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亭里,随着吴宝山这句话问出,忽然一片静寂。

杂役?!还是教坊司的……….

包括丁道临在内,所有人面上都显出古怪之色。

这个时代,阶级等级何等森严,官与民、主与仆、仆与奴,壁垒分明,那可是有着明确律令限制的。

今日之宴,与会者哪个不是身负功名的?最不济的也是秀才身份啊。

方才只当这萧天是个不入流的读书人,却哪料到临了却竟是个杂役。这杂役已然是划入下九流人等的,好些的是仆,大多的,便是最末等的奴了。

奴,是没资格与官绅士子同席的。

这个萧天固然是丁道临邀约坐下的,可难道他自己就不明白律法的规定吗?

以下犯上,以卑逆尊,杖三十,流百里,刺之以配………

丁道临等人心中,此刻不其然的都浮起这条律令,于那同席之羞,都不由的忽略了过去。

吴宝山两眼中放着狼一样的光,狞笑着看着萧天。

萧天并不知道这什么大宋律的规定,但是以他的警惕,只一打眼间,便从众人的反常中察觉到不妙,心中不由的一沉。

他不怕自己如何,只怕给那个奇女子带来麻烦。

“吴公子铜肠铁胃,想必这消化能力是绝顶的。只不过这饭可以乱吃,话却是不能乱说的吧。不知有何依据,说萧某是杂役的?”

目光缓缓的在众人面上看过,这才淡淡的转向吴宝山。只顷刻间,他便把握到了要点,灵机一动,张嘴反问起来。

吴宝山听问,不由一愣,随即冷笑道:“此事众所周知,只消往教坊司一查便可,你这杀才,莫不是还想抵赖不成。”

萧天垂下目光,看也不看他一眼,自顾伸手又取过席上一壶酒,自斟了一杯,这才淡然道:“既如此,那便等吴公子查到再来说话吧。但在尚无实据之前,最好说话注意一些。当知,萧某虽不欺人,却也不是容人轻侮的。”

这话说罢,两眼忽然一翻,两道森冷的目光刷拉刺到吴宝山面上。这冷不丁的一眼,吴宝山只觉霎时间浑身如坠冰窟,手一抖,险险没将杯子骇的扔了。杯中酒水一荡,顿时洒满了前襟。

众人都未察觉到萧天的目光,眼见他毫无半点慌张,只一句话便让吴宝山面色大变,进而失态如此,不由的都是一鄂,心中先前的念头不由的又动摇起来。

吴宝山不经意间又出了丑,不由的面红耳赤。两眼喷火的望着老神在在的萧天,恨不得这个无赖踹翻在地,再在脸上踩上几脚才解恨。

正心中转着念头,忽然却猛听远处一阵的骚乱,随即,乱声越来越响,最后连成一片。

众人一惊,循声望去,但见林中、石后,忽然奔出无数身影,俱皆匆匆往前门奔去,仿若细流归海一般。

“…..快快,先生的车驾到了岸边,休要失了礼数……..”

“…….是了是了,去的迟了,莫说你我的前程了,剥了县尊的面皮,也是泼天的祸事啊…….”

“莫要多说了,快走快走…….”

