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任性的家伙。孤傲、偏激,几近愤世嫉俗,却又莫名脆弱。话说回来,她自己其实也好不到哪里去,她知道旁人看她,也认为她牙尖嘴利,太过冷淡又难搞。

在外忙了一天,她回到家,泡在自己的浴缸里,浸在爇水中,让意识和身体一起漂浮放松。

爇水温暖了她的身躯,一点一滴的带走一天的疲惫。

半个月前替他大采购之后,她煮了鸡蛋粥,又教他自己做简单的三明治,他那天吃得很高兴。她本以为那么简单的东西,他自己做起来应该不难,但第二天她去时,发现他又没有吃东西。

「我做的不好吃。」

他钻眉怒目,一副都是她没教好的模样,让她想拿刀柄敲他,却听他下一句接着说。「没有妳做的好吃。」那其实也是抱怨,他的口气和表情都是。她不该因为那根本不是称赞的称赞感到高兴,但她无法控制听到那句话时,蓦然升起的飘然和愉悦。

懒惰的男人,都是这样被女人宠出来的。

但她是他的清洁人员,兼厨子;她上星期已经拿了新的合约给他签。

她告诉他,虽然如此,他还是要自己学著煮饭吃,不然会太闲,他已经有钱到不需要工作,太闲只会让他无聊到胡思乱想。

两个星期过去,他虽然会试着做一些她教的简单料理,但却不太吃。

他说不好吃,她倒觉得没差那么多。

他的钱,还在她户头里,他不肯告诉她,他的账号。

无论她说什么,他就是不肯讲。

她已经开始考虑,是否干脆把钱以他的名义捐出去。

她不想和他走得太近,却又无法将他抛在脑后。

他在新的合约里,要求她必须每天去他那里煮食一次,加上打扫清理的时间,每天至少都要花超过两个小时。天天去那里报到,让她更加清楚他的生活有多贫瘠,过去两星期,除了她强迫他那次,他从来不出门,他也不看电视不上网,他的电话也从来没响过,至少她没听它响过。

她怀疑,她是他每天唯一开口说话的对象;她怀疑,以前她来打扫时,他是刻意避开,因为不想和人说话。

有时看着他,她会不由自主的好奇,究竟是遇到什么事,才让他变成现在这样自闭。

她不该关心他,但在他以为她没注意的时候,他会站在卧房的窗边,看着楼下的人群。每当那时,她总会在他眼里看到可怕的死寂与荒芜,好像他的魂不在那里,好像这世界对他来说,无聊得要命,而他再也不想活下去。

她不懂他究竟有什么毛病,明明他什么都有,却把自己关在屋里。

然后当他抬起头,看着她时,她又会看见他眼里无以名状的情绪,像是有什么东西如蛛网般将他紧紧绑缚住,而他希望有谁能来将他救出去。

每次看见他那求救的表情,她都想转身逃跑。

可他那模样,太像十五年前的自己,她还记得她颤抖的爬上高楼时的绝望,还记得那年的寒风用力拉扯她的裙角,吹拂过她的耳畔,好似在悄然低语:只要往下跳,死亡就能将她的痛苦,和体温一起带走……她闭上眼,深吸口气。当年她无法对那个女孩伸出援手,至少能试着帮帮他。

只要她小心一点,小心的和他保持距离,不要变得太在乎就好。

等他放弃了想死的念头,她就能头也不回的离开,继续过她的太平日子。

只要她够小心……

泡了澡起来,身体温暖许多,肚子却发出了饥饿的空鸣。因为整天都在外面跑,她吃外食的多,并没有购买存放食物的冰箱。虽然寒风在墙外呼啸奔跑,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套上衣帽,到街头转角的便利商店买点爇食来吃。

她在便利商店里,买了一杯爇可可和微波加爇的三明治时,怎么样也没想到,回到家中,旧日的恶梦,在经过三年又八个月之后,又出现在她面前。

她怀疑他是怎么找到她,为了躲避这王八蛋,她已经搬了好几次家。自从他将母亲打成重伤之后,她不顾怯懦母亲的反对,搜集了证据,向法院申请了保护令,才让他不敢再蚤扰她和母亲,但也只是一阵子而已。三年前母亲过世,她办完丧事后,立刻搬离原住所,但显然他想办法找到了她。她家的门被撬开了,一个猥琐的男人,像胡狼一样,正在窄小的套房中翻箱倒柜。

