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眼前一片梅林,前面忽然一敞,却见一处八角朱亭在假山怪石中露出一角。

亭子中已然坐了好多人,个个都是大袖飘飘,头戴幞头竹冠,脚踏云履轻靴,老少胖瘦不一而足。眼见他们一行走来,纷纷起身相迎,作揖见礼,口称殿下。

亭子中,五皇子赵枢含笑而立,主位上却坐了一个年约三旬的女子,面罩轻纱,鸦发如云。身穿金丝绣百花团袄,下面一条绿色百褶长裙,腰系素色丝绦,外罩一件白狐毛大氅。整个人静静坐着,虽未说话,但那明眸只微一转动,便有一股灵动英武之气传来,让人不由的沉醉其中。

萧天暗暗惊奇,不知此女是谁,竟有如此风韵。而且竟然能在赵枢赵构和赵福金这些龙子龙女面前,高踞首位,可见身份背景,绝非一般。

赵构和赵福金进了亭子,先是向那女子施礼,萧天离得稍远,只听那女子似是轻笑了声,那声音却极是悦耳,直如玉磬一般,带着一股说不出的灵动韵味儿。

赵枢远远和萧天颔首笑了笑,这个场合,以萧天的身份,自是不适宜过分亲近。萧天也不以为意,同样轻轻点头示意,随即自顾找地儿坐了。

乔冽便依着他坐下,牛皋却抱臂而立,在他身后侍立。场中也有些人带着随从,倒也不显得如何突出。

眼见的众人都坐了,赵枢这才走到中间,举杯敬了一圈儿,然后极简短的说了几句场面话,便宣布诗会开始。

随着他这句开始,院内顿时热闹起来,众人或三人一堆,或五人一组,吟喔有声、调弦弄酒起来。

萧天看的愣怔,转头看看乔冽,低声道:“这便是诗会?他们这是要做什么?怎么也不见作诗?”

乔冽自顾倒了一杯酒喝着,眼神往左右曳斜了几下,隐晦的撇撇嘴,低声道:“不到时候,这诗会说白了就是一种人的聚会。来的人都是些所谓的才子才女,还有些朝中清流。喏,那边那些,便是朝中的人了。”说着,微微努努嘴,示意萧天。

萧天转目看去,果然见亭中一角坐着几个年纪稍长的,顾盼之际,隐隐有种上位者的气息。

“那些人呢?却又是什么人?”他目光转动,又看向另一边十几个人,这些人却似是穿着统一的服饰,都是一身白衣黑鞋,面色略显青涩,但却个个眉宇间透着丝丝傲气,正自不知在争论着什么。

“那些是太学生。”乔冽瞟了一眼说道,“这诗会,其实开始时,只是这些太学生来参与,除了主持者外,还会请一位或几位名宿耆老,所为的,不过是行卷问名,以便为日后入仕做铺垫罢了。然而久而久之,朝中一些擅于钻营的,便也想通过此途寻个进身的捷径,便渐渐不囿于太学生们了。再到后来,所谓诗会,已几乎成了一种交流会,这交流固然有诗词交流,但更多的,却是一种人脉交流。”

说到这儿,乔冽顿了顿,啜了口酒,才又接着道:“这诗会到了现今,并无固定的程序。不过看今日这架势,是要先各自自由发挥,或诗词章,或丹青笔墨,又或者使琴弄笛,总之拿出一样本事来便成。”

说着,瞄了萧天一眼,又笑道:“当然,这全是自愿自发的,若是不愿,自也不会有人来逼你。毕竟,这是个机会,若是能在此一举得名,胜却数载钻营。如大哥这般闲散的,旁人只会开心,你这却是将机会让给了旁人呢。”说着,贼笑不已。

萧天不由翻了翻白眼,知道他这是笑自己不通墨。与萧天呆的时间长了,自然也早没了开始的盲目崇拜。这位大哥厉害自是厉害的,但却胜在心机处事,还有那身功夫上。这诗词道,却是从没见他施展过,乔冽有此心思,倒也是题中之义。

“中间那女子又是何人?”萧天不理这厮的作怪,又看向那神秘的女子,低声问了起来。

乔冽目光一凝,诧异的看了他一眼,低声道:“怎么,大哥竟然不知?那便是李大家啊,上次四季亭,不是跟你说过的吗?李大家博学多艺,不但精于诗词书墨,更擅曲艺声乐,她那弟子紫月,向来与郓王还有肃王交好。一般肃王开诗会,便是由她做评判的。”

萧天这才恍然,目光不由的又看向亭中,心中暗暗点头。这般女子果然不凡,倒不愧是后世传颂不已的名人。只是由此忽然想起家中的梁红玉,也是这个时期极有名的一个,心下不由的一热,目光也便灼热起来。

只是他这一分神,亭中李师师忽然似有所觉,目中清光一闪,瞬即看了过来。萧天猛省,再想躲开便有些着了痕迹了,当下坦然迎上,微微一笑,举杯示意了一下。

李师师似乎愣了愣,只觉那目光中清透澄澈,毫无半分渣滓。以她今时今日的身份,所见全是热心与功名利禄之辈,看她的眼神中,除了原始的**外,更多的只是谄媚和阿谀。似远处那道目光,只在遥远的记忆中,偶有所见,现在想来,却如同已隔了千万年之久,记忆的遥远,让她甚至有种陌生的悸动。

