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丁乙道士的传奇

第二天,根普老人来了一趟香草溪,见了卢阿婆、似锦和盖草,刚要吃中饭,码头铺那边又来了人,请根普老人去做法事送丧,说是紫金寨一个后生在挖沙船上帮人挖河沙,被挖沙机的铁斗砸死了。听到的又是凶信,根普老人摇头叹息:“唉,祸事不断,祸事不断啊,大瑶河真的没有安宁了!”

丧家派来的人催得急,根普也就只好急匆匆地跟着他走了,做好的中餐也没有吃。

根普临走,邀似锦去围篱寨做客,还反反复复说,药儿一直念叨他。他还说,等路过乡政府,他会去邮电所帮看看有没有扣着药儿的信。似锦见老人如此认真,很是过意不去,一直把他送到村口。

转回来要吃饭的时候,盖草领着一个瞎眼驼背的老人走了进来。还没到门口,盖草就喊:“阿婆,灵芝,似锦,你看谁回来了。”

听到他喊,似锦满以为是百顺回来了,心里很是惊喜。但跟着他们就进了屋,却是一个瞎眼驼背白发白须的老人。老人身穿一件土黄色袈裟,光着头,头上有明显的戒疤,一副和尚打扮。灵芝说是丁乙阿公。

卢阿婆有些吃惊,说:“丁乙师傅,你真的剃度做了和尚了啊?你还晓得回来啊,满以为你这次回不来了呢!”

盖草帮丁乙师傅取下肩头的包袱,让他坐下。灵芝早端来两套碗筷,还给他们都倒了热茶。丁乙眨巴着眼睛四下里“看”了会儿,问:“屋里有客?”

盖草说,是似锦,路上跟你说了的。

丁乙“看”定了似锦,说:“搭帮你啊,帮了我们香草溪。”他抬起身子,向似锦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似锦赶紧起身,恭恭敬敬还了礼。

寒暄过后,阿婆叫丁乙入座吃饭。

丁乙唱喏道:“我法名淡远,早已吃斋念佛,闻不得酒肉。多谢了!”

盖草笑道:“如今的和尚什么都做得,吃肉喝酒,还可以娶妻生子了呢!”

丁乙听了,连说“罪过”,说那是谬传,一切众生初入三宝,以信为本;住在佛家,以戒为本。真正皈依佛门修行的自然要严守戒之纲常,以戒为师,防非止恶。

盖草说,他曾在寺庙里见过吃肉喝酒的和尚,问他们,他们就说“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哪里戒得!

丁乙笑道:“印光法师有说:须知传扬佛法之人,必须依佛禁戒,既不持戒,何以教人修持。彼见志公、济颠皆有吃肉之事。然志公、济颠并未膺宏扬佛法之职,不过遇境逢缘,特为指示佛法之不思议境界理事。而任法道之职者,万万不可学也。而且彼吃了死的,会吐活的。某等吃了死的,连原样的一片一块也吐不出,好妄学,而且以教人乎。住持佛法之人,若不依佛制,即是魔类。况彼魔子是魔王眷属,完全不是佛法乎。”

灵芝笑道:“这满桌的菜没有一样是师傅能吃的,看来只有吃个煨红薯了。”

丁乙施礼道:“丁乙这次回来,得师父教化,腹中自有养身之气,一切食用皆是多余。”

卢阿婆从火塘里给他拔出一个红薯来,递给他。他摆手道:“真的不用,一路上,我三天未进粒米。”

盖草说:“这红薯是素食,又不是酒肉。”

丁乙说:“食之多余,也是罪过!”

灵芝说,那你闻了酒肉的香味,是不是也犯戒了呢。

丁乙说:“无妨。出家人六根清净,心中自然有佛。”

见丁乙坐在一边什么也不吃,大家都没了胃口。

丁乙见大家都没动静,心里猜想是自己影响了别人的食欲,就说要回家去看看,念了句阿弥陀佛就走了。盖草要去送他,他说路在心里,不敢误了他吃饭,自己走了。

丁乙一走,大家还是没了胃口。坐在火塘边,只是喝茶。

盖草说,丁乙回来了,看来建寺庙的事可以开始了。

卢阿婆说,丁乙是丁乙,他云游惯了,怕是难在家呆上三天。

卢阿婆叹了口气,说,丁乙命苦,真的就是个做和尚的命啊!

