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沿达里诺尔湖岸向北走,草原平整,远远就看到一座突兀的平顶山。平常山脉或是如卧龙蜿蜒,或是如利剑挺拔,唯独这山很奇怪,就是一个圆锥体硬生生被削掉了尖头,表面光滑,好像一只碗倒扣在大地上。

巴特尔指着平顶山介绍说:“这座山很像铁匠们用来打铁的砧子,所以叫砧子山,从远处看线条平滑,其实山上的石头棱角都极其锐利,像是融化后又重新凝结的钢铁,所以我们当地人又叫钢子岩。你们要的找的岩画,就刻在钢子岩上,不过都在山的里头。”

我初次见到这般景象,不免好奇地问道:“这山看似平整的一块大石头,难道内部中空?”

巴特尔点点头,王玟琳接口说道:“其实这是一座死火山,数百万年前喷出灼热的岩浆,形成巨大的火山基座和高耸的火山锥。当火山熄灭为死活山之后,无数年风霜雨雪的打磨侵蚀就会削平相对脆弱的火山锥,只留下一个平缓的火山基座。这种基座往往被人们俗称为桌子山或者是砧子山。”

我凝视着这个砧子山,晚霞染的岩石通红,仿佛浸满了人血一般,回想起那被削去头盖骨的骷髅,莫不是和削去山锥的砧子山有什么关联?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汽车开了半个多小时就到达砧子山,远处眺望山体平整,凑近一看,那砧子山上乱石林立,巨大而突兀的黑色岩石就像怪物的利牙,环绕整个山体。我们绕山体半周,终于找到一个缺口进入中空的砧子山内。这时抬头张望,好像进入了一个环状的城堡,四面是高耸达几百米的城墙。走在羊肠小道上曲折颠簸,狭窄难行,很明显这是人工开凿的一条小路。杨老头很奇怪地问道:“这山中有什么物产,常常有人来,所以修了路?”

巴特尔摇摇头,说道:“我在周围住了几十年,没有听说有任何物产,倒是常常听到有人传言是妖魔的老巢,这还是第一次过来。”

天色越来越暗,在砧子山高高四壁阻挡光线下,暗更是快。坐在前面的小丫头眼尖,咦地一声兴奋地叫道:“快看,快看,前面有房子啊!”

我们从卡车上站起来往前眺望,在黄昏朦胧的光线里面,确实隐隐约约地显出一个小村庄的轮廓,既不是海市蜃楼也不是酷似房子的怪石。当车子开到村落前面的时候,天色也不早了,杨老头命令道:“今晚就驻扎在这里吧!明天一早出发。”

巴特尔和老赵先下了车,拿着枪进去,毕竟山里面居然还有一个村子,确实很奇怪,不免叫人心疑。我看天晚还没有点灯,估计这个村子老早废弃了。确认没有危险后,我们几个搬运工再下车,点燃汽油灯,鱼贯把物资从车子上卸下来。

我第一脚步入这个村落,就有一种不寻常的感觉,四下里好奇地张望。这是一个很小的村落,几十间低矮的房子三三两两围聚在一间大殿周围。而大殿前面开了一片颇大的广场,估计是供村民聚会之用。房子制作的很粗糙,现场取材用石头叠垒而成,所以很低矮,房顶用茅草遮盖起来,差不多都腐朽,估计起码已经废弃几十年以上了。

既然有现成的房屋,就不必搭建帐篷了。原先我们也是这么考虑的,但是房子三三两两分散,最终大家还是为了安全起见,一起搭帐篷住在大殿前面的广场上。一起吃过晚饭后,有些人无聊就拿出扑克牌聚赌。原本我也想参一脚,但是念及我那逢赌必输的衰运之后,顿时断了念头。回头瞟到那黑漆漆没有门窗的小石头屋,心里面好奇地痒痒,于是借了一只手电筒走进附近的一间,万一有危险,大呼即可有人来相救。

石头屋建地颇为低矮,我弯下腰才进入里面。这大概一个普通人家的住所,有地灶、有炕,也有一张石头桌,上面散落着几只木碗,似乎还有尚未腐烂干净的食物。他们当年离开的时候相当匆忙,我甚至可以想象,一家人正围着吃饭,突然因为某个原因,急匆匆地离去。

“嗒!”

我倏然一惊,猛然把手电往后一照:“谁?”

那人遮住迷花的眼睛,说道:“我,巴特尔。”

我松了口气,他说道:“我见一间房子里面光影乱晃,一好奇就来看看。”

他随手摆弄着里面存下的物件,说道:“仔细一看,里面的摆设非常具有蒙古特色,应该是我们的族类在以前居住过。”

我说道:“我说,你们蒙古人不是择水草丰美的地方游牧嘛?何时定居下来,那他们为什么离去了?是不是当年响应政府号召,离开了这边艰苦的环境?”

