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何以知之,令师那竹石图……呃,与老夫有关?”待得情绪稍定,李纲又想起了先前话题,忍不住问道。

萧天正色道:“好教老大人知晓,先师当日曾言,老大人性情刚直,坚忍不拔,颇有竹性。言毕,便当即做了那副竹石图,并题诗一首其上。如今,那图虽不可复了,但那诗,小子却还是记得的。”

李纲大喜,起身道:“便请公子复述,纲洗耳恭听。”这姿态,竟是恭敬至极,几乎以弟子礼奉之了。

萧天略作思忆状,少顷,才朗声颂道:“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书房中,光影明昧不定,少年的声音清朗如金石相击,铿锵顿挫,一首七律朗朗而出,回荡不绝。

李纲神情激动,躬身而立,良久不语。

他年近半百,一生便在官场与人相斗,然无论如何斗,却都以国事、百姓为重,从未有过半分私心。

但这次罢黜,因着外部环境的表象,却让政敌瞅着了空子,大肆攻击之下,颇有些不明所以的人被误导,隐隐有指责他贪生怕死,奴颜婢膝之语传出。

老头儿虽面上不屑一顾,但心中未尝不曾委屈难过。但今晚忽然听了萧天为圆谎杜撰出的这番言词,真可谓三伏天送上了一杯冰块,从里到外的舒坦。

我只道世上再无人理解,再无一人知己,原来却是错了。至少还有这位贤士,却是知我懂我的。

老头儿胡子轻颤,心中又是感动又是难过。感动的是,那位未见过面的贤士,竟对自己如此推许,可谓知己;难过的却是,这般知己,偏偏自己却无缘得见,便已天人永隔。

想想一生之中,只怕这般知己再也难逢,心中百感交集,不由的五味杂陈,说不出是痛是苦。

半响,终是起而再拜,叹道:“纲何能,竟得先生如此盛赞,真愧煞人也。”

萧天冷眼旁观,眼见老头此刻神态,心中终是长长吁出一口气来。他往日为完成任务,未尝不曾演绎过各种角色,但像今日这般麻烦的,却是少之又少。

现在眼看着这老李纲处,终是过关了,当即浑身放松下来。

李纲这边恭敬的拜完,心绪稍平,伸手请萧天重新坐了。这才缓缓道:“老朽先前狂悖,曾一度起心………呵呵,罢罢罢,不提也罢。请恕老朽托大,便称公子一声贤侄如何?”

萧天微微一愣,随即起身慨然道:“能得老大人如此相待,萧天之福也。”言罢,重新以子侄之礼拜见。

李纲喜笑颜开,连忙扶起,旁边宋五自有一番恭贺。待到两边坐下,李纲捋须笑道:“贤侄…….啊,对了,倒忘了问了,贤侄表字如何称呼?”

萧天一呆,迟疑着摇摇头道:“小侄还没有表字。”

李纲一愣,随即笑道:“如此,不如便由我为你取一个可好?”

萧天对于这个,并无什么概念,自是无可无不可,当即谢过。

李纲微一沉吟,道:“天,颠也;颠,人之顶也。便叫顶之如何?”

旁边宋五喃喃念道:“萧天,萧顶之………不错不错,这个字好,字如其人,萧兄本就是顶天立地一男儿,这个却是绝配。”

萧天听他说的热闹,自己暗暗念道几遍,也觉顺口,心中欢喜,连忙再次起身谢过。

两边厢经了这番认亲赐字,关系大进了一步,再落座说话时,便随意了许多。

萧天想起刚才李纲说了一半的言语,便不由笑问起来。

李纲笑着摇摇头,问道:“顶之当知道,今日来此之人,大半都是为了什么?”

萧天一愣,不明白他什么意思,只是想起白天和宋五还有徐长卿两人的交谈,便点头道:“这个自然知道,应该都是为了结识叔父,以求个日后的进身之阶罢了。”

李纲目光一掠,捕捉到他嘴角一闪而逝的讥讽,也不点破,只点点头,微笑道:“不错,正是如此。只是,你可知道,这又何尝不是为叔的心思呢?”