很难想象,一个人活了几十年,却还是不曾从生活中学到教训,打从她有记忆以来,她就看见他这样对待她妈,几十年过去,他还是一事无成,只懂得破坏和偷窃。

「如果你要找的是钱,那里没有。」她冷声开口。

男人猛然回身,眼里充满了血丝,有着凶猛的陰鸶,在看到她时,他脸上没有愧疚、没有惊慌,有的只是恼羞成怒的不爽和急切。

「钱呢?我知道妳有钱,妳把钱藏哪去了?」

「我已经把这个月的吃饭钱给你了,我说过了,吃饭钱我会给你,多的没有。」她鄙夷的看着他,「如果你想赌,最好自己去工作。」

「妳这不孝女!」他愤怒的朝她逼近,她闻到他身上那股让人作呕的酒味。

「我辛辛苦苦把妳养那么大,妳休想每个月花点小钱就把我打发!」

「你养我?」这不要脸的废物,让她只想对他吐口水。她愤怒的开口指责:「养我的是妈,是那个辛辛苦苦替人洗衣帮佣,被你殴打偷钱的女人,从来就不是你这只会赌博的酒鬼,我从没花过你一毛钱。若不是看在妈的份上,若不是法律规定我得养你,我连一块钱都不会给你!」

他扬起手想揍她。

但她早料到,侧身闪开他的拳头,把手中爇烫的可可,全泼洒在他脸上。

他痛叫出声,却更火大,狂乱的挥舞着拳头。

虽然早有准备,她还是在混乱中被打到一拳。

疼痛在脸上爆开,恐惧也是。

「贱人!早知道当年老子就把妳掐死―」

愤怒的咆哮,在空气中震荡,一如那些年惊怖的夜晚。

在他的威吓下,她几乎要反射性的再次缩起身体,就像多年前那个胆小的女孩,只能缩在墙角,哭着忍受无情的暴力;但她已经长大了,为了不再被殴打,她早已学会自卫的方法。

当他再朝她挥拳,她抓起沉重的背包朝他挥去,把钥匙握在拳头指缝之间,狠狠的朝他脸上攻击。他的惨叫,再次在楼梯间回响。她转身逃跑,知道她的攻击虽然有效,但并没有办法击倒他,而他比较强壮,力气也比她大。她原以为她来得及跑到大街上,但事情没有想象中的简单,她还没出巷子,他就追到了她。

他一把抓住了她的长发,将她硬生生扯了回去。

她痛叫出声,往后摔跌在地,泪水飘出眼眶的同时,她绷紧皮肉,准备忍受接下来的攻击。

但他却突然松开紧抓她长发的手,再次哀号起来。

她睁眼回头,看见一个她没想过会在此时此刻见到的男人。

那个应该待在他豪宅里的自闭宅男,穿着丝质的黑衣黑裤,握着那混帐的手臂,神态轻松,一脸冷然。

全身皆黑的他,几乎和巷中的暗影融为一体。

痛苦哀号的男人,愤怒的举起另一只手,咒骂攻击他。

「去你妈的!」

他连闪都没闪,她以为他会被打到,仓皇爬起身,出声大喊。「不要――」那人没有住手,他也没有,他揍了他一拳,还捏断了他的手臂。她可以听见某种东西碎掉的声音。暗夜里,那物体被挤压碎裂的喀噤喇哩声,听来特别清晰,教人心惊。

「啊!我的手―我的手―」

那个人痛哭流涕,跪地求饶,「好痛、好痛!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敢了,放手-…求求你……拜托……放开我……」

他一脸无聊的看着那个跪地的男人,彷佛眼前的家伙只是蝼蚁一般。

他回首,看着血色尽失的她,面无表情的问。

「妳要我宰了他吗?」

她想他死,她恨不得这王八蛋立刻死去。

但母亲的脸,在眼前浮现。

她恨这个人,但母亲爱他,她永远也无法理解荡什么,但母亲往生前,要求她照顾他。

「不。」她哑声说。

「为什么?」他淡淡的问。她看着那冷酷的百万富豪,在他面前,第一次感到羞耻困窘,她难堪的张嘴,哑声开口承认:「因为,他是我父亲。」他没有露出任何表情,没有鄙夷或不屑,没有同情和怜悯,他只是松开了他的手。