巴特尔摇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现在才晓得这里居然还有人居住。以前一直传言,砧子山有妖魔,要吃人!”

我们走出石头屋,外边那群人正赌地厉害,杨老头坐庄,吆喝连连,巴特尔也忍不住凑上去,拿出散钱下注。我心里头痒痒,但是一想到钱财如流水一般泼出去,顿时心痛似刀割,当下忍住了念头,硬生生跑回帐篷边,遇到王玟琳和小丫头。

王玟琳微微一笑,江南女子的恬美展现无遗:“我见过十个男人九个好赌,小淮倒是一个不错的男人!”

小丫头哼哼哈哈,就好像一头小猪呼呼,与王玟琳一比,高下若然:“我看,他哪是这么好,定是手气极差,有自知之明才不敢呢!”

我尴尬地摸摸脑袋,王玟琳说道:“正好,不如陪我们去看看喇嘛庙。说不定有力气活,麻烦你这劳力了!”

与王玟琳在一起说不错的舒服,我当下就答应,只是看小丫头不顺眼。这丫头是北方人,相貌倒清秀,一双圆圆的眼睛,头顶扎了一对羊角辫,只是个子很高,身材没有发育好,偏瘦,没胸没屁股的女人,和丰腴娇媚的王玟琳排在一起,简直是骷髅和美女的差距!

我以为的大殿其实是喇嘛庙,两边各树立着一个白色的经塔,浓浓夜色下,喇嘛庙黯淡的身影仿佛涂抹了一层神秘色彩的魔匣,一旦打开,无数恶魔将被释放出来,祸害人间。正门老早摧毁,我提着汽油灯首先进入,这庙宇虽然残破,但是没有完全倒塌,里面的香炉、神龛大致保存完好。神龛中央供奉着一个巨大狰狞的妖魔塑像,由于长时间没有保修,涂金彩绘已经剥落,肢体残缺,露出了泥胎,不过轮廓仍然清楚。特别是在面部,红红的面颊似乎是用鲜血涂抹,张牙咧嘴,神情极为恐怖。他的脚底踩踏了十几个小人的塑像,约莫只有土狗那么大,造型生动,栩栩如生。这些人类的面部稍许残留了部分彩绘,个个姿态扭曲,神情恐怖,嘴巴大大地张开,伸出舌头,发出无声的呐喊,不禁看到的人犹如参观地狱的体会,不寒而栗。

我小心翼翼地说道:“玟琳姐,这庙邪门!不去供奉菩萨佛主,居然供奉邪魔歪道!是不是像巴特尔说的那样,以前这里的人就是妖怪?”

王玟琳摇摇头,回答说道:“世界上哪有什么妖怪啊!蒙古人信奉藏传佛教,也就是喇嘛教。喇嘛教分支极多,从这个雕塑来看,应该是红教的守护神降魔天尊,代表了这支宗教早期的艺术风格。”

我们这次考古偏重于石器时代的考查,在队伍里面,唯独王玟琳是个全才,不仅精通数种少数民族的语言文字,对于当地的民俗文化亦有一定的研究。她忽然露出迷惑的神情,自言自语:“不过降魔天尊一般只是作为佛主释迦牟尼的辅像,极少单独被供奉,莫非有什么奇特的原因?”

小丫头向来眼神好,倏然大声叫道:“玟琳姐姐,你看,这里好像藏着什么东西呢!”

我抬起汽油灯,顺着小丫头手指的方向照过去,在降魔天尊胸部的地方,有一个圆形的痕迹,可能最初被涂料装饰所遮掩,当外面的涂料脱落以后,就露出了痕迹。莫非里面藏有宝贝?我顿时心跳加快,以前老早听说,古人就最喜欢在佛像中藏匿金银财宝。可惜今天有人在场,不然就可以独吞了!

我把汽油灯交给个子较高的小丫头,然后爬上降魔天尊的身上,心中暗暗念叨:“老子是马克思主义教育出来的,不信你这妖魔鬼怪!”

我对着那块圆形痕迹敲敲打打,一拳砸碎泥胎,从里面取出一个黑色的圆筒,跳下来交到王玟琳手上。她轻轻捏开圆筒的一段,缓缓拉出一段皮质的绣边,吹去灰尘之后,上面用针刺青了很精致的图画,虽然历经百年,依旧保存完好。

王玟琳口中淡淡念叨:“居然是人皮刺青,这样隆重的仪式,一定有什么重大的事情!”

我毛骨悚然,指着皮质刺青问道:“人皮?”

