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一灯如豆,略略显得有些昏暗。

两边重新见过礼,分宾主坐了,自有下人送上茶来,宋五却是打横坐了相陪。

萧天暗暗打量四周,这里应该是个书房之类的。靠墙处似是用砖石垒成个土炕一样的台子,上面摆着一张案几,案几上摊开着放了些房四宝之类的。

顺着墙,两边搭起两溜儿架子,上面可见放满了各类书籍木简画轴之类的。

此刻,李纲便盘坐在台上,台下左首摆着一张木桌,两边各有一把椅子,萧天便和宋五一左一右坐了。

两人相对的那面墙上开着窗,半敞着,有夜风不时吹进,让这小屋一点也不显气闷,颇有几分静幽之感。

“萧公子可是奇怪,为何老夫要单独相邀于你吗?”

饮过茶,放下茶盏后,李纲笑眯眯的首先开了口,打破了沉默。

萧天抬眼看看他,微微躬身道:“长者相招,小子自当遵从,一些诧异吗……..自然也是有的,但老大人清誉素著,宋兄性子质朴纯良,能得老大人单独相招,小子心中诧异固然有,更多的,倒不如说是激动和审慎了。”

“哦?”李纲听他说完,先是一鄂,随即眼中攸然划过一道异彩,接着,以手指点着他,不由的哈哈大笑起来。

“原道萧公子不善言辞,是个忠厚的,此番却知是错了。这般口舌,可是比泥鳅还要滑溜。哈哈,哈哈哈…….”

旁边宋五亦笑,附和道:“先生也有看走眼的时候?须知萧兄若真个只是不知变通的呆板人,又如何才来不久,便能让这京口教坊司第一美人儿,便那般倾心以待?”

萧天便微微笑着,也不反驳。他刚才确实是话中有话,可谓是绵里藏针。

先暗点是你们喊我来,我不得不来的意思。随即,又随口捧了这两人一句,后面却用激动和审慎表明了态度。

就是说,我知道你们身份不一般,所以单独喊我相见,我很激动。但是激动归激动,我也很谨慎,可不会一时冲动的答应或者许诺什么,您二位可要听明白咯。

李纲年过半百,长久以来身居高位,在朝堂上那般人心鬼蜮之地,整日价见的,便是各种皮里阳秋,所以,萧天那份小心思,又如何听不明白?

但也正是这样,让他在大笑之余,心中却真的有些惊涛骇浪了。以这般年纪,以两人之间现在的身份差距,到了这种时候,竟然还能听到萧天说出这么一番攻守兼资的话来,而且,偏偏还说的礼貌无比,让人丝毫感不到半分无礼。这得是多妖孽啊!

“敢问萧公子,却是师从哪位大家?”

眼见萧天在自己笑骂之后,兀自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既无局促不安,也不见骄傲得意,李纲这心里真心的好奇起来。甚至,隐隐的,还有几分嫉妒之感了。

他嫉妒的不是别的,而正是现在所问的,那位教授萧天的师傅。试问这个年代,若没有大家高师教授,怎会如此?而能得如此佳徒,更有何求?

萧天微微一呆,这个简单的问题,偏偏还真不好回答了。自己的师傅?这咋说?严格说起来,自己的师傅应该算是后世无数人痛恨,并为之指责的义务教育吧。当然,还要加上强大的网络世界。

可这能说吗?显然不行啊。这咋办?他眉头不由微微皱了皱,低头沉吟起来。

“怎么?难道萧公子有何难言之处?”见自己问起这个,萧天皱眉不语,李纲不由的一愣。

萧天一惊,心中电转,摇摇头道:“倒不是,只不过小子恩师向来名声不显,怕是说来,老大人也是不知啊。”

李纲释然,不以为然的笑道:“何妨试言之?”

萧天笑了笑,点头道:“家师姓郑,讳燮,字克柔,号理庵,人称板桥先生,不知先生可识得?”说罢,笑吟吟的看着李纲,眼底却划过一丝狡黠。

郑板桥,那是清朝人,隔着现在还好几百年呢,他这会儿抬出来,让李纲哪里猜去?明摆着欺负人嘛。

李纲果然愣了愣,皱眉苦苦思索半响,却怎么也想不起这个板桥先生的任何记忆,不由终是颓然道:“令师高士,老夫却是孤陋寡闻,真汗颜也。却不知令师现在何处?他日有暇,可否容老夫拜识一二?”

萧天心中一凛,暗道这个李纲果然不好对付。自己搬出后世人的名头来,他虽猜不出,却以这种方式试探。好在自己早有准备,否则,岂不要露了马脚?

想到这儿,脸上却故意露出迟疑之色,微微迟疑了片刻,这才似笑非笑的道:“这个怕是难了,要见家师,估计怎么也要个漫长的旅程了……..”

李纲扬了扬眉,哦了声道:“我闻令师之名,该当是我大宋汉人才是,莫不成是老夫猜错了?”