萧天吃了一惊,不由瞪大了眼睛。

李纲呵呵一笑,伸腿下地,背着手在屋中来回踱了几步,这才淡淡的道:“学而优则仕,又道是习得武艺,卖与帝王家。这本就是世人读书的最终目标。然则,春闱每三年一次,每次除却头甲三名外,二甲、三甲皆百余人,也就是说,每三年,我大宋便会多出候补官员三百余人,这还不算圣上额外开的恩科,以及各王公勋贵的荫补。

而大宋自立国以来,重视内政,宽仁体士,及至先帝时,更是首倡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由是至今,各级官员不患寡而患众,不患众而患不为。

然则以我朝官制所限,官员七十,方可强制致仕。如此,历年科考所出之才,倍数于所缺之位。若想出缺,则必有推荐方可,遂尔,门下之风始盛。”

说到这儿,老头回头看了萧天一眼,脸上显出似笑非笑的神情。

萧天脸上微微一热,知道方才的心思被人看破。老头儿这般费事说了一通,其实就是向他解释,为何有这许多人奔走求告,甚至连他这种遭罢黜的宰相,都要来献媚的原因。

无他,僧多粥少耳!

想想这些人,十年寒窗苦读之后,又战战兢兢好容易过了独木桥,临到了,却因无人推荐,而只得无所作为。无所作为,便只能比之寻常百姓稍稍多得几两口粮,换成谁也受不了啊。

他只看到表象,便以此看不起人家,甚而颇多不屑讥嘲,其实是有些脱离现实,矫枉过正了。

而李纲并未正面指出,却洋洋洒洒说了这么一大通,正是顾及他的脸面,并以此点醒他,以免他在这方面搞不清状况,无意白白得罪人还不知。究其之意,实在是一片爱护之心。

想到这些,萧天心中不由的颇为感动,原本只虚应以事称呼的叔父,此时却真有了几分真心了。

是以,当即起身,恭敬施礼道:“是,小侄受教了,多谢叔父指点。”

李纲见他果然伶俐,眼中不由闪过一抹欣慰,摆摆手,让他坐下,这才又接着道:“本朝三冗之危日重,积弊难返,老夫身为宰相,岂有不知之理?然则牵一发而动全身,非不为,实不能为也!”

话到这儿,老头停了下来,两眼望着远处夜空,怔忪不语,脸上满是黯然痛苦之色。

萧天和宋五对望一眼,都觉得不好接话,只得也沉默以应。半响,才听李纲轻轻吐出一口气来,低沉的声音继续响起。

“……..有言道,身在局中,难以为继。令师以竹相喻,老夫固然喜不自胜,更多的,却是惭愧。说起来,与昔日正公,还有先帝时王相公相比,这竹之比喻,倒是他们更适宜些……….”

他这话一出,萧天还不觉如何,他对历史实在所知有限,只在寻思那正公和王相公却是哪个,旁边宋五却是面色微变,忍不住左右看看,低呼道:“老师…….”

李纲回头看看他,不由惨然一笑,摇头道:“痴儿,这里只有自己人,你却怕些什么?我如今已然被罢相贬黜,难不成还能杀了我不成?”

宋五面上复杂,欲言又止,却终归只是化作一声轻叹。

李纲定定的看着他,眼中神采变幻,有期待,有希冀……最后却终是划过一抹失望。转回头去,轻声道:“士子们要想出头,便须得提前找门路,拜入各路豪门门下,以求获得推荐。而各豪门却又何尝不是在甄选良才,以便他日推出,为自己代言获利?老夫身处其中,看似位极人臣,倘若没有羽翼,以一人之力,又如何与人争锋?是以,人选我,我亦选人。虽知其弊,却又不得不用其弊,说起来,诚可笑也。”

他淡淡的说着,语气中满是自嘲自讽之味。萧天却听的出,其中满含的苦涩和无奈。

“……..今日顶之虽极力掩饰,但如同尖锥藏于布囊难掩其锋,宝剑封于鞘中难遮其利。先有五郎赞美于前,再有危急关头挺身而出,其后又有徐长卿之变化,老夫半生历练,若再看不出这些,岂不枉活一世了?”

老头仍是风轻云淡的说着,萧天却是听得悚然而惊,暗自流汗不已。他只道自己掩饰的够好,却不成想,在这些个人精面前,还是留下了这么多的破绽。

“……..我既然看明白了,自然也就起了将你收入门下的心思。是以,这才让五郎悄悄约你来见,又百般盘问……….”

