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苏军在射击,他从它们打击的方向可辨认出来。刘宗胜的心又陷入了完全的绝望:9连打光了!634高地仍被苏军控制着!

不是在别的时间,恰恰是在这时,萧强又从633高地上向他报告了训导官崔世安牺牲的噩耗!天黑后萧强派人悄悄摸到634高地东方峡谷间杉树林子里,查实了崔世安和他带的那个排全部殉国的消息。这接连发生的两件事情,使刘宗胜的内心彻底改变了!

在最后一个噩耗传来之前,刘宗胜悲愤绝望的心里,充满的还只是下面那些悔恨:由于他没能对彭焘更警觉一些,今天才糊里糊涂地将全营带进了632高地地区,如果当时他更警觉一点,就会选择另一条路线而不是上午走过的路线奔袭632高地地区,结果很可能是全营被堵在一号岭和秃鹫岭东一高地间的山垭口过不来,无法接近632高地地区,当然就不会陷进这片死地;其次他明知9连不能打仗,却让这个连去攻击634高地,终于带来了它的全体覆灭。现在他又意识到自己下午还犯了一个大错:是他同意崔世安带3团支援的一个排去634高地参加战斗的,是他直接造成了崔世安的死亡!

在9连真正全体覆灭和知道崔世安牺牲之前,虽然他对全营今天在632高地地区的处境是绝望的,但这种绝望反而激起了他强烈的进攻意识,热切地渴望全营官兵与苏军血战到底;然而,当上述两件事情发生之后,这种进攻的意识和冲动却消失了,一种新的、异常沉重的负罪感攫住了他的心!

在这短短的半天时间内,5团3营牺牲的人够多了!他不能再让别人因为他的错误继续死去了!他没有这种权力!

今天他们在632高地地区付出了最大的牺牲!没有拿下634高地不是因为他们不尽力,而是因为他们的力量耗尽了!他们以一个营的兵力顽强抵御了来自秃鹫岭和希连山两个方向苏军的攻击,无论从哪种意义上讲,他们都是无愧的!任何人都没有理由要求这支伤亡惨重的部队继续对634高地发起攻击!没有理由!

他站起来,停了停,望一眼东南方向的634高地,义无反顾地朝山腿下走去。他的第一个心愿实现了,现在要去实现第二个心愿……今夜他要到。634高地去,同那些因他的错误而死的人——崔世安、成玉昆、梁腾辉,同昨夜行军途中见过的年龄只有17岁的排长商玉均,同每一个他不知道姓名却对之心怀愧疚的战士们——在一起。

他的身后,一支小小的队伍无声地跟上来。

他们沿着9连1排曾经走过的路线,沿632、633高地西侧的洼地和冲沟,向南走到该连1排长李安生牺牲的地方。萧强想到的这条路线他也想到了……刘宗胜在李安生遗体旁卧倒,从容地自军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枚大大的曲别针,耐心地把它捏直……每个重上战场的老兵口袋里都有几枚大曲别针,将它们捏直后探寻压发引信地雷,比使用标准的探雷器轻便得多。至于拉发引信地雷,你应当小心地用手在面前草丛里碰触和摸索,然后将牙齿凑上去,轻轻地把绊线咬断……扑面而来的是一股亲切而强烈的泥土的气息,青草的气息,将泥土和草叶打湿的夜露的气息……有一种几十年的人生重负一瞬间内全部卸却的感觉,一种回归故乡的感觉……也许你排不掉面前的每一枚地雷,但这不是重要的……我们来自泥土,还要重归泥土,但这是异国的泥土……他缓缓地吸一口气,将那根自制的探雷针向脸前的泥土中扎下去……彭焘扔掉电台的送受话器,坐下去,再次把那只硕大的士兵型光头深埋在两膝间的手掌里。

刘宗胜没有回答他的呼叫!刘宗胜不愿回答他!在5团副团长坚忍的沉默里,他清楚地感觉到了一种要将他逼进死角的愿望和非这样不可的决心!