断断续续的话声随风传来,亭中众公子先是一呆,随即哎呦几声,仿若屁股下面被针扎到一般蹦了起来,头也不回的便提起袍襟往外跑去,

“………定是梁溪先生到了!”有人大喊道。

杯盏乱翻之中,以丁道临为首,先前一派风的众公子们,哪还有半分风度,惶惶然如奔窜的兔子,顷刻间便冲了出去。

这个时候,哪还有人去理会什么萧天究竟何许人也了。

吴宝山落在最后,呆呆的看看已经奔出去的身影,再扭头看看仍然稳坐不动的萧天,脸上神色变幻几变,猛然跺跺脚,怨毒的盯了萧天一眼,也自后面紧紧追了出去。

与踩死这贱役相比,显然还是自家前程重要的多。但愿这杀才莫要趁乱走了,待会儿当着县尊和先生面前,总要让他好看。吴公子如是想着。

小亭中忽然空寂起来,阵风吹来,一只翻倒的瓷杯随风晃了几晃,骨溜溜滚了出去,带起一串儿清音。

萧天缓缓站起身来,将手中杯子扔了,索性拎着酒壶直接对嘴儿欢饮。

后世职业需要,各种装高的玩意儿他自然是精熟至极,但以本心而论,无拘无束的国饮之法,才是他的最爱。

对那梁溪先生虽也有些好奇,但也终归只是有些而已。自己一不是什么有头面的人物,二不是对其有所求的目标,接不接的自然也就无所谓了。

更何况,刚才吴宝山那番话,显然自己这身份是个硬伤,一个处理不好,只怕要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方才他之所以不乱,只是想到在教坊司内,所有人都知道有个叫阿虎的杂役,却是对萧天这名字并无所知。就算要查,除非当面指认,再无泄露之虞。

而今日来此的,听阿沅所说,教坊司内,也只梁红玉收到了邀请。既如此,至少今日自己这身份,应该是泄露不了的。

而值此盛会,若说县尊大人为了个名不见经传的杂役,不惜大动干戈,去招人来指认什么的,那可就是笑话了。

正是想到这些,萧天刚才才那般有底气应对,生生让吴宝山又吃了一憋。

他信步徜徉,贪赏着四周的景色,慢慢往前厅踱去。红玉既然先一步去了后宅,想必自己落籍之事自会有所安排,待过了今日,那吴宝山再想找茬,也便没了实据。大不了,自己待会儿往角落里呆着,少引人注意就是了。

他心中盘算已定,更不挂怀,步履之间便带出几分懒散飘逸之气。

来时不觉归路,此时只望着前厅而走,这才真切的感觉出这拥柳山庄的广大。

拱门粉墙、回廊竹影,直直走了半个小时,眼望着那前厅的位置,似乎并没近了多少。

“一入侯门深似海,今个儿算是真个体验了…….”

望着林影之间,远远露出的前厅檐角,他不由的微微摇头,不由自主的低声自语出来。

往日每每说到古代大户人家如何如何庭院深广,虽有些轮廓,终不如今天这么直观。这位庞县尊不过只是一县之主,拥有的别院就如此深广,更不消说那些个衣紫披红的中央大员了。

都说后世贪腐触目惊心,若和眼前景象相比,只怕也是小巫见大巫吧。

他心中嗟叹,却终归不是真正懂政治的。后世体制、经济制度,还有人口基数,又如何和千年之前的古代相比?以后世标准,便武断的将这位庞大人划入贪官之列,庞大人若知,只怕真要大呼冤枉致死了。

由此,先前因着梁红玉的关系,对这位庞大人高看一眼的心思,也就不免又降了几分。

正自暗暗摇头之际,忽的面色一凝,转身回望。这院中为了迎接那位梁溪先生,几乎所有人都远去了河边,他只当除他之外,再无旁人。却不想耳中忽然传来脚步声,让他不由讶异起来。

不远处的一角拱门处,一片白袍闪现,随即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转过花树,露出身形。抬眼猛然看到扭头看来的萧天,也是不由的一呆。

这两人都是二十七八岁年纪,前面一人一身白袍,面庞透着与年龄不符的一种沉稳,眉宇间透着一股淡淡的书卷气,眼眸细长,清秀俊。只是在萧天的眼中,却敏锐的捕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愁闷之意。

跟在其后的,却是一个青衣汉子,面貌普通,甚而有些木讷。只是抬眼看到萧天之际,忽然间目中划过一道精芒,脚下不可察觉的一动,已是微微踏前半步,隐隐将那白衣青年护在了身后。

便只这一步,萧天两眼便是不由的微微一眯。千百次的猎杀,让他轻而易举的便看出此人的身份,保镖!还是一个身手不凡的保镖!

这样的场合,忽然出现的一个读书人,身边却跟着一个不凡的保镖………..

似是察觉到萧天的警惕,白衣人瞥眼不悦的看了眼青衣人,这才面上露出一丝笑容,抱拳笑道:“卓然而立,独赏繁花,呵呵,这位兄台好兴,却不知如何称呼?在下汴京宋五有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