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斤黄酒下肚,又有萧天在旁刻意的引导,戴宗只觉这一顿酒,将心中淤积散去了大半。

一番深谈之后,萧天对杭州府的人和事儿,也有了一个更加直观的认识。只是对于其中一些隐秘之事,却仍然是有种雾里看花的感觉,半点脉络也找不到,不由的有些失望。

只是转念想想,又不禁哑然失笑。想戴宗自己在杭州府就不受待见,虽说算是老人,但只怕让朱勔防备的时间,更多于信任的时间。自己问的事儿,又都是他们见不得人的手段,戴宗又如何能知?

想到这儿,便也去了从戴宗这儿挖掘的念头,转而真心交往起来,这一来,气氛便更是融洽起来,不知不觉中,那壶黄酒已是见了底儿。

萧天自打穿越过来,身上发生了许多无法言说的变异,酒量宏大便是其中之一。这么大一壶酒下肚,也没觉得如何。

可是戴宗却已是微微有些醺然了,酒入愁肠之际,想起如今东南局势,不由的便向萧天谈起了自己的忧虑。

萧天初时也没在意,只是有一搭无一搭的听着,只是听着听着,也是不由的暗暗吃惊起来。

对于方腊造反的事儿,他在后世自然也是知道的。只不过正因为他从后世知道了,方腊造反的声势不论怎么大,最终都是被北宋镇压了下去,所以,哪怕是在穿越来了后,每每听人议论起来,说那方腊如何如何,也是从没放在心上过。

可是今天,当戴宗一点一点的娓娓道来,最后竟说杭州以南全部沦陷,而今连杭州都危在旦夕时,他终于是感觉到,原来战争离着自己竟是如此近了。

想想梁红玉她们没按照计划直接往东阳去,而是先去了东京汴梁,现在想来真是歪打正着了。

要知道东阳地处扬州最东,若真个杭州告破,苏扬二州便会直接暴露在方腊的大军之下。

宗泽那老头儿虽然擅于用兵,但一来此刻他等于是赋闲在家,虽说自己操练了一部民团,但终归不是正规军。而且,这时候他练的兵,不过才刚刚开始,根本就拿不出手去。

若是一旦战火延绵起来,自己原先算计的东阳清净,可就全不是那么码子事儿了。

尤其那老头儿性子愈老弥辣,一旦头脑发热,直接冲上前去,怕是别说清净,估计连老命都不一定保得住。

这北宋的腐朽和黑暗,萧天在亲身经历了近一年的时光,也算多少有了些了解了。

大宋向来重轻武,武官本就不太受皇帝和大臣待见,尤其是一个被闲置起来的武将,要真是在出事的时候自己冲上去了。胜了不见得能得好,败了下场就更不用说了。

想到这儿,再联想到那老头那封不容置疑的来信,萧天心中更是对去东阳不感冒了。

不过从自己当时在后世的记载得知,似乎方腊之乱,虽然闹得整个东南不稳,甚至连杭州也确实丢了,但扬州最东的东阳,好像自始至终都没受到波及。

如今想来,想必定是在拿下杭州后,没来得及往那边去就被北宋彻底扑灭了。

想到这儿,看看眼前有些醉眼曳斜的戴宗,不由出言安慰道:“哥哥却也不必多虑,想那方腊再如何势大,早晚也是被歼灭的结果。杭州府或会有些不妥,但即便是失陷也不过是暂时的,不用多久便会收复回来。以小弟之意,倘若真事不可为,便将那杭州府让了那方腊也不无不可。他的时日,只怕也不长了。”

二人一番欢饮,没了起初的隔阂,不过没多会儿,便以兄弟相称了。戴宗如今已是念过三旬,便是按照萧天后世的年龄,也得以兄长相称的。

而戴宗也确实如同兄长一样,就方才长谈之中,谆谆叮嘱萧天,要他千万小心王炳,小心朱勔,万不可将他们得罪的狠了。毕竟在此时来说,他们所代表的的,仍是世人眼中的正统,代表的便是君王。倘若萧天真把他们得罪的狠了,只怕普天之下,再没有安身之处了。

为此,他甚至完全放下自己身份,爆了许多这两人的把柄。嘱咐萧天一旦真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便可以此来做护身符,最少也能让这两人心存顾忌才是。同时又给萧天留下自己在杭州府的几个朋友的地址,嘱咐萧天,一旦事不可为,可以请这几个朋友出面斡旋,怎么也能保住性命才是。

萧天大是感动。戴宗说出的那些事儿,虽然确实属于违反大宋律的,但在萧天听来,别说对朱勔没什么妨碍,就算是王炳,也完全造不成任何影响。因为,这些事儿,说白了,都是伤害到普通民众的事儿,并没有任何一件,涉及到统治阶级的。

在目前这个封建社会下,几乎所有的为民条例,都只不过是统治需要的一件华丽的外衣。又有哪个官员,可能为了一个普通百姓,去对付一个方面大员?

