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大嘴仙的噩梦

还真的遇到了大嘴仙。

那天,似锦送盖草回来,走到木屋旁边,就听见屋内有人咳嗽的声音。似锦开始吓了一跳,后来一想,这人会不会是传说中的大嘴仙呢。

走进木屋,寻着咳嗽声,似锦一眼就看到屋角蜷缩着一个头发胡子雪白的老者。看样子,他是病了。

似锦开始以为是一只白狐或者一只白色的野山羊,听到他咳嗽才知道是一个人。

似锦平静了自己,笑着说,你莫不是天上的仙人?还是这里的山神?

那人说,我不是仙人也不是山神,我是住在山顶的一个人。如果没记错的话,上次,你们好像去过我的茅棚,还给我带来了盐巴和粮食。

似锦惊讶地叫了一声,原来你是大嘴仙啊,真的是神仙了!

大嘴仙摇摇晃晃想站起来,结果刚站起来就倒下了。

似锦把他扶了起来,坐在木凳上。然后给他倒了一碗水,给他拿了几个药丸。

大嘴仙把水喝了,面对药丸却有些迟疑。

似锦说,没事的,如果你怕,我先吃给你看。说罢,就把几颗花花绿绿的药丸吞进肚子里去。然后舒展自己的胳膊和腿,说,没事的,真的没事!

大嘴仙半信半疑地把几颗花花绿绿的药丸吞进肚子,就半躺在木凳上休息。看样子,他真的病得不轻。

在大嘴仙休息的时候,似锦已经生起了火,从山溪里提了水,在鼎锅里加了稻米,加了红豆,加了蚂蚁,加了一些晾晒在木楼前竹篱笆上的一些药材。那火呼呼笑着,似锦也笑,他说,难怪这几天这火烧得这么旺,还呼呼呼地直笑,原来真的有客。开始以为这偌大的山野会没有谁来打扰的,哪晓得居然是我们见面。看来,我们隔壁邻舍的,还真的不能老死不相往来。

似锦问大嘴仙,这几天遇到什么了?怎么会这样呢?上次去山顶找你,住了一晚也没看见你的身影,走的时候才听到你打唿哨的声音。那个到底是不是你?

肯定是我啊!大嘴仙说,这山野,真的很神秘,说不定在你打盹醒来的那一刻,就有一些顽皮的动物纠缠你了。别的不怕,就怕蟒蛇。它们其实很懒散的,幸福感也很强,它们在地洞里游刃有余,在树上也可以养尊处优,在我们居住的地方他更加牛,很想尽地主之谊,结果它怕火,也只能远远第摇着友好的尾巴,向我们致敬。

似锦说,大嘴仙,你是这里的主人,你最有发言权。这山里有哪些顽皮的动物你是最清楚的。

大嘴仙说,这些动物对我都很好,有很多,我一个唿哨它们都会赶过来。

真的吗?似锦问。

要不试试?大嘴仙笑着说。

不必了,我害怕!似锦说。

见了面,熟悉了就不怕了。大嘴仙话是这么说,也没真的打唿哨。他现在没那气力,也不想把那些可爱的动物招来吓这个新结识的朋友。

似锦最想知道的是大嘴仙的身世。他说,上次去山上,我们看到了你留在木皮上的诗。那些诗记录了那个不堪回首的历史,一段血淋淋的历史。那段历史我很熟悉,真的不堪回首……

大嘴仙开始呜呜大哭,一个男人如此嚎啕大哭意味着什么,那是久憋在心里无处诉说的巨大冤屈和伤痛啊!

大嘴仙抽噎着,说了自己的遭遇。

那天,哥哥带着他去道州蚣坝看外公外婆。兄弟俩贪玩,跟着表兄妹在村庄后面的禁山里玩,这座山其实都是空的,到处是山洞,每个山洞都可以相连。如果不熟悉,你在这洞里绕过三五个来回,你不一定能找到出口。玩累了,表兄妹几个就在这山洞里睡着了。

在他们熟睡的这几个小时里,大嘴仙一家却遭受了人间少有的生离死别。

在大嘴仙那个村庄,一场疯狂的杀戮已经开始进入**。村里那个民兵队长,那个一直带着红袖箍的瘌痢头,早在半年前就对大嘴仙的母亲心怀忿恨。你想啊,大嘴仙母亲家里可是道州城里的望族,她自然也就是在县城有头有脸的人家出来的大家闺秀,她如何看得上这个形象猥琐言语粗鄙满头癞痢的男人呢?正因为大嘴仙母亲这与生俱来的贵族气,让这个猥琐的男人更加无地自容。他恨不得钻到地缝里,把自己打入十八层地狱。就在他感到分外沮丧的时候,公社管武装的副书记来到了村里,带来了一个让他欣喜若狂的好消息。

