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在水上漂行 第九章 杏春堂的老中医

在钟医生的“杏春堂”,那个溺水的男子打完针,已经开口说话。

他说他是大瑶河源头上的码头铺人,住在大龙山脚下的龙爪窝,端午那天上街买菜回家过节,一个人在酒馆里喝多了,中午回家时过桥,一脚踩空,掉下河里,就迷迷糊糊一路漂了下来。

一听说病人是码头铺大龙山的,钟荣达的母亲急匆匆赶来病房,看见那后生就带着哭音问他,叫什么名字,父母是谁。那人一一作答,说自己叫赵玉广,父亲叫赵虎仔。钟荣达的母亲一听,叫了声侄儿啊,就伏在他身上哭了起来。

赵玉广一听,想起自己有个远房姑姑嫁到仙桥,猜想一定是她了。就说:“你是宝珍姑姑吧?”

钟荣达母亲连连点头,说:“你这个蠢宝仔啊,我就是你宝珍姑姑呢。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要不是香草溪的人救了你,你真的要漂到东海龙王那里了,你真是个蠢宝啊!”她抹抹眼泪,去了里屋,把钟远逵老医生请了出来。

钟老先生也留了长须,胡须跟头发一样都白了。他穿了山里人极少穿的红色唐装,脸色越发红润,很有些仙风道骨的模样。见了玉广,问了他落水的情由,说他也是命大,都在水里漂了那么远。问了他打针吃药的事,然后亲自开了三副中药,给他驱风寒,逐邪气,补正气。他把药交给夫人,叫她去伙房煎了,又安排儿子去整治饭菜,留百顺、庆富他们吃午饭。他自己坐在太师椅上,亲给前来看病的人切脉问病起来。

盖草一来,正赶上吃午饭。大家问了他老庚的丧事,都唏嘘不已。听说要请法师给死者烧瓜上楼,都说先前只是听说,今日遇上了也是千载难逢,一定要好好看看。

吃中饭时,赵玉广他姑专给他煲了药粥。他喝了两碗,气色好了很多。钟老先生说,这碗药粥都是好药材做的,人参啊、红枣啊、莲米啊,都是安神补气的。玉广这一路漂下来,元气大伤,又受了惊吓,需要好好调养一段。

赵玉广说,有姑爷姑姑的照顾,加上打针吃药,他现在感觉好了很多。他说,山里人,命贱,今天休息一下,明天就可以回家了。从端午到现在,有三四天了,家里人不晓得急成什么样子呢。

表哥钟荣达说,你那里有电话没有,要不打个电话回家。

赵玉广说,山窝窝里哪有电话啊。

盖草说,那就跟我们去县城吧,搭车回码头铺方便一些。

赵玉广说,只能这样了。他说县城里,他有个老庚在县人大当副主任的,一直要他去,他也想去看看他。

钟荣达说了那个人大副主任的名字,问赵玉广是不是他老庚。赵玉广说是。钟荣达说自己是县政协委员,开会时常见到的。他说那位领导很不错,人年轻,有能力,讲感情,对瑶山人最好。

