹死人的。

周家老爷子和老太太那会儿正在屋里腌咸菜,老两口听见外头跟二媳妇叨的是个男人口音,待要听个分明,却是年老耳朵不争气。周老爷子只得使劲儿咳嗽了几下,周老太把咸菜缸子敲得咣咣的,算是帮腔。

果然,柳金叶就转头朝屋里道:“爹,娘,是剃头匠呢,找大伯哥!”

“是剃头师傅哪!还不快请屋里坐。”

周老太已经手脚麻利捧出了一杯茶水。接着又要下厨去煮点心。剃头匠本只想悄悄儿的,不料还是给柳金叶整出了动静。

“老大刚刚去了牧场,剃头师傅,你且在这歇歇,我这就喊他去!”周家二老这一向,没少为长大的婚事操心。奈何人家姑娘瞧不上他家这尊“人猿泰山”总不能强行绑一个回来放老大屋里。眼下,这剃头师傅好不容易把事儿跑出点眉目,一对老家伙,就差感恩戴德。哪憨有半点不尊。

凤梧坪这四乡八里,老一辈人都叫剃头匠做‘师傅’,或者是‘剃头师傅’,反倒是金叶这样没大没小的年轻人,张口闭口剃头匠、或者干脆叫他媒汉。

剃头匠范保成从来不在这上面计较,叫什么还不都是一个叫而已,有的人还叫狗蛋、猫剩的,图的是啥子,贱命反倒保平安。反倒是周家两个老家伙听着觉得刺耳,心里直怪二媳妇不懂事,不会拢络人心也就罢了,得罪了媒人算是谁的损失。

周家的牧场就在凤梧坪村边儿上,十多亩大的光景,里头圈养了十几只花白奶牛。虽说不大一个牧场,地却肥,草一茬接一茬的,无论是青的干的,都是从这地里出,外再买些饲料和燕麦,便换作十几头奶牛一年到头哗哗地淌奶,周家就是靠了这个牧场才挣下了厚实的家当。

周老爷子腿脚还利索得很,剃头匠范保成还没喝完手里的茶,老大周有财已经跟在老爷子后头进了屋。拿眉梢溜一眼剃头匠,脸就慢慢地泛出了一道红。剃头匠只听说大姑娘见着媒人会脸红的,像这样的大小伙子见着他这个媒人居然也红了脸,在凤梧坪这四乡八里,也就周有财一个。偏偏他又生得寒碜,额头和颧骨都是高挑在外,再加上地包天的牙口,一脸的峥狞,这脸一红,倒像个噎噎疤疤的大红薯,虽是不待见人,却也憨厚得紧。

剃头匠给周有财使了个眼色,这憨大却不理会,只顾搓着手在那脸红。反倒是周老爷子发话道:“有财,剃头师傅有事找你哩,不如你们到房里聊。”

“不用不用,就一点小事,有财你跟我到外头去说。”剃头匠已经挑起了剃头挑子,晃悠着出了门。其实不必如此,就当着周家二老的面把憨妮子的鞋垫捎给周有财也没什么的。只是那二楼的房门口上,还歪杵着个柳金叶,这会儿她正捧着毛线活儿,两手穿梭样地织个不停,那眼睛和耳朵也没闲着。

憨大周有财脚跟脚随了出来,剃头匠范保成一直到确信柳金叶的眼睛和耳朵追不着,才定了脚,从衣服里头掏出报纸包儿,递给了周有财,道:“是柳香梅托我捎给你的。”

“啥哩?”

“呆子,你不晓得自己瞧?”

周有财这憨大却不当着剃头匠的面打开瞧,反倒如获至宝样,把报纸包儿惴进怀里。又讷讷地道:“叔,香梅她家爹娘应充了么?”

“她家爹娘要是不应充,你怎办哩?”剃头匠范保成故意逗这憨大。

“要那样,我,我,我……我也不晓得怎办!”剃头匠听这憨大我了半晌,满以为他会忒出个什么寻死觅活的来,却不料只听得一个‘我也不晓得怎办’,这憨大可真是个憨大,跟柳香梅这憨女还真是天作之合的一对儿。

“有财,叔问你,你瞧上香梅什么哩?”

“她不嫌我丑,见面不挤兑我。还有,叔,说了你别见笑,就是香梅那双眼睛,上次我陪家旺相亲那会儿见了后,就再也忘不掉了,老觉得那树叶缝儿,草丛里,牛花花里都藏着那双眼睛呢,忽闪忽闪地瞭人。再……再说了……我抱过她!”

“抱过她——一抱抱上床!”剃头匠有心开憨大的玩笑,索性来一点荤的。

周有财一下子把脸红到耳根。

“呆子,你还真是被瞭着了,这是你的福气呢!”

“叔,那香梅她爹娘应允不?”

“等着她爹妈回话吧!”剃头匠说了这一句,才回想起姑娘爹妈的回话还没讨得捎来,又急急忙忙挑了剃头挑子,出了凤梧坪往柳林村去了。

爱情信物在周有财这憨大眼里,其收藏价值胜过真金白银,名画古玩。惴在怀里都嫌不够稳妥,可惜不能嵌进心头,若不然,憨大或许还真会这么做。眼下的要紧事,是赶紧把这东西好好珍藏起来。

周有财三步并作一步窜回家。一进屋门,瞧见爹跟娘,四只老眼巴巴的瞧着自个儿,那眼中无尽的欺待止住了憨大的脚步儿。

“人家父母还没回话。”周有财说的是实话。但是实话在周家这两个老家伙听来,不免以为得长子可能要打一辈子光棍。

两张老脸一下了就黄了。

柳金叶杵在楼梯上,听这一句,心里哧道:“果不其然,又黄了!你这模样要能娶着媳妇,癞蛤蟆也能娶得着天鹅,除非人家姑娘瞎了眼。”这蹄子心里得意,袅袅婷婷,转身回了自己屋里,“喷”地关了房门。

“人家剃头师傅找你,就说了这个?”周家老头不甘心,追着问。

“他是给我捎东西的。”周有财下意识抬眼瞧瞧楼上,弟媳已经进了屋。憨大这才放心掏出怀里的物儿,扯开外面的报纸,露出里头一双鞋垫。

“是她捎给我的!”憨大得意地补充。

这所谓的“她”是哪个,两个老家伙心里自然明镜似的。

周老太捧着鞋垫儿仔细端详,就像端详自家未来的媳妇儿。这鞋垫做的不是很精致,针脚和绣工都粗糙得很,花样也不成形。不过,瞧着却是夯实,一针连一针,密密匝匝,想来儿子口中的这个“她”,也是个实心眼不惜力的。

周家老头早就笑得合不拢嘴。

两个老家伙只发愁长子要打光棍,哪曾想来长子一双小船样的粗脚,竟烦劳人家姑娘惦记着给做鞋垫。次子娶了个美人儿做媳妇,人家都道那小子福气大。

在两个老家伙眼里,贤惠的比重远远胜过美貌,说不定,这粗夯丑陋的长子,才是个真正有福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