那个姓邓的副书记说,隔壁公社已经开始行动了,你们这里还是死气沉沉的,这要不得。我刚从县城开会回来,县城“湘江风雷”的红旗已经红了大半个道州城。这次来,他带了一个图章——贫下中农最高法院的图章,要审判谁,要镇压谁,都由这个图章说了算。癞痢头感到新奇,就大大咧咧地上去看那个红图章。邓副书记看他二愣子的样子,知道他是可以用得上的人了。原本讨厌他那癞痢头,见他这样急切的样子,本不想给他看那图章,最后还是给他看了。那癞痢头真的是个二百五,一看就闹,说这哪是图章啊,不就是个白萝卜雕刻的一个圆坨坨吗?这玩意儿早十年我都晓得做了,最好的是用肥皂,没肥皂,用红薯用土豆用红萝卜白萝卜都行的,关键要有印泥,好的、鲜红的印泥。

邓副书记见癞痢头已把这图章说得如此透明,就对癞痢头说,那我现在分派你一个任务,找一盒好的印泥来,也好盖章按手模。瘌痢头说,这事容易得很,说罢就风一样走了。

回来时,却牵了好几个人来,男的有女的也有,老的有少的也有,一看却是大嘴仙一家。大嘴仙的祖母已经八十多岁了,小脚还没放,走路一步三颠的,颤颤巍巍地走了进来;大嘴仙的母亲抱着怀里出世还没三个月的嫩毛毛,一脸的茫然,不晓得把他们带来究竟怎么回事。大嘴仙的父亲是四乡八里有名的医生,好多疑难杂症都被他几副草药可以治好。医生自然会察言观色,一进来就感觉气氛不对,看在座的人,都是满脸的杀气,冷冷的让人直打寒颤。

邓副书记白了瘌痢头一样,说,你这家伙真的蠢得屙牛屎,我叫你寻一点红的印泥来,你糊里糊涂喊来一帮人干什么?你以为是请他们来做客吃酒席啊,还真的把一家人都请来了。

瘌痢头凑过去,对邓副书记说,你不是说县城都红了半边天了吗,我们这里也要撒点红嘛!要不,还真的没法给你找红的印泥。邓副书记拍了他的瘌痢头一下,说,还真的看不出,你小子还蛮醒觉的,不像个呆子!

瘌痢头讪笑着,走到小脚老太太面前,拽了拽她的衣角,说:“阿婆,你老人家先回去吧,早点休息。”老太太闭着眼说,从哪来不就回哪去呗!

她儿子,那个有名的乡村医生明显感觉不对劲了,就走上去挽着母亲的胳膊说,你老人家也是多事,叫你回家早点睡觉你就是不肯!唉,都是一个村族里的,就不劳烦兄弟了。老人家脚小,走路不方便,还是我送她回去吧,回头再来看邓书记。

癞痢看了邓副书记一眼。邓副书记给他使了一个眼色,癞痢就把医生拨开,说你还是留下跟邓书记说说话,他有事跟你一家人说呢!癞痢说罢,就把老人带了出去。

等他回来的时候,身上带了一股奇怪的味道,眼睛也不敢看人。他向邓副书记伸出手说,把你那图章拿来吧,红的印泥已经找到了。不容易,好废功夫的!

邓副书记从衣兜里把图章拿了出来,递给他,说,快点,我急着用的!

癞痢把图章攥在手里,说,晓得的,误不了你的事!

还真的很快就回来了,他把图章小心翼翼地递给邓副书记,说你的事我绝对误不了!

邓副书记从另一个兜里扯出一张纸来,往桌上一铺,顺手就把涂了印泥的图章往那张纸上一盖,厉声说,经贫下中农最高法院审判,大地主杨伯清念念不忘失去的天堂,心里时时刻刻装着一本变天账,妄想让我们贫下中农吃二道苦受二遍罪,真是蚍蜉撼天,罪大恶极。我们贫下中农,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

“对,我们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谁要反攻倒算,无产阶级的铁拳叫他永世不得翻身!”癞痢头上每一个疤痢都泛着红光,他看着自己一直念想的女人,现在已经成了一只待宰杀的羔羊,但她依然抬起高贵的头颅,很平静、很温情地用手挽着她深爱的男人和孩子。面对这个美丽的羔羊,瘌痢满眼都是饿狼一样的凶光,恨不得立时就扑上去,把她按倒在身下……

邓副书记把那张巴掌大、皱巴巴的“判决书”举起来,那个刚盖上的“红坨坨”有鲜红的粘稠的汁水滴答下来……

“不说了!”似锦的胸口堵得慌,他抚着胸口,闭着眼睛摆了摆手,说,“你的故事我晓得;唉!你一家人,都没啦!”

