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缩头绾翅的家雀儿

郑月芳一个人坐家里,思来想去只是凤梧坪张家老二这件事儿。越寻思越觉得事儿可不能就这么摞下了,张家老二这个人虽不怎样,但是现摆着,那家底,打着灯笼也难寻。自家闺女长得又是这般模样,人家不嫌她胖不嫌她憨,她倒好,还嫌人家品行不良。

郑月芳打算好好再劝劝憨闺女。她从门后摸了把锄头,急慌慌出了堂屋门往果林去了。

香梅远远看见她娘的身影往果林里来,心里道,“莫不是太阳呆会儿要从东边落下去。”

“香梅呀,闺女,娘来帮你锄草。”香梅娘打老远的路头就嚷,到了近前,却把个锄把儿支在下巴上,眼睛只是盯着亲亲的闺女不眨地瞧,仿佛不认识了还是怎的。

香梅被自个儿亲娘盯得心里直发毛。

“娘,锄把儿不是用来支下巴的。”

“憨闺女,你还寻起娘的不是来了。娘有话问你,你也停下锄头过来歇会儿。”

香梅摞了锄头,也钻进郑月芳呆的树丛下。这是一棵超过五年的老桃树,亭亭的华盖就像一把撑开的大凉伞,娘倒真会寻舒坦。

“香梅,娘问你,你怎看不上凤梧坪张家老二呢。那可是打着灯笼也难寻的主儿。”

“还打着灯笼!娘,瞎子上街随便摸一个也比他强。,难道你不晓得,这个吴家老二就是吴岳伦,他十六岁就搞大了女同学的肚子。”

“这些事不是都过去了么,谁还能一辈子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只要不再犯就是个好主儿。”

“可是我不想跟这样的人一道生活。”

“我瞧你是想呆在家里‘堵坝头’!”

“就算‘堵坝头’,我也不会嫁给这样的人。”香梅拧着身子留给郑月芳一个汗水渍湿的后背,她人长得胖,一干活就流汗,却是不惜力,郑月芳年轻时淘下的衣服,一件件,最后全给这个胖闺女的汗水渍烂。

“好,娘可听着你的真心话了。香梅,你不为自个儿想,也该为你弟弟思量一下。娘总得等姐姐出阁了才好娶儿媳妇。”

“我晓得,我要是应承了吴岳伦,你就可以得到好大一笔彩礼钱了,所以才只管盯着人家的家底儿么。”

香梅她梅早就习惯了女儿直肠子通透地说话。闺女要不是这样张嘴就忒,她反倒觉得奇。“你既然晓得,娘也索性明说了。弟弟确是指望着你出阁的彩礼钱来娶媳妇。谁的家不是这么当的。要不然,难道白白放着一个大姑娘在家里‘堵坝头’!”

“我也出国旅游去!”香梅赌气道。

母女俩对“出国旅游”的理解并不一样。

“瞧你这一身膘,就怕你没那份能耐!”当娘的跟女儿说话,索性也就不客气。

“我以为你会说‘敢出国旅游就打断你的腿,这是姑娘家说的话么?’,人家柳六娘都这么说。”香梅嘟着嘴学舌,学的是邻家柳六娘的嗓门儿。柳六娘家里清一色三个闺女,这是她教训闺女的口头禅。

“柳六娘三个闺女三只凤凰样,人家翅膀一忽扇就真个飞出国旅游了。你瞧你自个儿,缩头绾翅的家雀儿一只,娘是不愁你会出国去旅游。就担心你认不清自个儿几斤几两,还挑三捡四地把自个儿给耽搁了。”郑月芳摞下了话。她猫着腰,把齐人高的野草往两边拨拉拨拉,往果林深处寻娃儿他爹。

香梅再掂起锄头,仿佛跟野草有仇,只瞧见草茎儿纷纷倒伏,草丛里的蚁虫世界末日样急急逃命。

郑月芳在男人那里没有寻得支持。柳瑞全虽是话不多,但一句一个钉。

“这事儿,得闺女自个儿点头才成!”男人只消一句话,就捋掉了郑月芳打得叭啦响的算盘。

郑月芳只得满脸谦意地拒绝了凤梧坪的范保成保的这桩媒。

“没关系。姻缘不成人情在么。这事儿不怪闺女,要怪听能怪我这保媒的屎糊了眼,没看清月老拴在闺妇脚上的红线绳另一头到底系在哪家娃儿脚上了。”

