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到浓时情转薄

——纳兰性德《摊破浣溪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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闭嘴吧,只要他停下来别再说了……怎样都可以……

……

云舒真的停下来了,实际上他也无法再出声音。

他手上的力道突然消掉了,惊呆地看着青离离得很近的眼睛,一双三白眼,冷锐但是清洌。

她的嘴唇也有点冰,接触着有点像玛瑙玉石之类的。

那一刹他彻底懵了,完全没有下一步怎么办的概念。

正不知所措,胸前却被狠狠一推,不提防间蹭蹭退了三四步,还撞翻了椅子坐在地上。

青离满脸通红,气急败坏地恶狠狠瞪着地上的人。

她很火大,不知哪里来的无名火,生着自己的气:明明一直死都不承认这份感情,现在倒好,送上门去亲一个男人——虽然并不是出于亲吻的本意——但还是突然就觉得自己很轻贱,觉得自己跟飞花楼那些投怀送抱的女人一个样子。

气氛僵持着。

良久,还是云舒打破了沉默,“那,那个……”

他会说什么?青离觉得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他若是说她是自作多情——他确实也从来没说过对她有什么想法——那就扭头从这里走出去,一辈子别再见他好了。

云舒脸也通红的,语无伦次地说,“虽,虽然……既然……那个,你要是愿意……我们认识也有一年了……回去我跟家里说,就提……”

“提”后头被云舒吃了一大半回去,隐约还能听出是个“亲”字。

他脑中是闪过很多很多东西的,可不知怎么,冒出的是这样一句,唯一表达清楚的,是事件性的东西,说不出来的,却是各样微妙的感觉。

如果把这句话补完整,可能是:虽然我不够好(做的事一年到头到处跑又有些危险;虽说是官宦家,但也没什么钱;要是跟哥哥比,世人大概都会选他……等等),但我一直很想跟你在一起,你应该知道,可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今天既然生了这个事情,我就借此机会把想说的话说出来,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如果愿意,我们认识的时间也不短了,定亲的话也不算太突兀,回去我可以跟家里说,家里应该不会太反对,就提亲吧……

他以为他没说出来的那些,青离应该是明白的。

可惜,由于青离当时处在情绪整个很不正常的状态下,也由于她自身的性格原因,这句话在青离心中的补完完全是另一个样子:虽然我知道你的出身,但我不会嫌弃你;你知道我是个正人君子,所以既然你主动走到这一步,我也会负责任,回去后就向家里提,娶你就是了。

她感到自己果然被轻贱了,所以呵呵冷笑起来,好像刺猬迅抖开身上的尖刺,道,“不过沾了一下,哪里就轮到你负责任了?”

“青离……”云舒上前欲说什么。

“我们这种青楼出身的,这本来就不算什么,跟你玩玩而已,别当真了。”她眯起眼睛,轻描淡写道。

她再一次把他推出去了,不是推下悬崖,而是推到一个安全的距离之外。但过程如出一辙:果断而冲动地执行自己的决定,别的却都置之度外。

当她从余光中看到,他的手握了拳,浑身止不住地有些抖,她的心里也猛然一紧:一个那么好脾气的人,真的生气了。

但她脸上还是笑着,维持那种不屑一顾的表情。

这种表情一直僵硬到他不出一声地推开门出去,也一直僵硬到她一个人在房间坐着,直到晚饭送来。

晚饭是天翔端来的。

在进门的一刹,她多么希望那是云舒。

“不高兴?”

“不是在笑么?”