似锦也仅是从盖草和百顺嘴里,粗略了解了丁乙的家事,只知道他曾经跟着红军搞过游击队,受伤瞎了眼睛,死里逃生保住了一条命。似锦听卢阿婆如此叹息,猜想她是知道丁乙的身世,就向卢阿婆问起了丁乙。

卢阿婆又是一声叹息,说他家早就没一个人了,也不晓得他回来究竟为甚?卢阿婆说,丁乙原来也算是香草溪里第一的好后生,抽到乡里当团丁。红军长征时,陈树湘、王光道的34师掩护中央纵队过湘江,被截断了后路,从广西兴安那边败了下来,想退到湘南瑶山打游击。陈师长在过古芝江渡口时被江华保安团的一个枪手一枪打中肚子,抬到道县女人塘又遭到道县保安团唐麻子的伏击,为了不拖累更多的人,他带着警卫员掩护王光道他们撤退,自己在一座破庙里被唐麻子手下的一个营长何湘带兵抓住了。何湘叫人用一张竹椅子抬他回道县县城领赏,陈师长从伤口扯出肠子绞断,自己死了。道县人最狠,把他的脑壳砍下来,挂在城墙上示众。抓了红军一个师长,何健发了1万块光洋,江华分了5000,道县分了5000。

似锦很佩服地说,阿婆你晓得的历史真不少啊。盖草接过话说,那是当然,阿婆是天上的事晓得一半,地上的事全晓得。盖草告诉似锦说,红军在香草溪的历史,阿婆最清楚,县里党史办的人来收集资料,找的就是卢阿婆。

卢阿婆淡淡一笑,说,历史哪能讲得清楚呢?要是陈树湘不是留下来断后,一直跟着主力跑,也许他就不会死。要是他不死,难说他不也是开国元帅开国将军呢!人一辈子其实就是一个运气,运气好,活着;运气好,活得就好,讲不清楚的。

还是说丁乙吧。陈树湘一死,王光道带着残兵一路躲躲藏藏,来到麻江源里,只等龚楚来救他,周浑元三个团,另加宁(远)道(州)江(华)三个县的保安队一齐杀过来,把麻江源围得水泄不通,那个惨啊,从早到晚林子里都有枪声,后来枪声没了,保安队就搜山,见一个就用刀杀一个,管他是死是活,条条人命都要过刀。一个脑壳三块大洋。溪头李家青砖他老伯公,是个杀猪的,砍脑壳最狠,一天割了十个脑壳,用背篓背下山来,一次就得了三十块大洋,别人都骂他要钱不要命,他还笑嘻嘻地讲,到山里割人脑壳,比杀猪强得多。后来,他被人拖到碾坊里,自己的脑壳还是被人割了,身子被石碾子碾成了肉酱,唉,也算是遭了报应。

盖草悄悄对似锦说,就是电影《大磨坊》里讲的那个故事,一个幸存下来的红军,开了家碾坊做香火,为了报仇,他把杀红军的恶霸一个个碾成粉子做了香。盖草自豪地说,那个电影就是在我们香草溪拍的。

香草溪这一带,杀得好惨的!卢阿婆接着说,丁乙那时候当团丁,也去搜山,在拔贡山一个山崖下看到一个红军昏死的女兵,这个女兵是个背药箱的,从山崖上跳下来,人没死,只是断了脚。丁乙见这个女兵年纪轻,瞪着一双眼睛可怜巴巴的看着他,只晓得哭,丁乙杀不下手,就救了她,把她背到悬崖下的一个山洞里,给她包药,给她送饭,盘算救下她来,等风头过后留给自己做老婆。那个女兵还没好利索,他们就真的成了夫妻。

灵芝说,八成是丁乙强迫的!

卢阿婆没有答她。接着说,丁乙两夫妻不敢拢屋,怕保安团的人来抓。龚楚带人从江西那边过来,想收拢这些打散的队伍,却没找到一个活的。撤走的那天,龚楚带的兵一发怒,就把蓝山荆竹界上的一个卡子端了,丁乙那天正在卡子上当班,红军正要杀他,他就把自己救红军女兵的事说了,还带队伍从山崖下的山洞里把女兵带了出来。红军见丁乙这人还有良心,就让他带着这个已有了身孕的女兵一起参加了队伍,后来还委任他当了游击队长。

卢阿婆说,丁乙当上队长也风光过一阵子,那时他背脊挺得直直的,腰里挎一只盒子炮,背上背一把大砍刀,喊一声地皮都动,威武得很。后来龚楚叛变反水,带了国民党的部队来清剿游击队,丁乙没识破,遭了秧。老婆和还在吃奶的儿子都被杀了,自己被五花大绑押往广东,在路上他烈起性子就滚下了山崖,结果挂在树上,没摔死,一双眼睛被树杈戳瞎了。

似锦问,那丁乙师傅是谁救下的呢?

盖草说,还能是哪个?是卢阿婆呗!要不她对红军的历史怎那么清楚!

卢阿婆说,也合该他不该死。那年我去采端午药,要去砍崖上的那根鸡血藤,就看见丁乙在树上挂着,就回去喊寨子里的人把他救了下来。还讲,为了救他,那个端午节我一样药也没采来卖,害得药铺里来收药的老板们后来都骂我。

卢阿婆说,也幸亏香草溪把他的事捂得严实,硬是没透半点风声出去,要不然,丁乙就是瞎了眼也保不住命。卢阿婆感慨道,活了这把岁数,在香草溪看了几代人,香草溪寨子里就一样好,人心不歹毒。