这个范保成的话既然说得这样中听,郑月芳少不得央他再给女儿介绍介绍。

柳承轩很快知晓姐姐拒绝了凤梧坪张家老二的事。他是弟弟,当着憨姐的面,不敢多放一个闷屁。但是私下里跟娘亲嘀咕,“她倒瞧不起人家十六岁搞大了女同学的肚子,不晓得可怜弟弟都二十四了,还没开过这洋荤……”

郑月芳一声断喝:“臭小子,你转的是什么念头?仔细你的皮。”

柳承轩缩缩头,晃着肩膀出门了。这个家,一个憨姐姐,一个只晓得闷头干活的爹,原以为唯一精明的娘一心只疼着自已,现在看似乎并非如此,一切让他觉得没指望。

凤梧坪吴家老二的事宁息了一些日子,剃头匠范保成又挑着剃头担子出现在柳林村晃悠。

郑月芳从窗户里头觑着眼,瞄了半日,但见这剃头匠没兜到一个客,话场子自然支不起来,她想赶话场子都无处凑。虽然这范保成大宗的进项还是告保媒得来的红包,但剃头生意这样稀落,未免让人瞧不过眼。

话说回来,现今不管男女老少,剃头都喜欢往理发店走。不论洗头还是吹发,发廊小姐两只嫩手儿在头上轻轻一揉,伴着洗发水的香味儿,依柳林著名逛鬼柳六的话来说,那就是舒坦到骨子里头了。有如此舒坦所在,谁还稀罕这剃头匠的手艺,光那个油腻肮脏的剃头挑子就够让人倒胃口的。拒说这挑子在前清那会儿,还担负着割人头的恶事,怪道让剃头匠剃头,后脑勺总觉得冷嗖嗖。

这当然是那些老少爷儿们的话。郑月芳一头长发馆三馆,还能在背后拖下一长截,她的头发不劳剃头匠和理发店,她还指望着头发像庄稼一样,长长一茬便剪下来换钱哩。只可惜头发长得不像庄稼那样快,三年收一茬,外省口音的头发贩子还挑三捡四埋汰她的头发比兔子尾巴长不了多少。

“他爹,你的头该剃了!”郑月芳朝后院嚷着。柳福全正在那儿起猪粪,打算把猪粪运到果林里肥桃树。

郑月芳没听见应答,这是意料之中的事。

“我把剃头匠叫家里来吧,省得你还要往镇上跑。”郑月芳自作主张道。

“别,我的头发还不长!”柳瑞全不得已道。

“不长,不长也臭啦,你瞅上面的粪点子,粪苍蝇都要在上头下蛆了。”

柳瑞全不答话,他最怕婆娘指责他卫生上的邋塌,这点指责要是不马上按婆娘说的照办,她就会一直没完没了、没完没了地唠叨到晚间,唠叨到背窝里头。当然,那会儿她可能会换个说道,比如恶心得紧。婆娘一恶心得紧,他就什么事也甭想干。

“起完粪我自个儿上理发店。”柳瑞全不紧不慢地说道,跟他一起一落的起粪节奏同步。

“剃头匠就在门口哪,不是更现成!”

“别!剃头匠剃过头,后脑勺总是冷嗖嗖。”

郑月芳觉得自家汉子真是头不开窍的倔驴,乍就一点体会不到自己的苦心。所以提高了嗓门道:“冷嗖嗖,我瞧是因为理发店的妹子嫩乎乎吧!”

柳瑞全无话可说,难道他还能说得过自己的婆娘。

郑月芳自作主张叫住了范保成。这个媒婆这会儿已经转悠的脚酸脑胀,剃头挑子更是压得肩膀生疼。所以他在香梅家的厅堂里歇下剃头挑子的时候,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再接过香梅娘新泡的热气腾腾的茶,可就是满含感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