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生露井上,李树生桃傍,虫来啮桃根,李树代桃僵,树木身相代,兄弟还相忘

——无名氏《鸡鸣》

秋后,是食蟹的时节,也是问斩的时节。

朱漆描金牡丹盘子上,金黄澄亮的一只大蟹,肥到蟹膏从脐上流了出来,大螯由于煮熟而红艳艳的,显得比活着时还要威风。

螃蟹的旁边,还有各式精美的小菜,一个蓝花的酒壶,散出陈年佳酿的香气。

然而,这一切,连同盛放它们的托盘,正由于其精美,与周围的黑暗与肮脏格外不搭。

用民间的话来说,这丰盛的一餐叫做“断头饭”。

青离和云舒就那么隔着铁栏杆坐着,看那精致的食物渐渐不再冒出热气,像给死人上贡的祭品。

郡主的事,皇上果然大怒,一干护卫,丢官去职,杖责无算,至于云舒天翔两个,更是难辞其咎。

沈家上下,愁云惨雾,连一贯不善交际的沈烈风,也少不得拉下脸去各处求告打点。

希望,挣扎,破灭,再燃……这不到一个月时间,他们可谓尝尽人间百味。

最后的结果,百官求情之下,圣上也怜恤沈家为朝廷效力多年,开一面欲留一条血脉给总捕头。

而哪一个会留下来是不言而喻的。

天翔的人际关系,在父母之处的宠爱,以及最后找出真凶(虽然实际上只是找出证据)的立功表现,都让他没多少悬念地赢得了这场地狱门前的赛跑。

当然,也不是说大家就愿意看着云舒去送死的,比如张夫人这天就哭得气血攻心,昏晕过去,一家老小都紧顾着她忙活,分身乏术,只有差青离来先见云舒一面,不要让他的最后一夜太凄凉了。

可是,相对无言的两个人,也还是凄凉啊。

“说点话吧。”青离看着被寒铁栏杆分割成一格格的人,拼尽全力打破沉默,可她自己却多一句也说不出来,只是眼泪止不住地无声地往下流。

“我知道以前常常惹你生气。”云舒于是答道,声音也有些哽,“有些我知道为什么,有些不明不白你就恼了,眼下……我想一个个拆开来道歉,怕也不行了……就不管是什么,一起给你赔个不是……”

“谁要你说这个……”青离哭得更厉害了。不知什么时候,那些气得她心凉也好、肝疼也好的事,早就好像冰化开在水里,怎么想气也气不起来了。

“那,那我告诉你件事……从未对人讲过的,想说出来,求个安心……”云舒沉吟良久,道。

“什么?”

“轻梦的事……”

“啊?”青离微微止住抽泣,因为好奇而抬了抬头。

“轻梦可以说是我害死的。”

“怎么?”

“当时,听说她要改许给天翔,我偷偷去找了秦尚书的夫人……”

“我跪在地上苦求,说我如何如何喜欢她,此生非她不娶什么的,终于,秦夫人也涯不过我,答应换回来。”

“现在想起来,我真希望那天突然变成哑子,不能说那些话……”

“我只是想什么我喜欢她,非她不娶,却一点没有为她想,她喜欢我么?跟着我不委屈么?”

“宣布换回来的第二天,她就自尽了。”

“就算她嫁给谁也好,我知道她是活在世上的,也许还能偶尔在什么地方见到她的样子,听到她的声音……可,因为我的贪心……什么都没了……”

“所以……现在,这是,报应……”

青离懵了,她一直恼着云舒软弱,退缩,却不知道原来他心里一直藏着这个结——只是因为争取,就害死了所爱的人(起码他自己是这样认为)——这种事不落在自己身上,是不会知道其中的滋味的。

所以,他宁愿远远凝望一个开开心心的别人的妻子,也不想拥入怀中一个愁眉不展的自己的爱人。

所有的躲避,所有的退缩,出自心底的本愿,只不过是怕她为难……

她终于嚎啕起来。

“你先别哭了。你一哭,我本来安稳的心里也难受了”,云舒扎挣着,从窄窄的栏杆的缝隙里伸出粘着腐烂稻草的袖子来给她拭泪

“对不起”

“可其实,我心里也是高兴的。”

“?”