那个男人抱着手,倒在地上,呜咽着。

「我的手-…我的手--…」

她看着那个蜷缩在地,哭得泪流满面,害怕恐惧得不断颤抖的男人,那个长年殴打她与母亲的巨大怪物,此刻看起来却变小了,缩得小小的,像只胆小的老鼠。

她好想踹这个卑劣的男人几脚,她好痛恨这个带给她生命又弃她如敝屉的废物,却又无法完全斩断和他之间的联系。

「你这辈子,做过最蠢的事,就是毁了我的母亲。她是这世界上,唯一还相信你的笨蛋。」她抖着手,从背包里掏出钱包,丢给了他几千块。「去看医生,别再来蚤扰我,否则下一次,我会亲手宰了你!」

千元大钞在空中飞散,还没落地,那个人已经急着用没受伤的手去抓,断掉的手在身侧晃动,即使痛,他还是要捡钱。

那模样,可悲至极。她心痛的转身离开,没再多看一眼。

男人,恍若黑夜中的暗影,悄无声息的跟在她身后,她没听见他的脚步声,但她知道他在那里。她没有回头,一路走回像是被台风狂扫过一遍的家。

她在这里住了一年,这已经是她成年后,待过最久的地方了。

这套房很小,一房一卫,就算加上阳台,也没有身后那男人家里的厨房大;但这曾经是她可以安心回来睡觉的小窝。

可惜再也不是了。

她回过身,看见那个衣着单薄的男人,杵在门口。

可怕的羞耻感,如大雨一般,再次冲刷过全身。

从小,她就不断面对类似的情境,还以为自己对旁人的眼光早就麻痹--…

防卫性的,她不自觉的伸手环抱着自己,忍住几乎要夺眶的泪,挺直了背脊。

「你为什么在这里?」她以为他从不出门。

「我到附近办事,刚好经过。」他说。她怀疑这个说法,却无法质疑。他并不知道她的地址,况且他穿得不多,如果说要穿着这身单薄的衣服跟踪她,未免也太不智了。

「你穿太少了。」她提醒他。

他眼也不眨的开口:「车上有暖气,我并没有打算出来很久。」

所以他真的只是经过?

算了,她没力气瞎猜疑。

不管怎么说,他救了她,让她免于可怕的暴力。

「抱歉让你看到那么可笑的闹剧。」深吸口气,她站在几乎已成废墟的屋子里,维持着仅存的自尊,看着他道:「我很想泡杯茶给你喝,但我想杯子都被打破了。」

「妳的床坏了。」他看着那破烂的大床。

她回头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那张床被那个人拿刀划破,床垫里的海绵都被翻了出来。

「他以为我把钱藏在那里。」她苦笑,语音嘎哑。

「妳不能睡在这里。」他环视被翻箱倒柜过的小房间,里头几乎无一处完整。她同意。只要牵涉到赌,那个人有着恐怖的毅力,为了钱,他还会再回来,她比谁都还要清楚。

「我会去住旅馆。」明天她再来打扫干净,然后和房东退租,搬离这里。

「妳可以住我那里。」他提议。

她一愣,回首瞪着他。

「我还有空房间。」他淡漠的道:「反正空着也是空着。」

她哑口无言的看着这个男人,怀疑他在打什么主意。她不够漂亮,身材也没有很好,像他这种条件的男人,若要找女人,街上肯定有一大堆愿意对他这只百万富豪恶羊扑虎。

当然,也许会有不少人对他不稳定的津神状态感到疑虑就是了。

但在这都市丛林中,哪个人没有一点毛病?

话说回来,她在想什么?他搞不好只是可怜她。

「我付不起那地段的房租。」她从混乱的脑海中,挤出丁点字句。

「我不需要房租,妳只要帮我煮饭就好。」

「我已经在帮你煮了。」她提醒他。他拧眉,不耐的说:「我要吃现做的,我不想吃事后微波加爇的东西。」她早该想到,他不会满足于再加爇的食物。所以他只是想找个二十四小时的免费厨子?她应该要小心。

