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鱼拎着一柄铁锹,看着两株芭蕉树当中的那堆瓦砾,又瞅瞅自己手中的那本校史,点头说:“不错,你们看,就是这里。”    校史上有一幅中文系的老照片,这已是八十年前了,当时这里还是一栋石头房子,和现在的2号楼差不多。只有三层,由一尺高、一米长的石条垒成。在楼的后面,是几栋细长的平房,其中一栋就是中文系的老图书馆。建校之初,房子只有这么几栋,中文系的图书馆算是公用教室,在图书馆的东侧有一小片空地。学生读书累了就到那里休息一下,因为那里有一口小井,可以汲水喝。不过这只是最初的时候,后来这口井其实已经不能用了,当初的文学校刊还专门有人写过“老井赋”,李小鱼检索图片的时候竟然也查到了。    等到图书馆对面的新区学生宿舍建起来后,打了一口大井,这口老井便荒废了。    再后来,这里花开花落,老井被树叶子逐渐的掩去了真容,再没人注意,直到中文系搬家,这里被彻底遗忘了。期间此地数次改建,最近一次的扩建是80周年校庆的时候,老图书馆的格局完全被打破,形成了新的体系,这口老井被深埋在地下,表面堆了一些瓦砾,周围成了绿化带,很难看出这里曾经有过一口井。    “要挖下去?”李小鱼看着孙道人。    孙道人点头:“挖吧。”    李小鱼一锹下去,碎石纷飞,孙道人和苏小海都向后退去,用手挡住脸。李小鱼弯着腰,狠狠地挖着,脸上是一幅苦大仇深的样子。清晨的时候,孙道人还魂归来,向他们讲述了向年唐墨的魂魄境况,李小鱼心中有些后悔,因为向年自缢的那一刻,孙道人及时赶来,封住了他的一丝魂魄,很有可能死不了。早知如此,上吊的应该是自己啊!如果昨夜图书馆里的主角是自己,那么,他不但可以见识到真正的“鬼魂世界”,还一定可以赢得唐墨的爱情,这不正是自己想要的结果吗?    当然,他现在仍旧可以自缢,说实话,此刻“鬼蜮”中的唐墨更需要帮助。可李小鱼一想起向年自杀时那幅痛苦的样子,那憋红的脸、吐出的舌头、凸出的眼珠、两手用力前伸的拼命挣扎……他便一阵阵全身发冷,难以自持地害怕。    李小鱼不是个胆小的人,只是,他从小生活在蜜罐里,过着众人呵护的幸福生活——最根本的原因,他没有向年那样坚定的意志力。    如果死亡是一个简单的过程,那么,人类怎会那么畏惧它?    历史上,只有那些真正意志力坚定的人,才会用剑割脖子,用绳子吊脑袋……    当然,如果痛苦到极点,以至于完全绝望,也会这样做。当生命成为一种负累,死亡将是唯一的解脱,那时候,死亡的方式反倒是次要的了。    很显然,李小鱼并没有达到那种程度。唐墨自杀,他很痛苦,是真正的痛苦,他躲在洗手间里捂着嘴哭了出来,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这样难受过,心疼得厉害。但也仅此而已。如果孙道人明确告诉他,你死了之后还可以活过来,那么他可能会……不,他也不敢确定自己会不会将绳子套在脑袋上,他无法确定……    因此,他痛恨自己,痛恨自己的懦弱,痛恨自己没有死亡的勇气,痛恨自己只能眼睁睁看着唐墨离去,痛恨向年竟然毫不犹豫的就自缢了。为什么,为什么他要那么做?如果他不那么做,大家便都是平等的,因为这不是其他的“可逆”的事情,而是一去不归的。他痛恨向年当时甚至不知道孙道人会给他留一个生还的机会,却硬是将自己吊在树上了。而自己明明知道有这样一个机会,却仍旧不敢?    为什么?    李小鱼心中有一股无法发泄出去的情绪,他死死握着那铁锹,好像那些碎石泥土是他的生死仇人一样,用铁锹拼命的铲着、刨着、挖着。很快便将碎石瓦砾削平,露出下面的泥土。然后他挖得更起劲儿了,不知道累似的,弓腰埋头,如同一只鼹鼠,将平整的地面逐渐弄出一个大坑来。苏小海几次想替换他,他都摇头不依,眼看那坑越来越深,李小鱼忽的眼前一黑,脑袋里金星闪烁,晃了晃,差点栽倒。