王玟琳点点头,回答说道:“红教中如果需要把重大的事情记录下来,为了长久保存,会选择人皮刺青。首先找人在他背脊皮肤上刺青下图画。因为死人的皮会皱皱,所以要趁人活着的时候刺青,并且剥下来!这样才能得到一张完美的刺青图。”

她的语调平稳而且语气极淡,但是我和小丫头不约而同的缩缩身子,感到寒气森森。

王玟琳半蹲下来,我于是赶忙站在她身后,高高举起汽油灯为她照明。她轻轻翻开人皮刺青卷的第一层,摊在膝盖上,用手小心翼翼地拂去灰尘。历经数百年岁月无情的冲刷,人皮刺青印记已有褪色。我的目光顺着王玟琳的小手慢慢移动,那时刺青的工匠当真了不起,寥寥数笔就勾勒出鲜明的人物形象,神态栩栩如生,仿佛在看连环画小人书,讲述着一个故事!

第一层人皮刺青上是一群蒙古骑兵围在一个气派很大人的周围,显然他就是头头,一起来到砧子山里。第二层是他们插着香炉祭祀,忽然冒出一个带放射线的圆球,看似太阳,但刺青是红青两色,这个太阳则是青色!而且,这个圆球还画着象征恶魔的利牙和狰狞的笑容。第三层上圆球挂在一个人的头顶,好像变成了民间传统神仙头上的光环,但是那人挥刀斩向别人,其他人纷纷自卫,顿时尸横遍野。第四层上一个光头和尚——穿着打扮不像我见过的和尚,大概是喇嘛吧。他手中摇着一个经轮,和其他和尚一起强行镇压了圆球恶魔,并在他身上建造了一座佛塔,使得他永世不得超升。大人物指派一些人就在砧子山里驻扎,看护佛塔。

最后一层里面似乎包裹着一些东西,上面弯弯曲曲画着奇怪的图案,王玟琳看完文字,抬起头,眼神中充满困惑,说道:“这是喇嘛庙建庙的历史经过,可以估计里面就是九转经轮。上面以古蒙古人写着唵、嘛、呢、叭、咪、吽六字真言,用来封印九转经轮。并且警告,一旦解除封印,就必须承担释放恶魔的责任!”

我说道:“我曾经听巴特尔说过,这里居住了很多恶魔,但是古人的话可信也不可信,譬如这里根本没有什么佛塔,去哪里了?毛主席教导我们,世界上没有什么妖魔鬼怪,一切都是人类想象出来的!”

王玟琳咬咬牙,怀着强烈的好奇心打开了最后一卷人皮的封印,里面包裹着一个枯黑的木制九转经轮,看似极其普通,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神秘!

小丫头捡起九转经轮,这是以一般的白杨木所制作,上面刻了一些宗教的图案,原本应该还有颜色,因为时间的关系已经脱落。她说道:“世界上真的有恶魔嘛?我看,最好的办法就是摇一下,看看究竟会有什么恶魔出来。如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证明只是古代的喇嘛为了统治劳动人民,编造的瞎话而已。”

王玟琳心存疑惑,最终点点头,示意小丫头可试试看。后者纤瘦无肉的手腕摇动,那九转经轮犹如拨浪鼓一样,扑通扑通转起来,与常见的经轮并无不同,发出的声音比较沉闷,似乎敲打一张蒙猪皮的大鼓。夜深人静,声音悠远绵长,回声重叠起来,更有一股诡异的味道。我屏住呼吸,只觉得心脏噗噗剧烈跳动,神情紧张之极,越战中敌人只距我们二十米远也没有这样体会过。

小丫头约莫摇了二十多下,什么动静也没有发生,我松了一口气,喃喃自语:“看来只是哄人罢了!”

突然哒哒一阵冲过来,我们三人脸色顿时变掉,回头一看,却只是那帮赌博的群众涌了过来,看到我们仨摇着一个经轮,亦是松了一口气,有人骂道:“我还以为啥子事体,性质正高,忽然传来一阵咚咚的鼓声,吓得魂飞魄散,还以为有什么邪门的事情发生。妈的,就你们三个在胡闹!”

众人见无事就一哄而散,王玟琳叹气说道:“我隐隐觉得这里有些不对劲……算了,或许是我的错觉。我看天色也不早了,早点休息吧,明日我们就去寻找石器时代的壁画。你要辛苦喽!”

我点点头,和王玟琳、小丫头一起离开喇嘛庙,回到营地,众人老早没了赌性,统统睡觉去。我钻进帐篷,和王二挤在一起,他还没有睡着,听见是我过来说道:“老猪啊,你老哥我比你痴长几岁,不是我摆长辈的架子教训你,实在是有些处世经验我要说说!那姓王的女人不简单啊!把你迷的晕晕呼呼的,指东你就不敢往西!女人的亏我是吃过了,像这种有学问、有脑子的女人更可怕,何况还是个寡妇!她现在对你好,是有所求,若是以后没用了,定是一脚踢开!”