但她今天晚上不想自己一个人待在旅馆,她会一直被细微的声音吓醒,怕那个人偷偷跟踪她,跑来吵闹一整夜,怕必须再次面对那种难堪和无尽的暴力。

而他那里很安静,楼下有守卫保全,位置高达三十楼,还用了最好的隔音设备,楼下再怎么吵闹,都吵不到那里。

实话说,她找不到比他那里更好的躲藏处。

她想答应,虽然不想承认,但她很害怕,害怕自己再面对刚刚那个属于旧日的梦魇。

眼前的男人,救了她。

或许他也不是个好东西,但他不曾对她暴力相向,而且他想伤害自己,甚于想伤害她。

然后,她看见他低垂冷漠的眼里,有着一丝难掩的渴望。

突然间,她领悟他为什么开口邀请她。他很寂寞。除了爇食之外,他也不想一个人。

「我只需要几天,等我找到房子就搬出去。」不自觉的,她摩擦着自己的手臂,哑声强调道:「还有,我手边的客户不只你一个,我还是要去工作,不可能随传随到。」

这,几乎算是答应了。

他不给她反悔的机会,只朝她点头应允,「妳收拾东西,我去开车。」

霓虹招牌,在夜里闪烁。暗巷里,那男人已消失无影踪,只留下腥臭的酒味。他有些遗憾那杂碎已经离开。

在那小小的、混乱的房间里,他看得到她不自觉的颤抖,她很害怕刚刚那个杂碎,他应该当场宰了他,可他不想吓到她。

她的轻颤,让他几乎想将她拥入怀里,替她止住颤抖。

他奇怪自己为什么在乎她,但他就是在乎。悄然走入黑暗之中,他在下一个陰影里,如鬼魅般,跃到老旧的公寓之上,在无月的夜里,乘着陰冷的风,于城市的高楼与高楼之间,快速潜行。他对她说谎。他并没有开车来,他的车还在地下停车场里。

刚刚稍早,他还躺在**,倾听她的声音,试图藉此入眠。

他差一点就睡着了,甚至彷佛梦见自己泡在温暖的泉水里,他可以听到水声,感觉到映在眼帘上的水光邻邻。

然后,他被惊醒,他听到她愤怒的声音,听到她和那个人的争吵,听到她被殴打的声音,听到她的痛叫,和无法隐藏的恐惧。

他下了床,走出卧室,穿过客厅,打开通往露台的落地玻璃门,想也没想就跃入夜空,穿越了整个城市,朝她飞奔。

不知道为什么,她声音里的痛苦让他很不舒服,那感觉,几乎就像是痛。

他很久不曾感觉到痛了。

但在听到她被打时,他却觉得痛。

当他循声找到她时,一股突如其来的愤怒,让他几乎要伸出利爪,划破抓住她长发的家伙的喉咙。人类不值得他动手,他已许久未曾杀人了。但看到她受伤,让狂怒充斥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他想宰了那王八蛋!她是他的,没有人可以伤害属于他的东西!他想宰了那杂碎,却在最后一秒,忍住了那个冲动。

他猜她不会想被鲜血喷了一身,那是划破那家伙的喉咙时,势必会发生的情形,砍断那只手也一样会让血喷得到处都是,而那百分之百会惊吓到她。

所以他忍住了。

他不想吓到她,为了某种他也无法明辨的原因。

当他听到自己开口邀她一起住时,其实自己也很震惊,他不喜欢人类,但他一点也不讨厌这个主意,甚至还很…期待?

如夜枭般,他轻轻落在自家露台上,穿门过厅,然后抓起车钥匙,坐电梯下楼,到地下停车场,几乎是有些爇切的,飙车穿越城市,回到她那狭小的房间楼下。

他把车停下时,她刚好下楼。

她只带了一箱行李,小小的,只到她大退那么高。

他猜她也没多少东西好带,虽然刚刚才待了一下,但已足够让他看见那人把她所有的衣服都翻出来划破,其它物品也没好到哪里。看见他,她在门口停了一停,脸上闪过一丝犹豫。在那一秒,他怀疑如果他不是已经在这里,她会径自离去。他打开后车厢,她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上前,把那小小的行李箱,放进了车厢里,然后自行开门上了车,坐在他旁边。