萧天到了此刻,这才终于明白,今晚这场约见的起因。只是明白归明白,一想及这老头的心思,却又不由的暗暗皱眉,心下实在为难,不知该如何推脱才是。

正为难之际,却听李纲又道:“只是我千算万算,却实在未料到,尊师竟是如许高贤,而不论你究竟有无学到令师本领,又或者学到了几分,若再如我先前一般想法,冒然将你早早引入仕途,便显然不适合了。”

说着,李纲回过身来,两眼灼灼的看向萧天,眼神中的希冀之色,毫不掩饰的倾泻而出。

“…….以你心性本事,若说有我推荐,便是现在入京,拜入任何一个门下,都不在话下。我只道,你也必然会做出一番事来。但如此一来,便也只能停留在门客舍人这一层面上,往后再想寸进,便是千难万难了。”

他说到这儿,眼见萧天口舌微张,想要说话,便挥袖制止,抢先又道:“你不必多说,你我如今既有了这份情分,又知道了你师傅之才,如何还能这般考量?是以,便在方才,我已变了想法。顶之,你聪慧伶俐,又深通世事人情,从五郎那里,还有,你能得入了徐穷那倔驴的眼界便可知之,你即便是未得令师多少传授,但底子打的却极是坚实。若如此,倘能静下心来,再得良师指点,一年后循正途参与春闱,不敢说状元之才,但头甲之内,却亦非奢谈。到那时,再由为叔为你活动,一举登堂入室,最不济也当侧身翰林,承奉天子近臣。若果能如此,你我叔侄联手,尽心竭力,扶助圣君,何愁大宋不昌,天下不靖?!果能如此,青史留名、彪炳史册,诚男儿大丈夫之事耳!顶之,不知你意下如何?”

老头越说越是激动,到最后已是面颊泛红,两眼中熠熠放光起来。

萧天听得目瞪口呆,哪成想这老头对自己的期望,竟会如此之高。这一番话中,虽未明言,却隐隐露出愿意亲身指导师之的意思。如此好事,倘若是落在任何一个人头上,只怕当场就能乐昏了过去。但是萧天此刻,却除了嘴中发苦外,着实是半分喜悦也谈不上。

别说他深知大宋历史上的走向,就算因着蝴蝶效应,历史有所改变,但正如李纲所言,如今的大宋内部积重难返,若不能大刀阔斧的整改一番,就算李纲的盘算能实现,又能济的什么事儿?

他能保证自己二人清廉,甚或能保的起初几个核心之人的清廉,但如何保证得势之后,聚拢到其门下所有人的清廉?

到那时,不过是新瓶装旧酒,从一个老旧的门阀手中接过接力棒,勉力的挥舞着,艰难的仍旧走上老路而已,直到某一天,或者被历史所彻底同化,或者被无数的既得利益碾成齑粉,消散于历史长河里罢了。

现在的大宋,不是需要什么局部的手术,而是需要一种破而后立、破茧重生的洗礼。

这种不破不立,若依靠内力自身去做,不知道将要多少仁人志士去填这个无底洞,而且还不一定成功。

而外力呢?比如战争。任何一个朝代的更替,看似都有着或这样或那样的偶然性,但其实往往深层都是早早埋下了必然性。

北宋的灭亡,亦是如此!

即便这些都不说,便单单说萧天自己,他现在的心态,远还未真正的溶入这个时代,眼下能想到的,也不过就是静静的享受下,这前世不曾享受过的凡人生活而已。

本着这个念头,又怎会让他认同李纲的理念?

是以,在李纲慷慨激昂的一番说词后,在宋五惊愕无比的目光中,萧天缓慢,却又坚定的摇摇头,轻声道:“怕是要让叔父失望了,小侄性子懒散,亦不过凡人一个,这事儿,实在不曾想过的。”

听着他最终的回答,李纲红润的面颊陡然一白,定定的看着他,两眼中不由的又是失望又是气恼,萧天却只是平静的与他对视着,毫不退缩。

屋中的气氛,一时间极是压抑,宋五额头微微见汗,老半天实在忍不住这种压抑,不由舔了舔嘴唇,开口道:“萧兄,你虽是一直在外游历,但终还是我大宋子民。老师方才所言,句句皆是为国为民之心,对你也是莫大的机缘,你…..你………”

萧天目光看也不看他,抿了抿嘴唇,才淡淡的道:“人各有志,宋兄,你就不必多说了。”

宋五抬手抹了一把汗,还想再说,冷不丁却见李纲霍的转过身去,怒喝道:“五郎,不必多言了!既无为国为民之心,又无建功立业之志,再要多说又有何益?!罢了,天色不早,老夫也乏了,这便散了吧。”

说罢,大袖一挥,已是转身拉开房门,大步走了出去,自始至终,脸色铁青,再也没多看萧天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