从午后到傍晚,他的内心一直沉浸在那个令他焦灼不安的意念里:苏军从秃鹫岭方向对630、632、633高地的进攻,是其从希连山方向朝164、342高地大举反扑的前奏。他觉得自己识破了苏军指挥官的阴谋,只给了5团3营一个排的增援,在164、342高地保持原有兵力和防御部署,是做了一种很正确的选择。

其后苏军虽然一直没有兵出希连山,他对这个方向的高度警惕丝毫也不敢放松。与此同时,一号岭东端630高地上下发生的战斗也成了他内心的另一个焦虑点。那儿的战斗拖得时间越长,进行得越激烈,他对今天的战局如何发展就越是心中没底。在他的潜意识里,希连山苏军的缄默和630、632高地地区战斗的激烈正是苏军阴谋的两部分:苏军的指挥官正用发生在上述高地上下的战斗考验他的意志,等待他终于承受不住由630高地失守的危险前景带来的压力——该高地一旦失守,苏军也就上了一号岭大山梁,既可向西威胁631高地和整个一号岭华军阵地,又可斜向西南与希连山之苏军对632高地地区的5团3营实施合围——终于做出由164、342高地地区向630高地或632高地地区增援的决定,导致一号岭西段和中段防御空虚,他们才由希连山方向大规模出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走一号岭。

不,他不能中苏军的圈套。但630高地失守的危险却是存在的,630高地一旦失守,上面想到的危险就随之出现,而即使一号岭仅仅部分失守,他也将被追究丢失阵地的责任。到了后来,他还不能不发觉,事实上630高地正成为今天苏军我双方尤其是指挥官一决胜负的关键:630高地不失守,他也不向该高地和632高地地区增援,希连山之苏军或许就不敢贸然向164、342高地地区攻击;而一旦630高地有失守之虞,他不得不派1营或2营去增援3营,希连山之苏军就可能乘机而动,整个一号岭的防御则将岌岌可危!

岩洞外面的天色黑透之后,630高地的枪声稀落下来。经过一下午的疯狂进攻,苏军终于没有夺走这座高地,让彭焘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身体内部的某种生命节律提醒他,只要苏军天黑前拿不下630高地,天黑后就很难办到了。他们主动停止了进攻,说明他们已在一下午的攻击中耗尽了力气,只有在休息和补充之后才能继续发起攻击。他精疲力竭地在床边坐下,脑袋低垂,闭上眼睛,大半天来一直压迫着他的那种即将失败的预感突然变得不真实了。

他热泪盈眶地坐了一会儿,头脑渐渐从狂热和某种程度的迷乱中清醒过来。这时他听到了001号高地方向传来的断断续续的枪声。一号岭寸土未失。4团仍没能拿下001号高地。今天出现在他生命中的危机暂时结束了,朱永德生命中的危机却持续着。苏军在630高地下打了半天就耗尽了力气,不得不于天黑后停止了攻击,已经在希连山和001号高地之苏军的夹击中苦战了一天的4团当然也会在天黑后停下来歇一口气,要朱永德现在再做出惊人之举是不现实的。与朱永德相比,今天的胜利者仍是自己。

这时他想到了5团3营。事实上,在他决定给予这个营一个排的增援之后,就基本上将它忘掉了。就守卫一号岭的大局而言,这个营和它所在的632高地地区并不是最重要的,由于缺少更多兵力增援,该地区已成了华军战场上的一步死棋,刘宗胜和他那个营今天凶多吉少。但无论如何,作为一号岭战场的最高指挥官,他只能更关心630高地这个关键所在。现在不同了,他可以也应该关心一下刘宗胜和他的那个营了。彭焘通过电话找到了631高地上的3营营长。后者报告说:从秃鹫岭之苏军向632、633高地展开反攻到现在,632高地地区的战斗一直十分激烈,5团3营仍在战斗,他们并没有丢掉已占领的两座高地!彭焘的心热起来:5团3营好样的!刘宗胜好样的!今天这个营楔子一样插进苏军的防御纵深,吸引了希连山和秃鹫岭方向苏军的大量兵力,屏障一样挡住了苏军可能直接向631高地正面发起的攻击,客观上也就保卫了一号岭华军主阵地!随着头脑越来越清醒,彭焘现在还能对持续了一下午的危机做出一番新的解释:希连山之苏军所以没对164、342高地地区发起反扑,或许就和刘宗胜在632高地地区的存在关系极大!一号岭大山梁是华军防御体系中最薄弱的环节,632高地地区则是苏军希连山——秃鹫岭防御体系中最敏感的部位。一旦——现在他有了一种新眼光——华军从那个地区继续向苏军防御纵深推进,苏军希连山-秃鹫岭地区的整个防御体系就会被分割,并面临彻底崩溃的危险!今天发生在630、632高地地区的激烈战斗很可能还有另一种解释:苏军并不知道华军突入632高地地区的真正意图,他们仅仅是为了确保希连山-秃鹫岭的防御体系,而在该地区投入了大量兵力,试图重新夺回632、633高地并坚守住634高地。结论是惊人的:今天秃鹫岭之苏军对630高地的攻击并不是为了夺取一号岭,而仅仅是要牵制一号岭上的华军,不让作为指挥官的他下决心增援刘宗胜,以便实现自己重新夺回整个632高地地区的作战目的。下一个惊人的结论是:今天正是因为刘宗胜和5团3营在632高地地区的浴血苦战,苏军丢失一号岭后才不能放手大胆地对它展开反扑行动。是刘宗胜和5团3营保住了一号岭!