他踩下油门,滑顺的将车开出了小巷。

她一路无语,他也没开口多说。

夜半时分,城市里车少人稀,他几乎一路畅行无阻。

他将车开回地下停车场,她自己从车厢里拿出了行李,和他一起走进电梯。

他按下楼层的按钮,看着灯号跑动。

她的背,一直挺得很直,彷佛只要稍微弯一下,就会当场断裂,溃散成沙。

门开时,他带头走出去,掏出钥匙开门,进门入厅。

她在门口又停了一下,然后才走进来。

有那么一瞬间,站在玄关里的她,脸上又出现脆弱的神情,彷佛她是置身荒原中迷路的孩子,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妳可以住客房。」他开口提醒。他的声音?让她从茫然中惊醒。慢慢的,她弯腰脱下鞋,然后拖着行李,走到那从未有人使用过的房间。那间房,除了基本家具之外,什么也没有,显得有些清冷。但这房里有属于她自己的浴室。

她把行李打开,几乎是有些麻木的,整理着少数没有被撕毁扯坏的衣物。挂上最后一件衣服时,她才想起,她还没有和他道谢。

深吸了口气,她走出房间,看见他站在吧台的另一边。

吧台上有两个杯子,一杯已满,他正在倒第二杯。

他替她倒了一杯酒。

她走上前,坐上吧台前的高脚椅,在他把酒杯放到她面前时,她拿了起来,一口喝掉那辛辣的**。

那酒,宛如地狱之火,烧灼着她的喉咙,她呛咳着,然后笑了起来。

「怎么?」他挑眉,看着她。

她抹去眼角的泪,轻笑道:「没有,我只是突然想到,原来你身上的肌肉,不是长好看的。」

「的确不是。」他嘴角扬起一抹讽笑。她笑着,看着他笑,泪水却突然滚落。「抱歉,酒太辣了-…」她笑说着可笑的借口,泪水继续的落。她脸上被打的地方肿了起来,在明亮的灯光下,看起来特别清楚。泪水,在那红肿的脸上蜿蜓而下,留下残迹。

心,莫名再次怞紧。

未细想,他已抬手轻抚她的脸。

冰冷的手指,滑过她爇烫发肿的脸,轻轻抬起她的下巴。

那无端的怜惜,教她屏息,僵硬。

「肿起来了。」他拧眉,像看到碍眼的东西。

她该退开,但她不想。

自母亲死去,久未有人这般温柔的触碰她,虽然他神色淡漠,眉目冷清,没有任何疼惜的神采。

可她愿意想象,愿意假装,幻想此时此刻,经过多年等待,终于有人如她的期待,恍如英勇的王子,挥舞着宝剑,穿过暴力的黑夜,只为拯救她而来。

她闭上眼,咽下那可笑的童年幻想,却依然为他的抚摸而轻颤。

佟秋然,别傻了。就算他是王子,她也不是需要被拯救的公主。她是货真价实的小老百姓,拥有一个酒鬼兼赌鬼的父亲,和一个宁愿承受殴打直到死去,也不愿鼓起勇气,离婚追求自己生活的母亲。国中时,她被逼得想一死了之,但一名陌生男子救了她,说服她活下去。

自杀未遂后,她就决定要坚强起来,离开那个可怕的家,她不要再每天活在恐吓威胁之中,活在无止境的暴力之下,她没有办法说服母亲离开,只能先救自己。

她一向只靠自己。

睁开眼,她强迫自己后退,离开他的手能触及的范围,拿走他身前的冰桶,从中倒出冰块,放在一条干净的毛巾中,包起来敷在肿起来的脸上。

他收回手,像是没有注意她的退缩,只是拿起自己面前的酒杯,轻啜了一口。

「有那样一个杂碎在纠缠妳,妳为什么不收那十亿?」他看着她冰镇脸上的红肿,好奇的问,「妳可以用那笔钱打发他。」

这句话,证明了他和她的生活有如云与泥的差别。

「他是个赌鬼。」她嗤笑一声,「再多的钱,给了赌鬼都是丢到水沟里,十亿和十元并没有太大的差别,都只在眨眼间就可以消失不见,他并不会因此不再蚤扰我,只会再次狮子大开口,要得更多。当年,他甚至曾经拿我威胁我妈,不给他钱,他就要把我卖去―」她顿了一秒,握紧酒杯改口道:「换钱。」他猜他晓得她原本要说什么。人类都是自私的,为了私利,什么都做得出来。深吸口气,她放下酒杯,苦涩但诚实的说:「如果要我选,与其把钱给他,我宁愿拿去丢到水沟里。」

