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遍地酒香 第九章??妙手(一)

程似锦一直等同桌的老人都吃过了,才告辞回到百顺家里。

盖草把根普老人也带到了百顺家。

根普老人喝了酒说要睡一会,百顺就把他安到左边的厢房,让他睡下。程似锦感觉精神不好,也想睡一会,盖草说还是不睡的好,老人不知什么时候醒来。等他醒来及早看看病。程似锦答应了。他和盖草来到火塘边,煮了卢阿婆给他带的梗子茶喝。

百顺一心要过唢呐的瘾,忙妥了就出门找鼓乐师傅玩耍去了。出门的时候,他对盖草说,等会根普老人给似锦看病,记得叫他回来。盖草说,那我晓得你在哪里?百顺说,你蠢啊,你听见唢呐的声音,不就晓得我在哪里了吗?

盖草骂他,人过三十不学艺,你八十还真的学鼓手!

百顺嘿嘿一笑,学了唢呐他也想进鼓乐队,跟人家跑红白喜事,也好餐餐有米粉肉吃。

盖草又臭他一句:狗屎!

百顺拍了他一下:狗屎你吃!说罢,便哈哈笑着走了。

喝了两盅茶的时候,根普老人起了床。听到动静,盖草赶紧走过去搀扶他。老人说不用,便随了盖草径直走到火塘里来。程似锦让了座,给老人递上一盅热茶。老人坐下来,喝了一口茶漱口,咽了。他看看天色,说好像到傍晚边了,叫盖草点了油灯来。盖草把油灯点亮,凑到根普老人眼前。老人叫程似锦站了起来,然后吩咐盖草把油灯移到程似锦身后。老人眯缝着眼睛来来回回把程似锦身上瞅了过遍,然后招手叫他坐下来。

他问程似锦:“头晕吗?”

程似锦点头,说:“晕。每天昏昏沉沉的。”

他问:“晚上睡得好吗?是向天睡的还是趴地睡的?”程似锦不明白,盖草就做了仰着和俯着睡的姿势给他看。程似锦说:“常趴着睡。”

老人问:“进过医院检查吗?”

程似锦说:“检查了,没查出什么问题。”

老人说:“医生说你得的什么病?”

程似锦说,医生说没什么大病。

老人说,这种病,医院自然是检查不出来的。他叹了口气,说这种病在医院花再多钱都没用的。这病不是一天两天得的,是时间长了,病秧子在人身上被养肥了,被养壮了。他说,你见过山上的斑茅草吗?这种草开始是一棵,慢慢地就变成一窝,等草长高了长多了,那些根须啊自然也跟着长,就在土里到处钻。秋一凉,斑茅草就开花;风一吹,斑茅花就到处飞,落到哪里哪里就生根发芽。用不了好久,满山满岭就是斑茅草了。唉,你这病啊,就是一种痧症,叫斑茅痧。你看,一身都快爬满了,到处是根须,到处是一丛一丛的斑茅。唉,也亏你疼,亏你难受啊。还好,幸亏根须还没伸到五脏六腑里,还有救;再晚点,神仙都喊不应了。

盖草说,根普阿公,那你行行好,救救他吧,他是好人。

根普笑着说,就你吴天福嘴巴多。

盖草说,阿公,我早不叫吴天福了,我叫吴盖草。根普就笑,这个名好,你吴天福没有天福,屋子盖瓦不起,只有盖草嘞!

盖草就嘿嘿嘿地笑。

根普老人拍拍程似锦的肩,说:“来了见了就是缘分,算你有救星吧。我可不像天福说的,要救你这个好人。进了瑶山,到了香草溪,喝了香草溪清明酒的,不管你是好人还是坏人,晓得你得了这个病,不帮你治我良心上过不去,何况你还是盖草和百顺的朋友,何况花根妹子那么认真找了我。你小子福大命大啊,晓得寻到香草溪来……哈哈哈,哈哈哈!”老人说罢,爽朗地笑了。

根普老人叫盖草找些茶油来,说要正宗的茶油,用木榨榨的正宗的茶油。

盖草说,茶油,正宗的茶油,到哪找啊?他拍了下腿,骂起百顺来:这个邓百顺邓瘸子怎么还不回来啊?他走出屋门,侧耳听唢呐的声音,却听不着,只有划拳的声音。他猜想邓百顺肯定还在跟外村来的客人划拳喝酒。

寻了声音去看,邓百顺果然在。他输了,端起酒碗正在喝,已经喝得面红耳赤了。

盖草走过了,牵起他两个耳朵横的扯。邓百顺啊啊啊的想骂骂不出,偏头一看,是盖草,就撩起脚踢了盖草一下。盖草放了他,百顺问他:“根普阿公起来了吗?”

盖草说:“早起来了,正给似锦看病呢!”

百顺赶紧给喝酒的那班人打了拱手,酒也不喝了,拉了盖草就走,边走边数落他:“你这个鸟毛盖草,叫你来喊我的嘛!搞得我又被这些鼓手师傅灌了几大碗,唢呐也没捞到吹。”

盖草说:“就晓得你爱喝酒,见了酒魂都不要了,还管别人的事。”

百顺说:“哪时候我把似锦的事当别人的事了?他来香草溪的第一天,就是我救的他,就是我把他背进我屋里来的。”

两人就这么一句来一句去的,很快转了回来。见到根普老人,百顺说家里没有茶油,山里摘的那点茶籽榨了几斤茶油早煮狗肉吃了,现在吃的是猪油和菜籽油,前些日子煮那条狗吃用的也是菜籽油。百顺跑出去问了临近几家,都说没茶油。

遇到正往百顺家来的卢阿婆,问她家有没有茶油。卢阿婆说家里吃的也是菜籽油,后来她提醒说,要正宗茶油,只有丁乙道士家有,他每年几十斤茶油都用来点灯敬佛的。

丁乙没回来,家里常年一把锁,怎么办呢?