彭焘的心热了。他再次为早上决定派刘宗胜去632高地地区感到欣慰。他想亲自跟刘宗胜联系一下,哪怕仅仅向对方表示一下感激和慰问。但他马上又把这个冲动压下去了。5团3营以一个营的兵力在632高地地区坚持到现在,处境的艰难可以想象。

刘宗胜下午曾向他要求过增援,他只给了一个排!现在他主动同刘宗胜通话,对方很可能会再次向他请求增援。在孤军深入抵御了大批苏军之后,刘宗胜完全有理由这样做,而他若不答应对方的请求,5团3营完不成全部作战任务——也即最后完成对634高地的占领,彭焘自己也相信那是困难的——他就要负一部分责任。刘宗胜自上次呼叫增援后一直没跟他的指挥所联系,让前者继续忘掉他好了——白天已经过去,黑夜正在来临,谁知道苏军喘口气后会不会再突然对一号岭发起攻击(对手也是善于夜战的,而且在他看来,苏军经过一下午的攻击没有“啃”下5团3营这块硬骨头,今夜就更有理由改变主要作战方向,通过攻占一号岭东段631高地地区来实现对632高地地区5团3营的合围),他不能不警惕,不能轻易把兵力派往632高地地区!

而刘宗胜此刻却成了左右他成败荣辱的关键!难道今天他又在什么时候什么事情上得罪了这位副团长吗?下午秃鹫岭之苏军向632高地地区反扑时刘宗胜向他要求增援,他只给了对方一个排!不过这件事上他真做错了吗?……不,就是现在回过头来想,他也不能认为632高地地区会比一号岭更重要!

但是刘宗胜不会这么想的,他会以为你故意对他那个营的生死存亡置之不理!

即使他现在命令631高地上的3营立即派兵南下634高地,于午夜24时前拿下那座小高地也是不现实的!从一号岭大山梁下到632高地地区就要一个小时!何况这样做还会导致一号岭东段兵力空虚,倘若秃鹫岭之苏军发动夜袭,630高地仍可能不保。

从164高地和342高地地区抽调兵力更是时间不允许的!

他把那颗硕大的士兵型的光头从两膝间抬起来,就像从一道绝望的深渊里抬起来一样。他的失败和耻辱已成定局!但就从这一刻起,他也自由了!他不再是一个必须困守在雪岭3团指挥所的步兵团长,而是一个卸却了责任、以后再也不会肩负这种责任的失败的军人!今天他没有输给苏军,仅仅是输给了刘宗胜这个满头高粱花子的农民!他是被这个人在关键时刻出卖了!……他战后可以追究此人的渎职罪,却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了!不管如何,作为3团团长他都没有在规定时间内完成作战任务!

难道你一点什么事情都不做,就躲在雪岭上等待那个耻辱的时刻到来吗?……不!彭焘的心痛苦地叫起来。这次战争是他指挥一个团进行的第一场战争,也是最后一场战争!你失败在634高地上,就应当亲自带人走到634高地上去,将它拿下来!

这样做虽然不能改写你的失败,但至少可以让所有嘲笑你的人明白:彭焘作为一名军人,至少是同亲自带人打上001号高地的朱永德同样英勇无畏的!

对于二号岩洞里的每个人来说,这一刻既是漫长的,又是短暂的——他们看到自己的团长又从失败和耻辱中倔强地站了起来!

“参谋长,你留在指挥所,我现在带警卫排去634高地!……我们现在出发!”他用一种狂热的声调冲动地说,两只眼睛闪闪发光。

许杨林一动不动地望着彭焘。他突然觉得,正是这一刻,他才从团长身上发现了真正的英雄本色!

“是,团长!我这就去安排!”他激动地应一声,觉得眼泪就要涌出来,慌忙转身跑出洞外。

吉普车在631高地北方谷底一片空旷的溪滩里停住了。这儿就是他的下车点。借助雾蒙蒙的月色,彭焘向南方望见了横亘在夜空里的、高耸人云的一号岭大山梁。离开雪岭三小时后,他胸中的绝望、愤怒和耻辱感依然如故,但要躲开的那个令人难堪的时刻——午夜24时——却早已过去了。彭焘生命中灌注的焦灼、危机感和紧迫意识随之消失,于是,当他率领这支小队伍向一号岭大山梁攀登时,他的内心里就只剩下了一种既单纯又强烈的意念:到634高地去,拿下这座小高地!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