“因为你终于也为我哭过……”

青离一怔,她记得清楚的,总是云舒如何呆,如何气她,而自己所作的事,虽然也知道是伤人的,却从来不曾深想。

她伏在天翔身上痛哭,以及后来的一系列事情,不管是开始的故意冷漠还是后来想解释而没有合适机会,对云舒来说,又怎么知道呢?那么一直以来,他的心情是如何的呢?

“好了好了,怎么越说哭得越厉害了。”云舒吃力地挤压在栏杆上,用伸出那只手轻拍她的后背,“你还有我哥不是吗,幸好明天不是他去……我知道……。”

“你知道个屁!”青离抽答得说不出话,却还是用力去打断他骂道,“我从来就没喜欢过天翔!我喜欢的是现在我对面的人!”

气死人了……为什么又是她主动……可摊上这么个家伙,也是无可奈何。

云舒试探地看了看后头,牢房里除了偶尔响起两声老鼠的吱吱叫声,并没有其他任何一个人了。但还是尽量克制住想要出光来的表情,谨慎地问道,“你是看我就要死了,说这个哄我开心吧?”

“你他娘爱嫩(信)不嫩离哭得稀里哗啦,一句狠话叫她落得囫囵不清的。

“可我家里又不是大富大贵,长得不过勉强端正,不如哥哥聪明,又不如他有用,人又面,又常常惹你生气……”云舒小心翼翼地说着。

“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青离两手小鼹鼠般轮流擦着两只肿成一条缝的眼睛,不知为何冒出这样一句来。

云舒愣了半晌,但接着非常快乐地接受了这个解释。

他从铁栏缝里硬拉进青离一只脏兮兮的小爪子,捧在唇边亲吻着,挨个吮吸因沾满泪水而又苦又咸的手指,吻着吻着,自己的泪也下来了。

“够了……我够了……”

“可是……对不起……青离……我没办法……陪你走完剩下……”

“但我会在奈何桥上一直站着,等到你来……”

“那时也许你五六十岁了,要是我认不得,你要记得告诉我,要是你忘了我就走过去了,我会几百年几千年地站在那里的……”

“不要说这种呆话!”青离用手去悟他的嘴,眼泪更加肆无忌惮地流下。

一直,他一颗为了她的心,她却不明了,她一颗向着他的心,他更不知道。

如今,是都挑明了,可又有什么用呢?

在最想拥抱的时候,将要永远地分开了……

真的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云舒不用身异处么?

青离在脑中拼命搜索着,杀人,她诡计多端,救人,她却一筹莫展。

然而,竟然真让她想到一个可能的办法。

想到这里,她渐渐收住眼泪,平复回来,甚至露出一朵笑容。

云舒有些惊异地看着她,不知生了什么事情。

“听你爹说,如果你能立有大功,可以将功折罪,免于斩是么?”

“是吧。”云舒苦笑答道,“可都现在了,还有什么功可立?”

“比如抓到柳不恕呢?算大功吗?”青离没理他的回话,直入问下去,眼睛里闪着深邃的光。

“算吧,当今皇上恨他/她着呢!可你问这个干什么?”

青离长出一口气,心里感到突然一片宁静。

这样就可以了,他不用死,她不用牵挂他,总捕头和夫人也不用伤心欲绝,让一切各归各位吧……

只是,还有一件事放心不下。

于是她开口道,“答应我,帮我找到姐姐,姐姐是个好女子,你要帮她找个好归宿。”

“青离你说什么呢?没事吧?”云舒一脸困惑,他是想答应,可怎么办得到呢?

“放心,我没疯,只是你告诉我一个秘密,我也告诉你一个。”

云舒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直愣愣地挺起身,整个身体呈现一种紧张的态势,看着她朱唇微微开启,不知要说出什么话来……

(九十七章桃僵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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