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弟也曾听闻哥哥与李相公相交,此事……”兄弟三人慢慢走着,蒋敬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萧天笑笑,也不隐瞒,点头道:“确有此事。只不过我性子懒散,实在是辜负他老人家的期望了。”

蒋敬二人露出奇怪之色,萧天只得摇摇头,淡淡的道:“他老人家本想推荐我去朝中做事,但我拒绝了。”

他这话说的平平淡淡,就好像在说某某朋友请他吃饭他没去一样的平常,但落到蒋敬和马麟耳中,却不啻于耳边响起个炸雷。

当朝的宰相,主动要帮他跑官,在这个时代,这是多少士子梦寐以求的事儿。可这位倒好,竟然给回绝了,而且还一副全没感到多了不起的模样,这让蒋敬和马麟震惊之余,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良久,蒋敬才长长出了一口气,叹息道:“哥哥果非常人也。”旁边马麟连连点头,一脸的严重同意。

萧天哭笑不得,斜眼看他,无奈道:“你这是骂我还是夸我?”

蒋敬一鄂,想想也是不由莞尔,呵呵笑道:“小弟岂敢对哥哥不敬,倒是真心敬佩哥哥之淡泊耳。”

萧天淡淡一笑,摇头道:“说什么淡泊,高官得坐、骏马得骑,我又不是圣人,自然也是向往的。只是你也该知道,如今这局势,还有朝中现在都是些什么人?别说我并没什么惊天动地的本事,就算是有,凭我一人又能做了什么?以李相公才华之高,地位之尊,人脉之厚,如今都一贬到底。我年纪轻轻,名不见闻,只凭一纸推荐,你以为真能站住了脚?只怕多半就是顶个名儿,然后没多久湮灭于碌碌罢了。”

蒋敬听他说了这些,不由的默然,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在这个时代,以他的才华,当算得上为数不多的精英了。对于时局朝政的认知,绝非寻常百姓那么无知。萧天说的,他自然了解,这也是他为何满肚子的学问,却始终没有进入官场的原因。无他,不愿随波逐流罢了。

马麟对于两人的对话,有些似懂非懂。只是也知道两人现在心情似乎并不佳,便也不敢多话。

三人各怀心思,一时间都沉默了下来。不知不觉中,直到走出了西市,蒋敬忽然皱眉道:“如此说来,哥哥先前那般强势,就是为了迷惑王炳了?只是正如哥哥所言,李相公如今正遭贬谪,鞭长莫及,王炳或一时尚有疑虑,但时日稍长,怕是再难瞒他。小弟之见,哥哥应给李相公那边送个信,请他出面斡旋一二才是。届时,只要朝中有人表示下关注,必能彻底震慑住王炳那胥吏。如此才为万全之策。”

萧天一愣,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蒋敬是把李纲当做自己刚才说的所谓背景了。却不知道王炳真正忌惮的人,身份可比李纲强大太多了。张张嘴想要解释,但转念一想却又打住。

当日赵枢和自己相交,从头到尾都没吐露半句,始终以宋五的名字论交。应该就是不想表露身份。既如此,无论赵枢是在顾忌什么,单只从萧天这里对朋友的立场,也不该去张扬什么。

要说偶尔需借助这层关系,震慑一些人,则神秘些效果更好。至于对于蒋敬,也算不得隐瞒,最多就是默认罢了。

想到这儿,不置可否的点点头,笑道:“知道了,兄弟只管放心,我自有主意。”

蒋敬见他如此说,便也不再多言。说话间,前面已是到了县衙。萧天停下脚步,看着两人道:“今日之事,虽没用庞大人出面,却也须去禀明一番,且就此分手吧。”

蒋敬二人应了,问及下面怎么做。萧天笑笑,轻哼道:“什么也不必做,只管耐心等待就是。”

蒋敬了然,和马麟向抱拳行礼,告辞而去。萧天目送二人走远,这才进了后衙,将事情向庞博细细说了。庞博也是一样的意思,嘱咐他莫要轻动,只等那事儿发动了再说,萧天自然应诺。

接下来几天,萧天便又恢复了低调的状态。王炳和吴万财经过了上次一事儿后,果然都是惊疑不定,不敢再轻易撩拨。两下里各自收敛,忽然有些止戈相容的味道,让一些有心人纷纷猜测不已。

时间就在这种平静中过去,一晃儿便是十几天。

这一日,东京,汴梁城外。

早晨清冷的空气,使得城外白雾垂地,雾茫茫的一片。

城门处,鸡鸣羊咩之声不时响起,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小车摆满了一片。等着进城的人们,三五成群的凑在一起,互相说着一些闲事,搓手跺脚的抗拒着寒冷之际,口中的热气袅袅,让城门下显得颇为热闹。

天边微微泛起一丝乳白,隐隐有红光翻涌,四周漫天的大雾,似乎感到了不安,纷纷扬扬的涌动着,眼界渐渐清晰起来。

城内传出一阵鼓点震响,随着这通鼓声,传来守门兵卒拖长了的吆喝声。

“开城了——”

