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

——俗语,见于《三国演义》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哪?”肩上搭条手巾的店小二满脸笑地迎上来,一套甜滑热络的迎客词喷薄而出,“哟,三位客官不像是本地人,那就更得到我们这三绝楼一趟,才没白来这长安一回啊!我们这三绝楼,第一绝,菜绝味,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海里游的,哪怕是罗汉素食,都能给您作出别样的心思来,吃过的都说是‘闻香下马,知味停车’啊;第二绝,戏绝美,每日的下午啊——客官看见那戏台子没有——特地请了长安城的名角,上来唱那最有名的戏文,这客官一壁吃着美味佳肴,一壁听着千回百转的戏文,那真是舒服熨帖到每个指头尖里;至于这第三绝嘛……”

“都在这说出来,哪里还有趣?”天翔笑着打断他,又向云舒青离道,“晚上你们就知道了。”

“是,是,小的该死了,竟拿客官当那些直露庸人。”小二做个打嘴的势,一溜小跑地带三人进门。

青离看了爱卖关子的家伙一眼,她好奇心有些被勾上来,却不好去当那些“直露庸人”,只好落座,等着晚上。

小二看看她,踌躇几下,还是开了口,压低了声音道,“几位大人,莫怪小的多嘴,这长安城近几年出了好些宗女子失踪的案子,这姑娘好生标致,可要小心着点。”

天翔大笑,道,“哪个敢找她的麻烦,算他倒运。”

云舒也笑起来,给那个莫名其妙的小二道声“多谢相告,知道了。”

他们当然知道,他们就是为此而来。

去救青离,是绝对的目的,可既然西行,身上少不得带着差事。

青离看着这两个,按说他们是匡扶正义的使者,可只要见到他们,就知道世界上一定又有不好的事情生……

她也打量一番这客栈的布局:一楼二楼是吃饭的场所,三楼是客房,跟一般所见的有些规模的客栈并无太大不同,特别之处是在一楼有一戏台,高高挂下锦帘彩布,名家的生旦们便在上头咿咿呀呀唱起戏文,甩开水袖,演绎起那些古往今来最动人、最精彩但又从不属于他们的人生。

听以前来过的天翔说,这戏台的设置是三绝楼老板的一招新鲜妙想,使这楼一下从周遭的饭馆酒楼中脱颖而出,不几年,便成为长安城数一数二的字号。以前有客人为了争戏台下最好的位置,甚至大打出手。

正想着,前头爆起一大声“好!”,接着噼里啪啦地鼓掌,吓她一跳。

往戏台上细看去,是一个小旦,与一个带书童的小生,共三个人。刚才这满堂彩,竟是因那书童开腔。老的戏迷,眼刁耳尖,褒贬分明。看到婀娜身段,听到字正腔圆,不管你是主角配角,决不会吝惜叫好与掌声。

小生似乎有些愠怒地看了书童一眼,但少不得继续唱下去。

“那书童……好像霜官……”

“别傻了,早嫁人了吧,就算还在唱戏,哪里会唱书童?”

青离一怔,这对话,竟是从自己身边出的,于是把她心思从戏台转回来,疑惑地问,“霜官是谁?”

“我们**岁时,外公家养过一个戏班,都是十二三岁女孩子,专门请师傅带出来,逢年过节唱上几场,好过去外头请那三教九流的。”云舒笑答,“霜官是里头专唱小生的,很英气一个女孩子,与一个唱小旦的玉官,一时都极红。”

“哦,现在这班子还在呢?”

青离没想到,这自然而然的一问会带来半晌僵硬的冷场。

良久,还是天翔开腔道,“这些女孩子长到十五六岁时,人大心活,出了一件丑事,外祖不敢再养,便都打配人去了。”

“什么事?”