卢阿婆也没了办法。

百顺说,管他,进去搞点过来用了再说。

百顺撒腿就朝丁乙道士家里跑去。

卢阿婆来到百顺家,灵芝挺着大肚子也跟着来了。

根普老人,见了灵芝,微笑着说:“灵芝,你是四眼人(孕妇),还是避开好。”

卢阿婆赶紧叫走了灵芝,叫她回自己家去。

灵芝以为程似锦的病出了大问题,看了他一眼,却记起根普阿公的话,怕自己是四眼人妨害了他,就不敢再看第二眼,只好带着一脸的凝重走出门来。

根普老人问卢阿婆有没有灯芯草?

卢阿婆想了想说,还有几根。过时节时,用来点灯拜师傅用的。根普叫她赶紧拿来。卢阿婆坐都没坐一下,就跟着灵芝屁股后面回家了。路上灵芝问她回去干嘛,她说回家拿灯芯草。灵芝说,要灯芯草干什么呢?卢阿婆想了想说,可能是点火灸要吧。

灵芝问:“是不是似锦大哥的病很严重啊?”

卢阿婆说:“肯定严重啊,我都一时治不好,也瞧不准他得的什么病。”

卢阿婆嫌灵芝大着肚子走路慢,就越过她先回家去。

灵芝看她急匆匆的样子,也为程似锦的身体揪着心,心里盼望着他没事,会很快好起来。

百顺瘸着腿从丁乙师傅家的后窗爬了进去,在他敬神拜佛的神坛前拜了几拜,就把长明灯里的半盏油用一个小茶杯装了,就赶了回来。

卢阿婆也很快把一下把灯芯草拿了来。

一切准备就绪。根普老人叫程似锦把衣服脱了,让他精赤着上身,又叫盖草掌灯跟着他。他把程似锦的身上看了个遍,然后捏了一根灯草,蘸了茶油,在油灯上点燃,借着灯草上的火星,飞快地向程似锦身上炙去。火星还没挨到程似锦的皮肤,就听见啪地一声脆响,只见火星爆裂,炸出一道耀眼的光亮来。

根普老人说了句:“好厉害!”把灯芯草浸了油,再次点燃,又如法炮制,把灯芯草头上的火星炙在程似锦的皮肤上,一声脆响,接二连三火星的爆裂,让所有人都凝神定气,不敢作声。火头的灼痛,让程似锦禁不住打了个激灵,之后火头一挨着身子就忍不住抖动起来。

根普老人说:“不怕,忍住,不很疼的。”

卢阿婆一看这阵势,猜想程似锦得的就是传说中的斑茅痧。她问根普老人,老人说是。老人说,你看那些斑茅,很厉害的,一窝窝地长,根须到处都是,每年秋天黄了,春天又蓬蓬勃勃地生长。一个人有了这样的东西在身上,那点精血哪经得起这些病秧子吃啊啃啊,十有八九就是面黄肌瘦,十有八九吃不好睡不安,十有八九不是这里疼就是那里胀,没一天安然,没一天太平。这东西什么药都奈何不了它,它就怕火。你看那些斑茅草,一燃火就烧得噼里啪啦就烧得一塌糊涂。当然,烧的只是烧了表面,病根子还在。这草嘛,古话讲得好,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要除草还得断它的根。等把全身烧过之后,还得给他把些病秧子的根根须须断了,他的病才能好。

记不清爆了多少声脆响,炸了多少颗火星。一路火灸下来,灯芯草用完了,茶油也用完了。根普老人长舒了口气,说这下应该轻松了。程似锦活动了几下身体,回答说是轻松了很多。根普老人叫百顺找一根针来,说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这些病秧秧连根扒了!

百顺进屋里寻了很久,都没找到针。

盖草笑着骂他,叫你找个女人回来,你嫌麻烦。你看连根缝衣服的针都没有。百顺说,你讲我这样,你呢?你有女人,你有针吗?

盖草说,邓瘸子,我就晓得你不服气,好,你等着,我这就回去拿针给你看。

盖草说罢,走了出去。

根普叫程似锦先披上衣服,别着了凉。他说他眼睛不好,看久了,要闭上眼睛休息一下。

盖草很快就捏了一根针回来。百顺说,肯定是在店里买的。盖草嘿嘿笑着说,买也要去买啊,总比你没有好!

针拿来了,根普老人也不休息了。他喝了口茶水,接着干了起来。他把针在灯火上烤了烤,瞅准程似锦身上一个地方,用针挑开皮肉,一针一针地挑拨起来,拨动时每一针都听得见剥剥的声响。老人说,这些根须顽固得很,针都挑不动。

盖草笑着说,针挑不动,那就用锄头挖,像挖竹根鼠一样。

大家都笑了起来。

根普老人也笑,天福——哦,盖草,还是你的办法多,晓得挖斑茅根子用锄头!

百顺开玩笑说,盖草挖竹根鼠挖惯了,叫他给似锦挖斑茅根吧。

卢阿婆说,看你们,这个时候还斗嘴开玩笑,你看似锦疼的。

根普老人说,把病秧子一棵棵拔出来,再疼也要忍住。

似锦说,阿公,没关系,我忍得住。

银针挑动肉筋的剥剥声一声比一声响,随着那响声,在场的人皮肉也跟着一紧一紧的,好像那针也刺在自己身上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