苏小海忙搀住他,喊道:“小鱼,你挖的太急了,快休息一下!”    李小鱼恼怒地踢了铁锹一脚,走到一边坐下来,呼呼喘气。    这次来挖井只有他们三个,林玄兵和贾真真留在宾馆里照看向年和唐墨的身体。林玄兵毕竟还是会一些法术的,对孙道人的理论也理解得最透彻,有他在应该没问题。    孙道人根据昨夜那长袍男鬼的话语,大致猜到了一些,这里面很可能涉及到一起凶杀案。一个叫郑儒雅的人,将自己的同学,也就是那个长袍男子,骗到了枯井里,然后将井口封住,害死了他。杀人动机不明,很可能是情杀,因为其中牵涉到一个叫“宜君”的女孩儿。    昨夜向年从图书馆逃出来之后,和孙道人、铅笔在芙蓉湖畔汇合,分析了一通。孙道人认为要把那男鬼从图书馆里弄出来,只能先找到他的尸体。因为人在死后,鬼魂往往会恋栈身体不去,再加上他死在井中,狭小的空间范围也会在心理上束缚住他的行动。    根据孙道人的判断,这个长袍男鬼的魂魄一定寄居在他的尸骨上,所以只要挖出尸骨,然后埋到凤凰树下,那男鬼自然也会跟到凤凰树下。    “当”的一声,苏小海的铁锹撞到了硬物,他jīng神一振,蹲下身用手刨了两下,露出一截弧形的石壁来。他兴奋地大叫道:“挖到了!”    孙道人和李小鱼忙探头过来,见苏小海站在半米多深的坑里,用脚踢着一圈石壁。石壁上附着的泥土纷纷落下,片刻,一个直径大约有两尺多些的小井显露出来。    这井口比照片上似乎还小了许多,井口是那种南方常见的石头砌成的,不是很整齐,但苏小海用脚踢了几下,感觉还是很结实的。根据校刊上的那篇“老井赋”来看,这口井是当时的学生们自己动手砌成的,属于浅水井,比较粗糙,所以用了几年之后当学校打了深水井之后,这井便荒废了。    “没错,就是这个了。”李小鱼示意苏小海上来,他自己跳了下去。    井口被红泥赌得严严实实,李小鱼用铁锹挖了几下,又是当的一声,他用手扒了扒,发现泥土下面竟是一块石板。那石板将井口封得严严实实的。    苏小海又跳进坑来,两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那石板抬了出来。    一个黑洞洞的井口出现在三人面前……    李小鱼向下一看,一股yīn风扑面而来,冰冷的气息让他霎时间有一种窒息的感觉。忙向后退了两步,惊呼道:“他……他不会出来了吧?”    孙道人摇头:“这些可能是他散去的魂魄,早就枯萎了,魂魄死而成风,正常。他现在应该还在昏睡,只有晚上才会出来,放心吧。”    李小鱼点了点头,说:“小海,把绳子拴在我腰上,我下去。”    苏小海有些担心地看了看李小鱼,说:“小鱼,我看你状态不太好,要不还是我下去吧?”    李小鱼大嚷道:“我不敢上吊,难道还不敢跳井?别啰嗦,快点的,抓紧时间。”    苏小海撇撇嘴,心想:“这是枯井,又不是水井,有什么了不起。”叹口气,只得将准备好的绳子紧紧缠在他腰上,另一端绑在树上。    李小鱼一手拿着手电,一手拎着麻袋,慢慢爬入井中。    苏小海缓缓放着绳子,感觉李小鱼的重量逐渐往下,过不了多久,似乎听到井中吭的一声闷响,然后他手上一松,李小鱼的重量消失了。他忙将绳子在树干上缠好,跑到井口,大叫:“小鱼,你到底了吗?”    小鱼在井底应了一声。    苏小海看了看一直抱臂旁观的孙道人,见对方一脸宠辱不惊的样子,稍稍放心,又喊道:“小鱼,下面没水吧?”    “没有,干爽得很……啊……”李小鱼忽的惊呼一声,大叫道:“找到了!”    这井底离着井口有十几米,比上面要宽一些,软绵绵的,尽是一些浮土。井下面积不大,他手电略微一照,便看到就在自己脚下不远,俯爬着一具身穿灰袍的……骷髅。    他心中砰砰乱跳,尽管早已有所准备,但看到这位八十多年前的师兄,他还是惊恐不已,又带着一丝难禁的怜悯,忍不住长长叹息一声。    