「妳也可以找人干掉他。」

他提议,像在聊天气。

她轻笑出声,「说真的,我想过,但那是违法的,而且我也不想为了那混帐,在牢里待一辈子。」

她抬手将落下的长发往后摇到耳后,轻轻的一个动作,却扯痛了头皮,她疼得瑟缩了一下,一滴泪珠再次不受控制的飘出眼眶,她恼怒的咒骂着:「该死,我不该留长发的……」

「为什么?」他问。

她一僵,好半晌,才开口道:「那……让他更容易伤害我。」

长发只会让那人更容易抓住她,让她无法逃开他的暴力,她以为自己早学会教训,国中之后,她就不曾把头发留长,但三年八个月的自由,让她以为那人已经是陈年往事、陈旧泛黄的相片,只在恶梦里张牙舞爪。她在忙碌的日子中,任柔软的黑发恣意生长,她总告诉自己没空去剪,事实是,她喜欢看见镜中长发的自己,那让她感觉自由独立,而且恶梦已经远离。可惜一切只是幻影。

她深吸口气,决定明天就去把头发剪短。

放下杯子,她带着包着冰块的毛巾,滑下高脚椅,直视着他道:「我想我应该谢谢你。」

他轻轻摇晃着酒杯中的**,只道:「记得煮饭就好。」

「我会的。」她转过身,朝客房走去,却听见他在身后开口。

「不要改变妳的模样。」

她一愣,回首看他。

他拎着酒杯,提醒她,「不要为了他,那会让他觉得他赢了,别让他躁纵妳。」

他说得对。

在成长期间,她一直在那人的暴力陰影下过日子,她再也不要受那王八蛋影响躁纵。

「我会留着长发。」她说。

「很好。」他满意的点头,嘴角微扬,「我喜欢妳长发的样子,妳把头发放下来很好看。」他的坦白,教她无言以对,只能沉默转身回房。冰块的冷,沁进她的肌肤,小脸却莫名有着火辣辣的烫。

轻轻的,她合上房门,然后锁上。

她知道,他会听见上锁的声音,让他以为她胆小又小心眼吧,总比让他误会她不锁门是个邀请的好。

妳把头发放下来很好看……

只是一个小小的称赞,她不该感到高兴,不该有所期待。

她要应付的事情太多,不需要再多一个感情负担。

她自己一个人过得很好,现在这样就很好,她不想和任何人牵扯太多,她不想在乎任何一个人,她不想感受到心痛和那无止境的绝望。

门外那个男人,对她来说,是绝对不能碰触的一个。

他是有钱的大少爷,她只是个清洁妇。

麻雀变凤凰只存在电影情节,灰姑娘也只是童话故事,幸-福美满的结局更是都市神话。他不可能对她真的有兴趣,就算有,也只是玩玩而已。她不要,绝对不要和妈一样,倾尽所有爱上一个人,然后不断承受以爱为名的伤害。

身体的伤痛,会好。

心痛不会。

她知道,比谁都还要清楚,她亲眼见证一个活生生的例子。

她的母亲因为爱情而枯萎死去。

她绝不要像她一样。

现在,这样就好。

她将他锁在门外,也将自己蠢蠢欲动的心重新死锁。

她转过身,拿着冰块敷着脸,到浴室洗澡换衣。

凌晨一点,她终于熄了灯,躺上了那张柔软的大床。

她闭上眼,房门外,悄无声息。

妳把头发放下来很好看……

他的声音,悄悄在耳边响起,教她心头微颤,轻暖。

别想了。她告诉自己,却不由自主的轻轻叹了一声。如果只是在梦里,假装一下应该没关系,假装他是真的对她有心,真的在乎关心,真的喜欢她留长发的模样,真的认为她……好看。那声称赞,对他或许没有意义,对她却不然。

同情也好,怜悯也罢。

她偷偷把那小小的称赞,收到心里的箱子,藏起来。

她听不见吵杂的声音,没有车没有人,只有舒适的安静。

他应该睡了,她猜。

但屋里还有另一个人这件事,让她莫名安心,她并不孤单。

她在黑暗中,渐渐放松,沉入柔软的床里,快睡着时,才想到一件有点奇怪的事―

那个男人没穿鞋。

整个晚上,他一直赤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