“不说了,我不说了……”大嘴仙摆着手,虚脱似地喃喃自语。

程似锦后来看一本有关道州杀人事件的资料,知道了那段荒唐而血腥的历史,也就知晓了那悲剧中的若干个悲情人物的故事。他没有想到,其中一个故事的主角会是眼前见到的大嘴仙。程似锦怕人说起那些血腥的故事,更怕眼前这个隐居深山数十年的苦主因为这个故事的回忆而再一次承受心灵的伤痛。程似锦叫大嘴仙不说,其实也想他说完,印证资料上记录的那个故事是不是他是亲历者。

而大嘴仙沉默数十年,好不容易对人提起这个让他家庭破碎、让他流落山野的故事,也想倒苦水一样彻底地倾诉出去。他和程似锦两人坐在落日沉坠的黄昏里,一个说,一个听,就像说一个远古的传说,就像听一个久远的故事。直到黑夜来临,直到沉沉夜色将他们淹没。

程似锦想把灯点亮,大嘴仙说,不要亮光,亮光里他怕。

大嘴仙说,他习惯了在黑夜里的生活。他在黑夜里也说话,也听人说话。

程似锦很是疑惑。大嘴仙知道他的疑惑,就笑了一声,说,我在黑夜里说话是给自己听。我在黑夜里也听到很多东西说话,这些东西有时是树木、是竹子、是草,有时是鸟、是鹰,是獐子、麋鹿,是野猪,甚至是蛇和老鼠……真的,这些东西都会说话的,哪天我让它们说给你听。

程似锦没有说话,点了点头。他不怀疑大嘴仙说的,他想既然人会说话,人会倾听,作为有生命的植物动物,自然也有它们的语言交流,也有它们倾听的本能。

这样一说,对于后来大嘴仙懒洋洋的叙说,程似锦就把自己当成了一棵倾听的树……

大嘴仙和哥哥,还有他的表兄妹几个是被外公外婆的“栗凿”敲醒的,哥俩摸着敲得深疼的脑壳,看着一脸惊慌的外公外婆,不晓得是自己贪玩闯了祸还是出了什么事。外公外婆不容他兄弟俩搞明白,一人一个就把他们往山洞外面拖。

一出洞口,外公叫外婆把表兄妹带回家,发着恨声警告几个同样吓得目瞪口呆的表兄妹,不准说表哥哥的事,半句话也不准说。说罢,一手拉着一个,往山顶上跑。到了山顶,兄弟俩半步都跑不动了,外公也气喘嘘嘘地坐在地上。

山下的村子里却是鸡飞狗叫,闹腾的声音听得真真切切。

外公把兄弟俩紧抱在怀里,说,宝崽,你家里遭大祸了!你奶奶、你爹娘、你家里的人——都没啦!说完,外公的眼泪就豆子一样滚落下来,打在兄弟俩的脸上。兄弟俩从一向慈祥、快乐的外公脸上读出了不一般的哀伤和悲惨,他们等着外公说家里遭受的祸殃,但外公一直没有说。外公只是说,好歹留住了你们这两棵苗,你们走吧,往大山里走,能走多远走多远,再也不要回来!外公拉着他俩往远离村庄的地方跑,那种惊慌,那种恐惧,让兄弟俩想到了被猎人套住了双脚的小兔子。他们从山顶翻过,来到另一边的山脚,当再也看不到村庄、听不到人声的时候,外公一屁股坐在地上,气喘吁吁地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两兄弟也被外公连拽带拖地搞得一身都泥一样软,爷孙三个只顾在那里喘气。

突然有火把从山边边游过来,然后是几声咚咚地脚步声……不好,还是有人寻过来了!大嘴仙的外公想站起来带他们走,脚却不听使唤。他双手用力,把兄弟俩拽起来,用力把他们推向山边一条荒废了的水沟,挥挥手叫他们沿了水沟向远处跑。远处是黑魆魆的一脉青山,深不可测,高不可测。

兄弟俩没命地跑,很快就听到了外公被打的惨叫和怒骂。大嘴仙的哥哥站住了,他要弟弟继续往前走,自己站着原地一直望着外公惨叫的方向。直到弟弟一步一回头走远了,像一颗小黑豆一样隐进大山的黑幕里,他才从水沟里爬上来,寻着外公的声音走去……

之后,大嘴仙再也没有听到哥哥和外公的消息。

似锦问,从那以后,你一直就住在这山里?

大嘴仙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