萧天摇头道:“这倒没有,家师自然也是汉人,祖籍便是这扬州的。”

李纲诧异道:“既如此,何来旅程漫长之言?”

萧天叹口气,神色一正,面上露出哀戚之色,叹道:“家师原本向居海外,便在此番小子归来之前,已然……已然仙去了。”

李纲啊了一声,没料到他说的旅程漫长竟是这般个解法,不由的一时无语。但旋即却怒由心中起,喝道:“天地君亲师,师长虽是最末,却亦是人伦大常!今令师逝去,乃是大悲之事,何以你先前说起来时,却竟以那般轻佻的口吻?”

旁边一直静静听着的宋五,此时也是脸色不虞,两眼看定萧天,心中又是懊恼又是惊诧。

萧天却并不惊慌,目光有意无意的瞄了一眼半开的窗户,这才摇头道:“这个却是先生有所不知了。盖因家师曾一再教导弟子,道是天道之妙,凡人未可尽窥。世间凡生死之道、万物之枯荣、朝代之更替、时事之顺逆,莫不藏奥妙其中。又焉知死不是生之始?枯为荣之端?若无今日夕阳之落下,又哪来明日朝阳之升起?是以,但凡说及死生之事,自无须悲悲切切,效那俗人见识。”

这番话一出,李纲和宋五齐齐啊了一声,隐约间,似乎窗外也传来一声轻呼,萧天目光一凝,刚要有所动作,却见宋五眼神似也是极快的瞟了那边一眼,随即却看向自己,不由心中一动,便即装作不知,将目光垂了下去。

窗外有人,这是刚才他便隐隐察觉到的,只是他只感到有人,却没感到任何杀气,心中反倒拿不准是什么路数了。

这里已然是内宅范围了,来时他便发觉四周暗桩无数,防卫极是严密,与白天前厅那边,可谓天差地远。若说这种情形下,便他想要不知不觉潜进来,再没有翔实的调查准备下,也是千难万难之事。

既然如此,那外面偷听之人,又会是什么人?难道只是因为好奇?又或者,是自己搞错了,那里只不过也只是个暗桩之类的?但无论是哪种猜测,在没搞清楚之前,自己却是不适宜贸然动手的。否则一旦闹出乌龙,在这内宅之地,可就不好收场了。

正是心中存了这个念头,这才有了他临时动机,特意转出这么一番话来。他有了今天和宋五、徐长卿两人交谈的经验,已经知道后世一些言词说法,在这个时代有着怎样的震撼效果。

所以,此时突然抛出这么一番话来,一般人乍听之下,必然难以自持。那么,若是外面只是个暗桩,职责所在,注意力自然也不会放在屋内几人的谈话内容上,自然也就不会为之所动。但若不是,嘿嘿……..

事实证明,外面那声微不可闻的轻呼,虽然极为短促,却仍然被他敏锐的捕捉到了。但他没料到的是,从宋五的举动上看,显然他却是早就知道的。不然,也不会第一反应,是观察自己了。

以他对身体的控制,既然发觉有异,掩饰起来自然是毫无破绽了。此刻垂头之际,暗暗用眼角余光留心宋五,见他眼看自己没反应,果然脸上显出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

但不过转瞬间,却又恢复原先模样,两眼望着前方,眼中露出若有所思之色。

“死为生之始,枯为荣之端……..令师之语,真发人深省啊!如此高贤,老夫却无缘拜谒,真憾事也!”

就在他暗暗判定自己所得时,反应过来的李纲,却适时的发出一声感慨,感叹唏嘘起来。萧天也只得收回思绪,配合着谦逊一笑。

至于窗外偷听之人,既然是宋五认得,那危险自然是没了,虽然他仍是心中存疑,倒也不必多加理会了。

“对了,适才听闻公子所言,令师乃是祖籍扬州?”满面失望的李纲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突然转头又向萧天问道。

萧天一愣,随即点点头道:“是啊。”

李纲喜道:“既如此,那萧公子此番回来,是不是便是准备为令师迁葬家乡而来?若如此,老夫生不能见这位大贤,却有幸能去拜祭一番,也是不胜之喜啊。就是不知公子可否能为老夫代为指引一番?”

我去的!

萧天这下可算知道,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这老头书生气一发,竟给自己来了这么一出。

拜祭?!你妹的,郑板桥究竟埋在哪儿,鬼才知道好伐。就算知道,那也是后世几百年的事儿啊,这个时候,别说老郑了,就算老郑他爷爷在哪儿还不知道呢。这要他怎么带着去拜祭啊?

这个时代,先人的墓葬那可是头等大事,埋葬之地,也是各家有各家的祖坟之说。那可不是说随意找个坟头,就能糊弄过去的。

尤其他刚才为了追求真实,将郑板桥连字带号的,报的那般清晰明确,这会儿冷不丁的,计算想撒赖也是不成了啊。

霎时间,他心头不由的转过千百个念头。不行,一定要想个说法,将这老头的注意力引开才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