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卑微地长大

要论去城里买穿戴,母女俩其实都有一肚子苦衷。柳香梅身形长得胖,她娘也不差,站一块儿,是俩超级大南瓜。要一块儿出现在成衣店,人家店里本就拥挤的空间立马出现供氧紧迫。

这种情况,郑月芳自然能免就免,她自己会一点缝纫手艺,打扮自个儿不成问题,多时新的款式,三弄两弄,也能依葫芦画瓢裁剪了穿身上,只是,此款式服装的成衣设计师要是不幸见着自己作品的这个终极版本,怕要不是气死就是汗死。

郑月芳有意打扮女儿。十六岁的花季少女,虽然长得胖,打扮起来还能比她这个半老徐娘差?可惜郑月芳的翻版作品,只限于花红柳绿。

柳香梅穿过的母亲帮她做的最后一套衣服,上身大红锁鹅黄荷叶边的半袖,下身是墨绿肥人裤。郑月芳在女儿身上没有丝毫吝啬,拒说用的还是真丝面料。

柳香梅那会儿还少不更事,高高兴兴穿了新衣服去上学。一路上,除了一个老态龙钟的婆婆说声好看,别的人基本上都是侧目掩嘴,一脸憋大便的表情。

憨女这么一路招摇进了校门,可怜她自个儿还无知无觉。

这个早上,全校的男生都好像荷尔蒙分沁失调,或者提前**。不仅香梅班上的男身在她身后吹口哨,挤眉弄眼。就连外班男生,也把走廊一侧的窗户挤得水泄不通。柳香梅懵懵懂懂,问同桌是否这些男生是否吃错了药,怎的就一下子都进入青春期。同桌不像柳香梅这般有碍观瞻,就算笑得花枝乱颤也没人瞥她一眼。

“不会吧?香梅,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我是真不晓得!”柳香梅老老实实回答。

“要说男生吃错了药。你自己就是这味药!”

“你说我……是药?”梅香梅还是听不明白。

“你瞧你,本来就长得像个巨无霸,还嫌不够丢人的,又这么大红大绿,马戏团的大猩猩要上台表演节目,都不会像你这么打扮自己……”

柳香梅这才明白问题所在。

娘做的衣服,居然让自己这样出丑。憨女发誓,就算今后只能直接拿布披在身上,也不愿再给娘当这丢人现眼的模特。

这里埋怨女儿,那是郑月芳站着说话不腰疼。女儿嘴掘,不会跟娘叫苦,谁又晓得这孩子受过多少委屈。难道人家成衣店老板能指望做成一个长得像大南瓜的女孩子的生意。这种形号的女孩子,她自个儿没有自知之明,贸贸然就走进人家打扮莺莺燕燕杨柳依依的地方,那就怪不得别人嘴损,生活本来就枯燥,谁原意放过开心作乐的机会,虽然这种快乐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但你别指望一个陌生人会放弃这种取乐的机会。

如此几次,柳香梅再也不敢踏进成衣店半步,娘给她钱去买穿戴,天晓得该到哪里去买。别人总是取笑自已是个巨无霸,或者是善意地提醒她店里的衣服没有她穿得下的形号。人家不想做她的生意,柳香梅总不能死皮赖脸。这种事,一而再,再而三,第四次再跨进店门,不要说自己没有自知之明,应该直接用神经短路来形容的。

所以,柳香梅宁可穿娘年青时褪下不穿的衣服,宁可穿弟弟柳承轩淘汰掉的男装,如有必要,爹不穿的衣服也会被她收搜来以备不时之虚。可惜爹是一点一滴,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唯艰。柳瑞全的衣服,不穿成渔网一样是舍不得丢掉的。

郑月芳的确没少给香梅买穿戴的钱,可惜没给闺女一个好穿戴的身体。亏她还有理由埋怨女儿把钱花去买英语书。这钱既买不了穿戴,不买书又能干什么,难道通通买了吃的填进嘴里,天啊,难道香梅还会嫌自己不够巨无霸。

媒人是个万事通,连人家娘兜着的事儿都揭得出,“这闺女还学英语么?”

“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她婶,什么英语不英语,她是魔怔!”

“也是,你说这乡下,学个羊叫还能赶赶羊哩。这外国人的话有什么好学的,我一大把年经,外国人长得什么样都不晓得。难道这闺女还想着跟外国人对上话不成。”

“要不能说她憨。我一气,把她的英语书全烧了。她恨上了我,这小半年,一句话也没跟我说过。”

眼下,柳香梅依旧一句话也没跟娘说,自顾进屋脱下身上的劳动衣裳。另换上的这件,却是男人穿的款式,米色的夹克,配上一头支愣的短发,活脱脱一个营养过剩的胖小子。当然,如果欣赏者赞同这种装扮,也可以说扮酷。但是乡下人有自己的审判标准,她这一身,还是不入媒婆和她娘的眼,两个女人咬着耳朵嘀咕,媒人对郑月芳的忠告是:“要不,带闺女去城里大医院瞧瞧,现在都说科学发达,指不定能医得好!”

郑月芳的回应是:“她这憨气儿是娘胎里带来的,没治了!”

柳香梅换过衣裳,连声招呼也不打,旁若无人掉头出了门。明白拿她娘和媒人当空气。

柳香梅径自去找隔壁柳六娘家的木叶。在这个世上,不觉得香梅是个憨女的,大概只有柳木叶一人。

可惜,柳香梅没有木叶这样的好机缘。二人都是学英语,在柳林村人眼里,柳香梅那是出洋相,柳木叶却学得光明正大。同样是学,柳木叶不过多了个朝她敞开的大学校门而已,何况能不能考得上还不一定,但是柳林村的人就是这般势利眼。

“木叶,木叶!”柳香梅站在六娘家院外头扯着嗓门喊。有点不管不顾的架势,柳六娘不待见邻家这个憨女也罢,柳金叶压根儿觉得自己是个另类也罢。眼下,她只想跟木叶说说话儿,管这许多干什么。

柳木叶很快从二楼窗户那儿探出头来,伴随着食指竖在唇嘘了一下,又小声道:“梅梅姐,我就来!”