这位不知名的师兄,身体早已腐烂干净,只有脑壳上还残留着一缕头发,那灰布袍倒还能辨出大致轮廓,只是上面有许多洞。李小鱼在井底发现了几个废弃的老鼠洞,估计这位师兄死后被老鼠和各种虫子吃了个干净,一想起那些老鼠蟑螂咬破他的衣衫、在他身上乱爬的样子,李小鱼便感觉肌肤上麻麻的,忍不住跺了跺脚,甩了甩胳膊,似乎身上也爬了虫子老鼠一样。不过,现在井底倒是没什么其他小动物,估计吃完了尸体,它们也都搬迁了。    尸体是面冲下趴在地上的,李小鱼注意到他对面的井壁上有两道明显的、凹进去的划痕,就像是指甲不停抠挖出来的一样。估计这位师兄往上爬了许多次,但都以失败告终,他终于还是饿死在了这里。说不定他还在弥留之际,就已经有老鼠来啃噬他的身体了,他死的真够惨的,怪不得一直yīn魂不散。    李小鱼将麻袋打开,戴上手套,深深吸进一口气,然后屏住呼吸,微闭双眼,将尸骨一点一点的套了进去。直到他完全消失在麻袋里,他才将那口气呼出来,用麻绳将袋口系住。    “师兄莫怪,这就带你出去,几十年了,你一定很寂寞吧,现在,出去见见阳光吧,外面繁华如梦,你的梦境也该多些sè彩了。”李小鱼将麻袋背在身上,叫道:“可以了,拉我上去!”    他拉着绳头,心中百感交集——那么一条鲜活的生命,在这井底……天啊,他是怎么撑过人生最后的那几天的呢?如果是自己,恐怕会疯掉吧?    如果有人这样对自己,那自己做鬼也不会放过他的。哼,郑儒雅?难道真是那个老教授?那样一个德高望重的老学究,会做这种事情?李小鱼简直难以想象。如果自己报jǐng,这案子能不能查出来呢?jǐng方显然不会相信鬼魂之说的,那么该如何取证呢?    李小鱼握着手中的绳子,忽然意识到绳子并没有动,他以为苏小海没听到,又大叫道:“拉我上去,完事了!”    绳子还是没有动。    李小鱼再次大喊:“苏小海,拉我上去,你搞什么鬼?”    绳子依旧没有动,上面无声无息。李小鱼抬起头,奇怪地看着那一方蓝sè的天空,侧耳细听。猛然,头上亮光一暗,哐的一声,石头相撞的声音响起,李小鱼眼前顿时失去了光亮,漆黑一片。    李小鱼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他咕嘟一声吞了口唾沫,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眼前闪过石板盖住井口的画面,浑身一软,坐倒在井底的浮土上。    “不……不会吧……”李小鱼声音发颤,一想到自己可能会和身上这具白骨一样,在漆黑的井底慢慢等死,他便感觉心脏都要爆裂了,头发竟根根竖起,身体哆嗦个不停。他猛地站起身来,疯了一般地向上嘶吼:“拉我上去,苏小海,拉我上去,孙道人,你们在哪儿?别开玩笑啊,这一点都不好玩!”他在井底那巴掌大的小空间里来回乱走,满脑子都是汗,等了好一会儿,那石板依旧没有被掀起,上面竟一丝声音也听不到,似乎两人都走开了一样。他越来越恐惧,知道这个地方被芭蕉树挡住,又在图书馆后面的角落里,积年累月也不会有人来,自己怕是真要死在这里了,他嘴一歪,差点哭出来,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苏小海你这个王八蛋,我招你惹你了?你要把我封在这井底?孙道人……好啊,我明白了,你是个老妖怪,刀子扎到心脏都不死,你把苏小海怎么了?是不是都是你的yīn谋?你妈的个老不死,老子要出去非把你烧死不可……放我出去……,我哪里得罪你了啊?”    他胡思乱想,手忙脚乱地找着手电,而就在这时,他背上的麻袋忽的一动,一阵骨骼摩擦的叽里呱啦的声音传来,李小鱼立即被吓得呆住了。他飞快地扔下那个麻袋,坐在地上往后急退,靠在井壁上,死死地盯着那麻袋的方向,黑暗中,那隆起的麻袋只有一丝微影,在轻轻蠕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