“那个唱小旦的玉官,跟人私奔,但情人没来,反遇到夜游的强匪,被杀了。”

“她若私奔,必是隐秘的,情人来与不来,人既然死了,你们却怎么知道?”青离好奇追问。

“云舒,你是第一个看见尸的,你说吧。”

云舒长长吸口气,仿佛将思绪放回过去,慢慢讲起来。

“那是十年前,当时京城里正被一件连环大案闹得人心惶惶,凶犯专找夜行的单身女子下手,用斧子锤子之类的钝器打碎后脑,抢夺财物饰,所以我特别记得那一年。”

“就在那年刚交五月的一天早上,我到外公家,也就是永昌府去,那天头夜里刚下过大雨,好大好大的,地上都是积水。”

“外公家外头有一棵两人合抱不住的大槐树。那天早上,我老远看到树下水洼里有个人,穿一身大红,瞧着像是玉官,喊了半天不应,我跑过去一瞅,可不就是她,穿的是戏里新娘子的打扮,凤冠霞帔,叫水打湿了,颜色深得像团血,整个人在水洼里斜趴着,脸上带着极甜极喜庆的笑。”

“什么?你说死人脸上笑得喜庆?”青离忍不住瞪圆了眼睛插话。

“可不是么,所以那时我还当她睡着了,上去摇她,却是一手的血。”

虽然奇怪,青离也不再打断他,听他继续说下去。

“然后很快大人们就都来了。开始检查尸体,讯问有关的人。”

“稳婆现,尸体衣冠齐整,当晚并无行房痕迹,但也早非处子。可见已经与人相好一段时间了。”

“另外,听同屋的霜官讲,前一天玉官似乎在收拾细软,将这些年得的打赏、饰,都装在一个小包裹里,还戴上珠钗翠玉,对镜子左照右照,问她好不好看。在此之前,她见过玉官的情人,隐约猜到这是想要私奔。她说也曾劝过玉官,但情迷里的女子,哪里劝得住。”

“而被现时,玉官身上毫无值钱的东西,手上有一个戒指的白印,可见别说那个包裹,连戴在身上的饰也被拿走了。”

“我爹一看这案子,便觉得是那连环案的手法。因为那案子有很重要的一点:死者财物被夺,但都衣衫完好,并未受到玷污。”

“对了,那案子怕是连我也听过,最后凶犯不是被抓了么?听说是个先天不举之人?”说到这里,青离想起什么,问。

“可不是么,因为不行,老婆跟人跑了,便恨起天下的女人,变做个夜游神。”天翔插话笑答。

“那他承认玉官是他杀的么?”

“承认是承认……”

“怎么,难不成还是屈打成招?”

“不怕屈打成招,倒怕不打自招。”云舒苦笑,“那时他整个人已经疯疯癫癫,语无伦次,拼命在公堂上说他如何侮辱、如何杀害那些女人的细节,问他什么,只有多说,没有不承认的。”

“物证方面呢?”青离又问。

“时间一久,自然佚散。在他住处找到三四个受害女子的贴身之物,其他的,怕是都换成酒肉了。”云舒答道。

青离喔了一声。

“案子终归是这样,不是每一个都破得了的”,云舒叹道,“不过玉官这事,倒也说得通。她盛装华服,半夜等在那树下,太过惹眼,死法也跟连环案中一样,大理寺的判决,最后都没人起什么疑议。”

“那玉官的情人呢?”青离又问。

“可能是那夜雨太大,没有去。或者是见到玉官身死,心下害怕,跑掉了。”

青离叹口气,为这样男人,丢了命,不值啊。

“喂,云舒,反正事情过了这么久了,你就说真的。”半天没说话的天翔突然道。

“什么真的?”云舒扒着饭,问。

“玉官的男人,不是你么?”

雪白的米粒天女散花中……

青离一边救回差点被呛死的家伙,一边骂说话不会看时候的家伙。

“怎么可能!那时我才十一二岁好不好!”云舒满脸涨得通红,“你哪听得这么离谱的谣言?”

连他哥都敢骂,看来真是急了。

“府上好多人都这么说。”天翔笑道。

“他们凭什么胡嚼啊?”

“玉官又不比霜官爱说话,你不过远远听过她几场戏,下葬时候,却哭得比她娘老子还伤心。别说那些无事生非的下人,我也奇怪呢。”天翔道。

“这,这……有个缘故。”云舒一愣,支吾道,“但不是你们想得那样。”

青离看云舒尴尬,忙插话解围道,“半大的孩子,喜欢皮相光鲜的戏子歌女,尽是常事。只要乎情止乎礼,也是难得的美意,天翔你何必笑他。”

没想到,云舒向她也连连摆手,道,“可我也并没有喜欢玉官。”

青离好心解围,却碰个小钉子,于是白他一眼,狠狠道。“那你哭成那样?谁吊你起来打不成?”

云舒正要答话,却见店小二颠颠跑过来,道,“时辰到了,客官里边请,就能见到本楼的第三绝了。”

(六十一章画皮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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