即便是有这种事儿,也必然是背后牵扯进涉及各方的政治需要,这样才会出现所谓的为民做主。否则,便想也不要想。

但即便是这样,戴宗说的这些,也让萧天心中温暖。要知道这些事儿,件件都是他亲身参与的。一旦说出来,不用猜就知道是戴宗这儿泄露的。这也等于是将戴宗跟自己绑在了一起,一旦出事,他这位杭州府总捕头,也便再也不用想好过了。

只可惜他却不知道,如果真是什么兜不住的隐秘事儿,又怎么可能让他参与?只怕防着他都来不及呢。

正是鉴于此,萧天见他忧思难解,这才说出这么一番话来,试图开解他。

只是这话说完,戴宗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却皱起眉头,不乐道:“贤弟是何言也!我辈官员,守土有责,岂有白白放弃以资敌之理?若如此,上何以对天子?下又何以对黎民?此言,不敢再闻!”

萧天大是尴尬,浑没想到一片好心,竟招来戴宗一通呵斥。这个时代的人,像戴宗这般愚忠的实在数不胜数。历史上,后来那位鼎鼎大名的岳元帅,又何尝不是如此?

以那位当时的武功,就算不理会皇帝的召唤,皇帝也拿他是半点法子都没。若如此,也绝不会有后面风波亭一事。甚至,而后宋之一朝的结局,历史的走向,很可能都会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

可惜,历史没有如果。就是因为此时人的忠君愚念,悲剧便不可避免的发生了,也从而流传到后世那么多慷慨悲歌的传奇。

院子里忽然静了下来,戴宗发了一通脾气,半天却不闻声响,抬头看去,见萧天一脸尴尬,这才猛然省悟,不由的心中大是懊悔。

他虽稳重,但并不傻。萧天方才的话,本是一番开解自己的意思,他自然也是懂得。只是这阵子心中压抑的久了,再加上几斤酒下肚,酒气一激之下,便趁势发作了出来。如今省悟过来,代之而起的,便是无限的歉意。

抬眼看看萧天,轻轻咳了两声,正想着怎么缓和一下,猛然间,忽然萧天方才一句话又掠过心头,不由一阵失神。待到再次反应过来后,迫不及待的一把拉住萧天,急急问道:“贤弟,你…..你方才说什么来着?你说杭州便算丢了,也会很快拿回来。又说方匪时日不长了,这…….这是从何说起?”

萧天愣了一愣,没想到戴宗发完脾气,又忽然问起这个来。此时他犹自没反应过来,自己刚刚那番话,颇有些神棍的气质了。

只是愣过之后,看到戴宗眼中热切的神情,这才猛然省悟过来,不由的暗暗叫苦起来。

这怎么说啊?总不能说这就是历史发生的,自己从后世书上知道的吧。别说不能这么说,就算说了,只怕戴宗也绝不会相信的。看来以后说话,还是要谨慎些才是。

可是也不能不说,否则戴宗还不得以为自己耍他吗?刚刚只是说了个放弃杭州,就被训了一通。这要是再不说,让戴宗以为自己在拿着军国大事开玩笑,怕是前番所有的好感,都要变成恶感了。

心中想着,努力的将所有信息整理了一下,又将语言理顺了一番,这才抬头道:“此事其实乃是必然。”

戴宗眼中放光,急问道:“何以知之?”

萧天微微一笑,道:“敢问哥哥,那方腊所部号称百万,然则真实战力如何?若与我大宋边军精锐相比,可能战而胜之?”

戴宗一愣,并未急于回答,而是略微沉吟一会儿,这才摇摇头道:“贼虽众,但据我料来,真能一战的,应当不多。之所以如今东南糜烂,官军一触即溃,实是当前之军皆各地厢军。大宋承平百年,厢军更是极少编练,甚至许多地方,不要说人员不够,便连像样的武器都找不到多少,败于乱民之手,并无多少意外。但是若以我朝边军相比,那便完全不同了。我边军常年戌边,每岁皆有厮杀,几位经略使,更是善兵之人,武勇出众。若说贼与边军相遇,绝无半分胜算。”

萧天拍手道:“是了,既如此,哥哥又何必忧虑?那童枢密不是已经调集大军南下了吗?只待他大军一到,方腊又有何患?其灭亡,不过早晚间事罢了。”

戴宗眉头皱起,抬眼看了看他,摇头叹气道:“贤弟这却是说外行话了。须知贼人愚民,若迁延时日,一旦待其彻底掌握民心,则城池便再难为国家所有。有钱有粮有兵,稍加训练,怕是百战之军也难胜之了啊。”

萧天微微一笑,摇头道:“哥哥本是达人,何以精明一世糊涂一时呢?你现在所言,可谓只说其利,却忘了其弊。”

戴宗一呆,满脸迷茫的道:“忘了其弊?那又是什么?”

萧天不慌不忙的提起筷子夹了口菜入口,趁机在心中又将语言组织了一下,这才将筷子放下,笑着说出了一番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