我面皮顿时一崩,垮下脸来,叫道:“老王,你们情同兄弟,我不许你这样诋毁玟琳姐!她是个好女人!我知道我是配不上她的,只要呆在她身边,我就心满意足了!”

王二叹气道:“日后你便明白了……”

说着,转身就睡,不刻打起呼噜。我辗转反侧,一直睡不着,王二这般说话为何?一定是妒忌我!

想到同王二这些时段的交情,我心中难色,烦闷异常,于是钻出帐篷。天空一片灿烂,繁星点点,一轮钩月孤独地悬在天际,射出黯淡的红色光芒,照射在大地上,像染上了一层红色的血迹,妖色异常!耳际忽然传来一阵断断续续的女声,好像一个音质不好的收音机,在寂静的暗夜特别嘈杂,我不禁打了个酣战,莫非那九转经轮转动即引来了女鬼?

我摇摇脑袋,竭力驱走这个念头,世界上哪有鬼啊!我随手操起一根钢条,小心翼翼地踮脚循着声源地靠近,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楚,似乎便是那小丫头的嗓门,与白天听起来的相比,却说不出的诡异!

我远远瞧见小丫头的人影,心中恐惧,躲在一间石屋后面,慢慢探出半个脑袋张望。月光固然黯淡,习惯了黑暗的眼睛还是能清楚地看到,那小丫头单膝跪在地上,神情亲昵,口中喃喃自语,一手伸出,似乎在抚摸什么。

“小朋友,这么晚了你一个人还在外面啊!你家里没人嘛?哦,他们都不在了。为什么……”

我努力瞪大眼睛,试图找出小丫头对面的人,然而对面空荡荡的一片,顿时浑身汗毛竖起,见鬼了!小丫头和鬼在说话!

这般情景实在诡异之极,莫不是我们转动经轮,终于打开了地狱之门,把冥界的恶鬼放出来!我定定神,吞咽一下口水,润润几乎冒烟的嗓子,然后攥紧手中的钢条。小丫头虽然对我不善,我却不能对她不仁。纵然是恶鬼当道,老子也要试试看,你的邪气到底有多高!

想着,我就迈开脚步出去,嗒嗒故意踩地很响,一方面壮胆,一方面暗自寻思,是不是如王玟琳以前讲过的,梦游呢?

听到我的脚步,小丫头转过头瞟了我一眼,目光清澈,看来不是梦游,当真见鬼了!她瞥见我手中的钢条,咦地一下:“你拿了条棍子干吗?是不是想趁机打死我?告诉你啊,这里有人证!”

待她回过头,四下里张望,自言自语:“咦,小弟弟,你去哪里了?人呢?”

小丫头向我问道:“你看到刚才有个穿蒙古族服饰的小弟弟了嘛?大概六七岁,这么高,我一直和他在说话,怎么转眼就不见了?”

我冷冷说道:“从刚才起我就只看到你一个人对着空气自言自语,要不是你产生幻觉,要不是你见鬼了!”

小丫头脸色徒然大变,叫道:“你胡说!刚才他明明在的!”

我说道:“方才你一直在用汉语说话,一个蒙古小孩,怎么能用汉语同你对话?就是巴特尔,汉语也说地勉勉强强!”

小丫头啊地一下,体味到我话里的意思,顿时脸色煞白,拔腿就跑开。

我哼地一下,不知怎么就松了一口气,目送小丫头纤瘦的背影飞快离开,忽然觉得腹中鼓胀,一定是刚才太吓人了,幸好没有尿出来,寻个偏僻的角落里放放水,正准备把钢条搁在一边,看到石屋的阴影里面也站着一个人,打招呼道:“老兄,也来轻松一下?”

那人缓缓走出来,踩在地面上踏踏,是马靴,这里只有巴特尔穿着靴子。但是巴特尔是条蒙古大汉,身材高大,这人比我还矮半个头。我心中正在疑惑的时候,这人已经走出黑影,我的表情立即僵掉!

假如这时来了一个苏联毛子,一个美帝特务,甚至满清余孽我都不会稀奇。对方居然穿着一身日本鬼子的军装。那黑色翻梆皮鞋、土黄色棉布军装、船形军帽,腰间挎着倭刀,和我在电影中看到的鬼子军官印象一模一样。鬼子军官口中发出低低的吼叫,原本躲藏在军帽阴影下的脸慢慢抬起来,竟是一张腐烂得只剩下几片皮肉挂着的骷髅头。我来不及惊讶,鬼子军官拔出倭刀就向我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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