似锦说,香草溪里的人就是好。

卢阿婆说,也有不好的。就像溪头李家青砖他老伯公,跟丁乙还有点挂角亲,曾经动了心思要把丁乙报官,是他老婆半夜跑来报讯,丁乙才逃脱了。丁乙从家里跑出去,躲在拔贡山里几年没敢拢屋,直到青砖他老伯公被人砍了脑壳碾成粉子做了香,才回来。

卢阿婆说,这三年里,祸害过红军的那些人都死了,也不晓得是哪个杀的。有的讲是山里的游击队,可县里的保安队否认说,山里连游击队的苗苗都没见一棵;有的人怀疑是丁乙,可鬼都不相信,丁乙一个瞎子,走路都全靠一根棍子,能够杀哪个?有的讲,是死了的红军变成了厉鬼,找他们索命报仇了……反正讲甚么的都有,我讲啊,其实是天老爷有眼睛,让那些作了恶的都没个好结果!

盖草说,其实丁乙运气也蛮好。他捡了一条命,后来入赘到牛泥冲一个寡妇家,一进门就当了现成的老子,有三个儿子。可大儿子刚到二十,秋天里去山上摘松球,从树上跌下来,一屁股跌坐在靠在树脚的那根扦担上,扦担从屁眼里穿进去,从喉咙里穿出来。这种死法真的稀奇古怪,看得人都要吓晕过去。唉呀,那个惨啊,天晓得怎么就坐在了那根扦担上。盖草说罢,一个劲地摇头。

还有死得更怪的。那家女人担心另两个儿子,就找人算命。那个算命的掐指一算,不敢说,只是叹气。女人见算命先生这样,晓得没好事,但还是要问个明白。算命先生说,大嫂啊,不是你命苦,是你的儿子没福气。你头一个儿子跟树有仇,老二跟螃蟹有仇,老三跟豆子有仇……唉,话不明说,这生生死死的事哪个也搞不懂啊!后来果然灵验了。小儿子十八岁那年,去田埂上割草,冷不丁拱出一只螃蟹,吓着了他,他就用镰刀把子狠命去戳,偏好被刀叶子割断了手动脉,人倒在田埂上,血都流干了。

灵芝听了,两手紧抱,缩了缩肩膀,说真的好可怕,天下还真有这样蹊跷的事啊!

盖草说,丁乙见两个虎彪壮实的后生死了,怀疑这些灾祸是自己带来的。他带兵打仗,伤的人不少,自然身带血债,报应来了。他跟女人说了自己内心的歉疚和疑虑,最后选择了离开。从此选择了清心寡欲的生活,离群索居,生怕自己给别人带来不祥。

卢阿婆又是一声叹息,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人活着,真的好没奈何!”

盖草说,后来那家的三儿子还是死了,他的死真的跟豆子有关。三儿子也是个好后生,在乡里读中学,成绩很好,老师都夸他是天之骄子,读书肯定能读出名堂来的。可惜的是,那天他在寝室里跟同学吃饭,本来好好的。他吃完饭跟同学开玩笑,用手巴掌窝在胳肢窝里“放屁”,说给同学“煎鸡蛋”,那个同学躲开,从饭盒里捏起一颗炒黄豆,砸向他。他将脑壳向后一仰,想躲开那颗黄豆,没想后脑勺正好碰到床架上一根晾毛巾的铁钉上,顿时血流如注,送到乡里的医院,还没来得及抢救就死了。

阿婆叹息说:“唉,人有时候还真的不如草木,说没了就没了。一颗黄豆打死一个人,典故就是这么来的。”

盖草说,丁乙后来也想再去陪那个寡妇,可那寡妇觉得三个儿子都死了,日子没了奔头,竟上吊死了。从此,丁乙万念俱灰,一心向佛。他把堂屋辟为佛堂,每天晨昏敲打木鱼,诵经念佛。平时再不沾荤腥,一年光是点长明灯,就用去几十斤茶油。每年坚持上南岳一次,拜谒佛祖,求教大师。

阿婆说,不晓得这次他回来做什么?也不晓得他这次回来住多久,唉,这个丁乙啊,东奔西跑的,不晓得他为的是什么?

盖草说,他这次回来怎么也得留住他了,这大把年纪的了,万一在路上怎么了,连个收尸垒坟的都没有。

灵芝说,他不是要在香草溪修庙吗?

盖草说,修庙现在容易了,有似锦,还有福建那个林老板。

灵芝说,那个林老板一看就不是好人,那天去给青砖哥吊丧,他那一双色眼就像饿狼一样在我身上啃,八辈子没见过女人一样。

似锦听灵芝这么一说,也感觉到了那天那个姓林的对灵芝的不怀好意。

阿婆说,你以后少出去跑,千万不要一个人往工地上跑,躲着那些狼呀狗的!

灵芝说,他能把我怎么样?这可是在我们香草溪的地盘上!

盖草说,哼,借个胆子给他,谅他也不敢在香草溪乱来!

阿婆说,还是防着的为好,这年头,人心比不得从前了。

似锦说,放心吧,灵芝乖着呢,不会乱跑的。似锦看着灵芝,灵芝也看着他。想着那天灵芝说要嫁给似锦的话,两个人脸都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