“别人笑是高兴,可你这人别扭。”

三白眼挑起看他一下,没说话。

“云舒那傻小子气着你了?别跟他一般见识”,天翔近过来,笑道,“气坏了身子我该心疼了。来吃点东西。”

“没胃口。”

天翔可不像云舒那么好打,他赖着在一边不走,脸上挂着万年不变的微笑,又是夹菜,又是吹汤,最后甚至拿勺子送到青离嘴边来喂她。

“你这像什么样子!我吃点就是了。”青离慌道,说着推开嘴边的手,自己去那盘上取了东西。

最近前的是个小巧的饺子样的东西,里面隐隐透着些绿,青离素喜这些精致玩意,不自觉地便拈来了。

谁知入口之后,一股说不出的辛辣直冲天顶,即便呸呸地赶忙吐出来,鼻涕眼泪早呛得喷涌而出。

“沈天翔!”青离厉声大叫,“你觉得,咳咳,觉得很有意思是不是!?”

天翔看着她,脸上显出难得的正色,轻声道,“你现在掉眼泪,不是因为软弱,是因为吃到芥末对不对?那就尽量地掉吧。”

青离一下有点愣住。

“什么都别说。流点眼泪,应该会觉得好一点”,天翔把她轻揽过来,笑道,“我只是想让你开心点,用了这种法子,你哭够了要怎么打都行。”

青离挣着想止住眼泪,要推开他,他却越楼越紧,笑着抚她头道,“你这丫头怎么这么倔呢?你就当我是棵树,是块石头,在这痛痛快快把心里的委屈流出来不好么?”

挣着说着,青离的眼泪真的擦不干了,最后只好放弃,伏在他怀里嚎啕起来。

她心里多少事啊!

姐姐凭空就失踪了,到现在还没消息。

小沐突然就背叛了,不顾七八年的情分。

她的手软了,软到不知能不能继续在刀尖上讨生活。

……

还有刚才的事,好端端的,怎么就叫她弄成那样。

玩玩而已是多重的话呀,怎么不管不顾地就往外掏。

二十五两,或者她就真的只值二十五两,无能到那么深地伤害了在意的人,却连道歉也说不出来。

她不值得他喜欢的……

或者,从一开始就不该疑神疑鬼的,他们不过是讨论案子而已。

云舒敢那种毒誓,而天翔就应该更不可能,去山东的事他一点也不知道的。

她突然又觉得对不起天翔,之前还闪过如果他消失云舒会变得更好的念头。

“哭吧,哭吧。”天翔轻拍着她笑道,“有多少委屈,随着眼泪,就能都流到大海去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青离哭累了。

天翔扶她躺下,规规矩矩地给她围上被子,然后退出去。

她隐约注意到,这时门开了条小缝,而她记得,天翔进来时,是关过但没闩上的。

……

她没法去解释只是一棵树或一块石头的问题。

但有什么关系呢。

已经这样了,还能更糟吗?

-

翌晨,双胞胎要启程回京,青离却不肯走。

“一路承蒙照顾,我还另有要事,就在此拜别了。”

“青离,一点小别扭,别这样子。跟我们回去吧。”天翔道。

“我与你们本无瓜葛,各奔前程,也是自然的。”青离回了一个微笑。

这并不是别扭,昨夜她已经想好了,现在的情况,是一个结,却未必要解。也许这是上天帮她做的决断,可以彻底斩除那千丝万缕的贪恋——她明明清楚,那贪恋是不会有好结局的,也许下一次,他们就真的会什么都知道。

“你不是要找姐姐么?还有谁比我们找人更拿手的?”

这大概是云舒告诉天翔的,青离想着,答道,“多谢二位费心,我自己的事情,自己会解决的。”

天翔还在那絮絮说着。

可青离的注意力飘向云舒,他一直沉默,眼睛越过她落在远方。

很好,这样很好。

“真没办法了。”天翔惋惜地出最后一声,“那就希望有缘自会再见吧。”

离笑笑,目送两匹马带着石亨的棺椁远去了。

走吧,走吧。

把所有的温暖所有的羁绊带走,把所有的坚硬所有的潇洒所有的孤单所有的傲岸还给我。

她慢慢走回屋里,小心捏起茶钟,不顾里面的水些微地洒出,仰头一饮而尽。

结束了。

茶钟落在地下,清脆地碎成大大小小的七片。

但有一个问题……她并没有想扔下茶钟的啊……

(四十九章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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