赵玉广说,讲瑶话的人都是一家人,他本来就是瑶族,自然对瑶山人好啊。

钟老先生说,码头铺、大龙山那地方不错,出了好多能人。大龙山有个赵金龙,带着瑶人造道光皇帝的反,打着“金龙王”的旗号,从锦田打到宁远、蓝山,一路打到常宁,他的口号是:“打到北京去,杀死道光皇”,后来在洋泉被清军用火攻,打败了。赵金龙的法术好,据说是读了天书的,能撒豆成兵、指木为剑,厉害得很。为了对付他,朝廷三个省的兵力都惊动了,一起来围攻。因为赵金龙这么一闹,朝廷不准当地官府和豪绅再欺负瑶人了,山场林木不再作农田交税,也不准豪绅山主巧取豪夺,瑶人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码头铺黄竹寨还有一个厉害角色,叫王德榜,他排行老八,都叫他王八大人。太平军造反的时候,他几父子毁家起兵办团练,跟着曾国藩、左宗棠在江西、浙江剿过太平军,还戍守过京城,当过贵州布政使、浙江布政使,布政使应该就是现在的省长吧,朝廷赐给他头品顶戴,赏穿黄马褂。后来法军侵犯越南,爆发了中法战争,左宗棠保举王德榜带兵驰援广西。王德榜回到家乡,在瑶山紧急招募八营新兵赶往广西,配合冯子材在广西镇南关跟法国人打了一场恶仗。他的家乡子弟兵很多是常年在深山里打猎的后生,脚力好、枪法准,黑夜里从悬崖上翻过去,断了法国人的后路,前后包抄把法国的统帅都砍了头,军功大得不得了。王德榜后来告老还乡,做了很多善事,他出钱建了豸山上的凌云塔,建了永州香零山的灯塔,还跟儿女亲家东安的席宝田一起出钱修建了永州萍洲书院。瑶山放排的过香零山那地方,经常翻船烂排,后来有了灯塔,翻船烂排的就少了。瑶山这条河过去根本过不了排,礁石多、险滩多,也是他出钱修浚的。过去从码头铺到连州挑盐,都是土路,草深林密,土匪多得很,王八大人又出钱把路修了,铺上石板,那条盐道救了很多人,仙桥蛮多人就是挑盐搞碗饭吃,有些还发了财,置田买地甚至把家迁到了县城、永州。

码头铺李家有个后生也不错,叫李启汉,是跟陈独秀最早在上海搞**的,他在上海被巡捕房抓了,人家见他人小鬼大,就劝他:你这个娃样样都好,就是嘴巴厉害;人这么小,那么多做工的人都听你的,真是奇了怪。民国十五年,陈独秀找了个女人躲到上海一个弄堂里一个多月没露面,很多人以为总书记被绑架暗杀了,后来还是李启汉去找到他的。李启汉后来搞省港大罢工,全国都惊动了。民国十六年,他才29岁,被国民党活活地塞进麻袋绑上磨盘石抛下了珠江口,尸体都没找到。他妹妹李夏明嫁给了郴州的邓中夏,也是个**的头,他弟弟李启蒙读了黄埔,他一家人都是**。他还动员他父亲参加革命,被广州国民政府任命为广西钦州市公安局长。据码头铺的人讲,李家的屋场和祖坟都好,屋场立在卧龙坡下,祖坟葬的也是龙头,原本是要出惊天动地的大人物的,后来民国县政府请了风水大师把他家的屋场祖坟都看破了,挖了他家祖坟,在龙脉上打了三口铜钉,李家的气数就断了。嘿,这样一个厉害角色,瑶山八百年都难出一个,可惜了!

盖草补充说,跟他一样闹**的,还有县城旁边百家尾的,姓陈,叫陈为人,他在北京是跟李大钊的,跟李启汉是一北一南,后来做了满洲省委书记,也死得早。

钟老先生感叹道:唉,你讲瑶山偏远嘛,也讲不清,那个时候,他们出去读书没车坐,也没马骑,就是坐木排,把大事都干到全国去了。要是他们不死得早,官也做得很大了,比鹧鸪塘的虞上聪的官要大得多。虞上聪的官也大,浙江省委书记、最高人民法院院长,连“四人帮”都是他当庭长审判的。敢在北京人民大会堂拍惊堂木的,也就是我们瑶山的人,你讲厉不厉害?

说起这些历史,钟老先生和盖草也就有了共同语言。两人一杯酒来一杯酒去,说的也是一套一套的,让人觉得耳目一新。

钟老先生说,那个虞上聪,人高大威猛,他回家乡时亲眼见过的。他审“四人帮”时,坐在法庭上,就像老虎一样,吓人得很。宣判江青时,他念道:“现在,我宣布,判处江青死刑——”他在这里故意停顿一下,不读完,吓得江青乱喊乱叫,脸色都青了,之后才慢悠悠地说:“——缓期两年执行!”嘿,那江青可是皇后娘娘哦,硬是被他吓尿了裤子,啧啧!

盖草点头说,这是事实,书上是这样说的,他也看了。

赵玉广说,我们这地方还真的有点名堂,出了这么多能人。他苦笑着说,就是我没用,喝酒跌下桥,一路河里漂,从码头铺漂到仙桥来,这笑话怕也是要传古了。

百顺说,你也蛮能干呢,在水里漂这几十里路,都还没死,也是个人物了呢。

庆富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玉广,难说你以后要行好运,发大财,有大富贵呢。

一屋子的人都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