一时间,她忽然恍惚起来。

萧天在对望了一眼后,便不由有些后悔。待不多会儿看见李师师忽然转头和赵枢等人说了几句什么,随之见那边一圈人都望了过来,终是暗暗叫苦起来。

果不其然,随着亭中众人的目光,便见赵枢和高柄两人同时站了起来,向他含笑走来。

他们两人这一动,顿时也引起了园中众人的瞩目。目光纷纷随着他二人身影而动,待到看到萧天,阵阵的议论声便纷纷扰扰的响了起来。

“顶之,我知你不好应酬,本想随你在这儿清净,却不知是金子,怎么也掩不住那光彩啊。走吧,李大家问起了你,却要请你亭中入座呢。”站到萧天身前,赵枢摊了摊手,无奈的摇头笑道。

高柄却是贼笑着直接上前搂住萧天肩膀,再次挑起大拇指,口中虽不说话,但那猥琐的眼神,却让萧天不由的猛翻了下白眼。

不用说,这货脑子里想的,绝不是什么高的调调。

一路在众人炽热的眼神中进了亭中,近距离靠近了那妖娆,一股如兰似麝的香气,便幽幽的扑面而来。这种香气并不是什么香粉气息,却是一种朦朦胧胧的体香,萧天忍不住鼻子轻轻耸动了几下,但旋即意识到不妥,偷眼向李师师看去,果然看到后者眼中先是露出愕然,随即又显出几分似笑非笑的神情。

“在下见过李大家,久闻李大家色艺双绝,今日得见,幸何如之。”被人抓到了短处,萧天老脸也有些不自然,但不过须臾便已重新调整好心态,大模大样的抱拳一揖,口中随意的说道。

只是他这话一出口,猛然间却感到有些不对劲。微一愣神,这才发现,亭中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看着他,那眼神,简直如同在看一个怪物。其中更有一双明眸,里面又是气恼又是苦涩,还带着丝丝的委屈。

那是七公主………

萧天有些茫然。怎么了?自己做错了什么吗?怎么一个两个的,都这么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他却不知,李师师出身妓门,“色艺双绝”四个字,若是放在之前,自然完全没问题。但是,问题是,后来这位色艺双绝的名妓,是被天下最大的老板包养了啊。

既然如此,皇帝的女人,还有谁敢这么当面说这种话?便算如今赵佶因为外忧内患,被诸多大臣劝解的,已经许久不再和李师师私会了。但这并不代表,随便什么人,就可以再这般当面赞美师师大家的容貌啊。

这位萧都头,生猛啊!

众人的愕然中,高家三郎高衙内,却是心有戚戚焉,由衷的高山仰止起来。

李师师也是呆住,半响,才不由轻声一笑,一只白腻如瓷的玉手抬起,姿态千万的捋了捋耳鬓旁的青丝,随即一道如泉水流淌般的声音便响在了众人耳中。

“这般赞美,奴好久未曾听闻了。萧都头是吧,谢谢了。”

李大家没怪罪?!

众人相互对望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不信之色。七公主赵福金正坐在李师师身边,忍了又忍,终是不放心,不由轻轻靠过去,低声道:“李大家,你莫见怪,萧都头向来直爽,他…….”

李师师眸子婉转流盼,似笑非笑的看她一眼,只这一眼,便让赵福金忽然羞红了脸,那话却是再也说不下去了。只觉的李师师这一眼,便将自己的心事,尽数看了个透。

“你呀,小傻瓜,我不是说了吗,他的赞美,我很感激呢。哪有什么怪责之说?呵呵,关心则乱,唉,冤孽,冤孽啊…….”

李师师宠溺的抚了抚赵福金的秀发,最后几句,却是越说越低,除了赵福金外,几不可闻。

赵福金又是羞涩又是惊慌,旋即,却又是一阵心伤涌上,两眼不由的便红了起来,只把一颗螓首低了下去。

眼瞅着她这模样,旁边忽然一人站了起来,大步走到萧天面前,曳斜着眼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忽然冷声道:“你一个小小的都头,不过一吏,怎敢如此大胆,对大家无礼?便是大家宽容,你又有何资格来这诗会?须知这诗会,乃是我辈人相聚之所,你若尚有几分羞耻,便该自己速速退下!须知,这终不是你该呆的地方。”

这人年纪约有二十七八,眉目之间倒是生的颇有几分隽,只是两眼稍显细长,口唇略薄,凑在一起,便显得有些阴鹜。而那口气,也是狂傲的紧。

亭中众人都是一惊,大多数人都是相互对个眼神,露出玩味的神色。赵福金则是猛然抬起头,俏脸上霎时间布满了薄怒。

而赵枢,却是面色大变。因为唯有他知道,那个萧都头的脾性。这是要,出大乱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