吱吱声中,巨大的城门先是轻轻一颤,随即缓缓的向两边分开。下一刻,门里门外一片声的噪杂混在一起,汴梁古城在这一刻,彻底从沉睡中醒来。

两队披着半身甲、头戴毡帽的士卒,跨刀提枪的列队而出,一个校官大声叱喝着,指挥着众兵丁摆上桌子。又令进城的人排好队,依序纳税入城。

城外众人纷纷杂杂一通乱,好半天才形成一条歪歪扭扭的长龙。校官大为不耐,骂骂咧咧的走到一边自顾歇了。只是刚刚坐下,却听城门廊里响起一阵清脆的马蹄声。

转头看去,目光一亮,瞬时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容,起身迎了过去。

“哟,这大清早的,乔少爷就要出门啊。哎呀,瞅瞅您这坐骑,啧啧,莫不是宫里赐下来的?神骏!真是神骏!再配上您,这可真是马….呃,那个什么….人什么的……”

他满嘴的阿谀,只是到了后边,本想拽个词儿,却是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了,不由的含含混混起来。

马上却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见状哈哈大笑起来,笑骂道:“王德彪,你他娘的就是个粗货,偏来学人家拽什么,可不要笑死少爷吗?得了得了,也别那儿憋了,估摸着你也憋不出什么鲜亮的来。喏,接着,少爷赏你的。”

口中大笑着,扬手抛下一串儿小钱,在晨曦中划出一溜儿的金光。

王德彪两眼放光,敏捷的接到手中,那腰便弯的又低了些,满脸眉花眼笑的称谢着。

乔少爷笑声不绝,也不再理他,口中轻叱一声,那马四蹄扬起,泼喇喇声中直出了城门,不多会儿便没入了远处尚未完全散开的晨雾之中。

王德彪目送着这一人一骑远去了,这才直起身来,掂了掂手中那串钱串儿,乐的眼都眯了起来。旁边几个士卒羡慕的看着,使劲的咽着唾沫,却终是只得悻悻的转开眼神,将那股子嫉妒发泄到进城的人身上。

推推搡搡之中,长龙缓缓的向前流动着。人流中,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远远的看着那乔少爷离去的方向,眼中露出怨毒之色。有些褴褛的衣袖下,一双手死死的攥着,用力之下,连身子都不觉有些微微颤抖起来。

“嗨嗨嗨,看什么呢小子,到底进不进?妈的,进就交钱,不进就赶紧滚,别在这儿碍事,耽误爷们干活。”

耳边传来一阵呵斥,随即一阵大力涌来,让他单薄的身子踉踉跄跄的退出几步,险险没摔倒在地。

眼中脸上露出愤然之色,霍然抬头看去,却正迎上士卒凶狠不屑的眼神,心中不由一颤,终是深深吸了口气,勉强挤出几丝笑容,涩声道:“进进,小的这就交钱。”

士卒哼了一声,不耐烦的敲了敲眼前的桌子,示意他赶紧交钱。少年抖瑟着摸出一个大钱,眼中露出心疼的神气儿,随即咬咬牙,将那钱投入笸箩中。

叹了口气,留恋的又瞥了一眼,这才转身,欲要进城。冷不防旁边忽然伸出一只胳膊,却见他拦住。

少年一愣,抬头看去,却见正是那个校官王德彪。心中一紧,连忙弯了弯腰,抱拳唱了个肥喏,恭声道:“军爷,有何事吩咐?”

王德彪冷哼了一声,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目光在他颈间隐隐露出的一根红线上狠狠盯了几眼,这才慢条斯理的开声道:“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少年一鄂,搞不懂他为何明知故问。但人在屋檐下,却是不敢稍有异色,微微沉吟一下,遂抱拳道:“小的从江南来,便是要来这东京的。”

王德彪鼻子里嗯了一声,眼珠儿转转,又道:“那你来咱们京师做什么?可有路引?”

少年脸色一僵,心中不由发苦。所谓路引,乃是朝廷为了限制人口流动,规定百姓离开本城一定距离时,由离开之地开具的一种证明。上面详细记录着离开的地点和欲要达到的地点,还有持有人的年龄、性别和大约的外貌描述等等,算是古代的一种另类的身份证。

可他离开的时候,并不是正常离开。而是为了躲避仇家逃出来的,又哪敢去找衙门开具这个路引?要知道,他那仇家就是在衙门里办差的。

这一路他凄凄惨惨,忍饥挨饿,几乎是乞讨着过来的。来这东京,也只是茫然的跟着路上的行人而动,不知不觉到了这里,又哪有什么明确的目的?

可这会儿被这城门官儿一问,一时间哪里能想到应对?心中不由的暗暗叹气,只觉得上天待自己何其不公。

家破人亡、父母惨死,原本富足的日子一去不回。自己报仇不成,孤零零的狼狈逃出,举目无亲,几近沦为乞丐,可算是霉运中的霉运了。

却不成想,这霉运竟还没个尽头,便进个城门都要生出是非来。前面那么多人进去,也不见查什么路引,偏偏临到自己,却要查这劳什子的路引了。

心中哀叹一声,瞅着王德彪越来越狠戾的目光,只得一咬牙,哀声道:“军爷,小的一向住在山里,并非从城中而来,实在没有路引。如今也是父母亡故,无依无靠,只想来这京师繁华之地寻个生路,还请军爷怜见,放我入了城,小人必感恩戴德,永生不忘。”

他这话一出,就听到旁边几个人轻轻的叹息声响起,只当是这些人可怜他,也未在意,只是哀哀的看着王德彪,一个劲儿的打躬作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