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李贺《雁门太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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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吹袭,一弯可怜的月亮在云层中隐现,整个大地被白雪覆盖,仿佛又回到腊月寒冬。青离立在一个高坡顶尖的大白石头上,月光斜笼着身体,显出大理石一样的光泽。

她对面的人黑袍白马,相貌堂堂,一双狼眼直盯着她,里面却说不上是愤怒还是悲伤。

青离也直盯回他,也许是她不够小心,也许是他恰好留了意,竟又追来。

“去哪里?”达延看着她的眼睛,问。

“回明国。”

“回明国哪里?你不是说家人都没了么?”

青离一怔,这确实问住她了。飞花楼,已经没有姐姐,甚至没有小沐,沈家,被她伤得还不够深么?

所以沉默了许久后,她答道,“跟你没关系。别阻着我。”

“我不想拦你……不然,也不会一个人来。”

这答案倒是出乎青离的预料,细看一下,果然,只有他一个人,重伤未愈的人。

但她依然不敢放松,手下死死按着腰间的刀柄。

“阿爸的样子……我都记不得了……”达延突然没头没脑地冒出这样一句,眼神落向空茫的天空。

“但不知怎么,看见你那天,记得特别清楚……”他没理会青离的迷惑,自顾自说下去。

“一个在么么手上……小白皮袄……一个在察合手上。”

青离反应过来,这说的是他小时的事,么么是蒙语口语,生母的意思,察合是人名,大概是乳娘之类。

“我想看一下你们,可没人理……抱得很高,跳啊跳也看不到脸……”

“你一只手垂下来,特别小,很胖,在我眼前晃……”

“么么在跟个汉人说话,我听不懂,但知道你们都要看不着了。”

“我就把那狼牙绑在你手上……”

“汉人包你俩在黑边的袍子里,走了。”

“么么蹲下来亲我一下……脸在光的背后,看不清楚……然后转身……一次都没回头。”

这些断断续续的话却交织出一幅如在眼前的画面,青离鼻子突然一酸,那种最后一个亲人也挽留不住的无助感觉,没人比她更明白。

“那时,我想……长大就好了,长成山一样高的男人,就能看到你的脸,也不会让人把你带走……却原来……”达延抬起头苦涩地笑笑,后半句说不下去。

“你想走就走吧,我保护不了在乎的女人,但不会要她陪葬。”他最终落下这句话,拨转马头,向大队的方向回行。

云层此时撇开月亮,极淡的黑影在雪地上拉得细长,马蹄印的间距渐渐由细碎到慢慢放开。青离看着达延的背影,突然想起来,她心里还有一个解不开的疙瘩,于是扯开嗓子大吼了一声,“回来!!”

出于意外,达延的身影一激灵,扭回头疑惑地看她。

“我有话问你!”她不知怎的,说话像有些气冲冲地,“你把我许给哪个王爷领主了?”

达延先是一愣,而后笑起来,这两日来难得的灿烂,问,“你不知道为何打仗么?”

高处的女子迟疑地摇摇头。

“亦思马因来下聘,让我臭骂回去了。”他看着她,眯起狼眼答道。

青离呆住,心里五味杂陈的感觉好像烟花一样喷出来。

原来是这样,他没有把她给别人。

而且,这样说,这场战争是因她而起的……

尸横遍野,血染江河,被多少人诅咒的战争是因她而起的。

她应该低下头去深深惶恐,实际上,她也确有内疚。

但更多的,是一种满溢的幸福感……

或许每个女人心底,都想做一回祸水。

因为那证明你够红颜……

达延回转来,很近地打量青离。她是那种月光下比日光下好看数倍的女子,白日过于苍白的肌肤显出象牙般的质感,煞气过重的眼睛也被中和得略有温柔,月光更放大了她那独有的冷澈气质,此时立在高处,长海浪一样翻飞,美得那么不可一世。

“老贼与我是大仇,怎么会把这么好的妹妹嫁给他。”他过来拉住她冰冷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叹息道。白马仿佛知道主人心意,也恋恋不舍地去叼青离的袍襟。

他要的是妹妹,不是蒙古公主。这就够了,足够让青离做一个令人惊讶的决定。

“喂,知道柳不恕么?”她看着他,突然说道。

达延显得有些奇怪,摇摇头。

“你会知道的。”青离把手抽回来,全身一阵乱掏,实在没有信封,便掏出张白纸递给他,“写上你想杀的人的名字,折起来给我。这人三个月之内,会从世界上消失。”

五千两她不打算要了,反正这强盗也是去抢。

“我不信萨满。”达延古怪地看着她。

“我比你们萨满灵多了。”青离诡异地笑,“你写了,我就不走。”

于是达延眼睛里闪出光来,咬破尾指,认真地写了亦思马因的名字给她。

青离快活地笑,接过来收进怀里,自言自语道:“刺人者诛,刺国者诸侯!”

就像她看不懂蒙古字,达延也在纳闷什么“猪”和“猪猴”,但他也快活地笑,因为青离从石头上跳了下来,与他并马而行。

达延原来的黑马残废了,这次的白马是年轻牝马,似乎与青离的小栗马情谊深厚,走着走着总去耳鬓厮磨,青离开始还吆喝硬拉,后来也不管了,整个人就跟白马的主人蹭来蹭去。

并行间,她眯起眼睛看达延,觉得自己并没有昏头,而是看得很清楚:

每颗心的深处,都有最期待最渴求的东西,化作一个妖媚的幻影,睥睨而蛊惑地勾引着自己的主人。

当人以为自己爱上什么人,其实是爱上心中的幻影。不然,世上何来“原来你是这样的人”、“我当初怎么没看清楚”的说辞?

从小在世上全无一个血亲,妻子的身份更像恩人,宠妃曾经无情地背叛。达延的幻影,无疑是一个可以放胆地单纯地去爱的人。

妹妹是这个人可能在现实中存在的一种形式。

如果拿着狼牙的是男子,里头又会扯有汗位权力的纠纷。

可就那么巧,出现的是她。

一个突如其来、娇弱纤细、倔强聪敏、仙姿殊色的女子。

于是便有三分惊喜、五分保护、三分征服以及一分因不能得而倍加诱惑的**,织成一片十二分的迷恋。

但幻影就是幻影,当他知道最下面支撑的事实会像泡沫一样破碎,迷恋会变成什么呢?

青离笑,为何自己已经看得这么清楚了,还是绕了进去。

不过,她不管了,高高昂起头,高亢铿锵的诗句抑扬顿挫地从喉间飞出: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达延默默地歪头看她半天,轻声道,“不懂,但是好听。”

青离笑着,他不会明白,这是多么幸福的诗句,看前头,满以为会落在什么家国、大义,不想,末句转起,为着的只是你一个……这个理由就够了。

于是她越得意,声嘶力竭地像狼对着月亮那样长啸,天高野旷,清脆的女声传得极远: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五十七章报君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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