院门口很快就出现了柳六家二闺女的身影。柳木叶在柳六家也算得上一个另类,至少跟她姐姐柳金叶是麻雀跟凤凰的视觉落差,跟她妹妹柳玉叶的距离可能会近一点儿,但是依据目测,也就近到麻雀跟天鹅那样距离。

但是凤凰和天鹅视麻雀为异类。非我族类,必有异心。这麻雀看起来跟隔壁家柳香梅那憨女更像姐妹,所以柳金叶和柳玉叶姐俩,无偿奉送自家姐妹一个外号,叫憨女第二。并且这外号似乎得到了父母大人的默许。

柳木叶从屋里出来,跟在香梅后头去了村外河边,那里有几棵老柳,萌起一片清幽的绿荫。天大地大,姐俩却只中意这几棵老柳匀出的一块清静之地。

“姐,又相亲了?”柳木叶憋着一脸笑,老实丫头使坏却使得不彻底,未问出口反倒先把自己的惹笑了,她知道关于这个梅梅姐的相亲故事,就是无数个不同版本的笑话。

“可不是,那人管我叫奶奶!”柳香梅到底不是没心没肺,眼下撕去伪装,人就有点郁闷。

“奶奶,天啦!”,这是所有柳香梅相亲笑话版本中最令人喷笑的一种。柳木叶立刻笑得直不起腰。“那人,那人不会又是个‘我要尿尿’的!”

“这倒不知道,那之前我刚从桃林回来,戴着一顶大草帽。他叫完,我扯下帽子,他自个儿就跑了,慌不择路!”

这下,柳木叶笑得简直要背过气去,并且自作聪明总结出,“那人准是吓跑的。姐,你这不是大白天给人演《画皮》么——乍一看,是个老态龙钟的老妪,一转眼,扯去草帽,马上就变成一个妙龄女郎。那人没吓死,是他胆大!”柳木叶一向纳言掘舌,只有跟柳香梅一道,才这样叽叽刮刮像只真正的麻雀,她跟柳香梅讲的话,几乎超过跟自己家人讲的所有话的总和。

“木叶,别笑了,不晓得姐心里不痛快么?”

“姐,人家凭空给你装孙子,你还不痛快呐。要是我,嘿,我就这么应他一声——哎,乖孙子!”

“得了,你!也就这会儿逞点能!”柳香梅哧道,“对了,你高一的英语磁带现在要没用,就借给我。我得空也听听。”

“又不是流行歌曲,有什么好听的?”

“木叶,你还不知道姐,就这点儿爱好。”

“我真服了你,姐。高考这把刀架在脖子上呢,我都没你学得这么上心。”

“上心!木叶,如果是为考试,我才不学呢!不过,你没听过夏老师的课,英语打他嘴里一囫囵,真的比歌声还要好听的。再说了,你瞧着这些柳树,这小河,这些卵石,你知道它除了叫柳树,叫卵石,叫小河之外,还可以叫willow、cobble、river,是不是挺好玩的一件事。”

“确实!这英语给你一说,听着就像黄莺儿唱歌一般,怪道人家说英语是‘鸟语’!”

“死丫头,你敢取笑我。”香梅曲了手指儿在唇边哈气,作势要痒痒她的胳肢窝儿。原来木叶少女心性,最怕人家咯吱,无需动手,只用做做势,她已然自己笑得缩成一团。

“姐姐,饶了我吧。木叶再也不敢了!”见香梅住了手,又正色道:“姐,难道你真的只是为了好听和好玩才学的英语?”

听这一问,柳香梅黯然神伤,道:“至少,我可以觉得自己知道的东西比别人要多,尽管在这些人眼中你胖得无可救药,还是个可怜的憨女。非要追究理由的话,算是一个心灵寄托吧。”

柳木叶久不作声。只听得河水在呜咽,风从柳枝间穿过,拂起的枝梢轻柔地吻过她们年轻的脸庞,忧伤没来由地弥漫。木叶怎会不知道,她们都是多么卑微地长大,就像一株小草,没有花香、没有树高,亦无人知道。

“姐,要我说,你既没有胖得无可救药,也不可怜。姐,你知道唐朝吗,唐朝的人都崇尚肥胖。要我瞧,你也就是长得唐朝一点儿。那可是大唐盛世哦。我瞧咱们国家慢慢强大,说不定能重拾大唐盛世之威呢,到时候,你这号身材,可是时尚风向标!”

“你给姐画饼充饥呢!臭丫头,不说这些了。姐还想借一些你不用的课本,你知道,我从前的那些,都给我娘一把火烧了。”

“焚书坑儒?月芳婶儿可真做得出。”

“不怪我娘。木叶,柳林什么都好,假如这里的人能更宽容一些的话。”

“是的,大家不该叫你‘憨女’!”

“不是因为这个,木叶。这只是我的感觉,至于为什么,我一时之间,也说不来,你往后慢慢地应该能感受得到。”

“姐,我明白。我把那些不用的磁带全都给你。不过,你那MP3还能用么?都多少年了!”

“能用,别忘了这MP3是谁送的。”

“也是,我要能碰上一个那么好的支教老师,分别的时候还送个MP3给我学英语,我不学他个天老地荒,算我无情无义!”

“为一个MP3就觉得自己有情有义了?”柳木叶这下不晓得该如何作答。

这就是柳香梅式的憨思维——整体顾全局部,这难道只是一个MP3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