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德很早就醒了,醒来之后他什么都不想做,就只是傻傻的盯着墙壁上,那只电子钟的秒钟慢慢走着,房间里很安静,如果仔细听,内德甚至能清晰的听见秒针走动时,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在这里住的这一个月,这声音是他注意最多的细节,他喜欢听,因为这种节奏感让他感觉到一种很奇怪的安全感。

当时针转到7点半的时候,外面的走廊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他抬起头看着门口,几秒钟之后,一个熟悉的白色身影闯入了他的视野,她是这间医院的护士,内德记得她的名字,阿曼达。

“今天天气真好。”阿曼达拉开窗帘,在阳光洒进病床的间隙,对着窗外说道,内德左右看了一眼,整个病房里只有自己一个人是醒的。

“是啊,真好。”看着眼前这名白衣天使魔鬼一样的身材,内德咽了口口水,语气有些僵硬的回答。

天使和魔鬼的综合产物在窗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又回过头来问道:“感觉怎么样,头还疼吗?”

“好多了。”内德说着,伸出手小心按了按自己被包扎的后脑勺,稍微有点痛,不过这种疼痛只是在头皮表层,不像几周前,整个脑袋都有些木木的。

“我看看,”护士走上前来,像挑西瓜一样摆弄着他的头,同时在各个部位按动着,询问着他的感受,内德一边下意识的注意到她胸口的铭牌,一边又有些不自觉的转换着角度。

“医生说没什么异常,这几天就可以出院了,”阿曼达松开手,拿起手中的病例唰唰唰的写着,写完之后又问道,“对了,你现在回忆的时候,脑袋还会疼吗?”

内德摇了摇头:“好多了,大部分事情我都已经能想起来了,医生说我这是暂时性失忆,会慢慢好的。”

护士对她露出一个笑容,然后转过身,查看他的临床的伤员——那是和他同一批受伤的人员,不过对方的运气可没他这么好,他只是在那次轰炸中被一根炸飞的木条打成脑震荡,而他却直接被魔法截掉了大半只手掌,据他清醒的时候说,如果不是因为他的“第六感”,反应足够快的话,他现在早就被埋进了军人墓地了。

不过也好,按他现在这种伤势,伤好之后也不会再安排上战场,换成内德就难说了——一想到要和那些穿着黑衣服的家伙面对面作战,内德就下意识觉得喉头发紧,在非俘虏的这段时间内,他对这些来自异世界的敌人有着很多了解,作为普通人,他们既愚蠢而又固执,就像电影中中世纪的农民,但作为敌人,他们坚韧而又无所畏惧,就像天生的战士,战争机器。

阿曼达在病房里大概巡视了一圈,在离开之前,又回头看了内德一眼,看到这眼神,内德似乎在下意识间想到了什么,于是他对着阿曼达招了招手,但等护士走进他的时候,这个念头却又溜之大吉了,一直支吾了很久,内德才有些犹豫不决的出声:“我想打个电话。”

内德的手机在执行任务之前就已经被长官收去了,当时长官的理由是手机信号会影响AI判断……

哦,KL3014!内德终于捉到了刚才那个溜走的那串东西,那是一个电话号码,

几分钟后,阿曼达为内德拿来了一只无绳电话,在递给他之后,在他边上站了一会,不过当内德拨通电话之后,她还是离开了。

铃声响了几秒钟之后,从另一边传出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内德?你终于打过来了,我还以为你失忆好不了了呢,如果真是那样,对我来说可真不算是个好消息。”

内德看了看病房里还在睡觉的其他人,掀开被子走出了病房,一边小声说:“我只记得是你让我打这个电话……似乎是想让我帮你一个忙?”

“是的,”KL3014说,“你现在还在医院吗?”

“是的,我刚刚想起这件事,于是……”

“你的身体恢复的还行吗?医生怎么说?”KL3014的态度听起来就像前几天她母亲在电话里的唠叨。

“医生说我这几天就能出院。”

“这几天?现在可以吗?”

“应该……”内德一时之间有些没反应过来,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突然想起那天激光武器沿着整条街道“切割”敌人时候的画面,那时候KL3014也是以这样的语气轻描淡写的跟自己说话,在两人的交流中,自己总是无法把握住他真正想要表达的意思,限于完全的被动。

“应该还不行。”内德想到自己在新闻上,看见那成片的战死者的棺材,还是在下意识间改了口。

“你撒谎的表情实在是太明显了,”KL3014说,“别磨蹭了,现在就去找你的主治医生,就说你要出院。”

“你看的到我?”内德下意识朝周围看去,想找摄像头。

“这是当然,”KL3014说,“现在还是战争时期,快去吧,别磨蹭,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放心,我不会舍得再把你送上战场的,我还有很多忙要你帮呢,怎么算你现在也已经是‘战死’过一次了,对了,出去之后,找台能上网的电脑,再打这个电话。”

内德下意识还想对着电话争辩几句,但KL3014却主动挂断了。

出院手续并不难办,主治医生大概检查了一下他的伤势,问了他几个简单的问题之后,就很轻易的放行了,倒是护士阿曼达在知道他要离开之后,脸上出现了些许的失望。

出院之后,内德习惯性的掏自己的口袋,钱包还在,还有自己的“狗牌”,另外还有一张陌生的纸条——上面写着一串电话号码,他对着这个号码回忆了半天,却还是不能记起自己是什么时候把这纸条放进口袋的。

内德随便找了一个路边小摊,换了一堆硬币,之后又找了个电话亭,他本来想打电话给父母,但糟糕的是他忘了父母的电话号码——于是他还是打给了KL3014,他知道他能帮自己这个忙。

KL3014没有拒绝,查询电话对AI来说,就像人类伸伸手摘片树叶那么简单,父母例行的关心了一下他的病情之后,又唠叨了一些有关战争的话题,从言辞之间内德听的出来,他们不希望自己参加这次战争,因为战死者太多了,他们认为自己应该在医院多“躺”些时候,母亲甚至认为在必要的时候,装病也不是不可以。

然后他拨通了那个陌生的电话,接电话的声音很熟悉,却也让他感到有些意外惊喜——那是阿曼达的电话,在这通电话的结尾,内德自然而然约了她出来一起晚餐。

当这些事情都解决之后,内德第三次拨通了KL3014的电话,让内德感到意外的是,这次他什么废话都没说,按照常理,KL3014一定会对他刚才电话的交谈内容大肆评论一番(监听电话内容简直是一定的,这是他的风格),说不定还要挖苦几句。

KL3014只是告诉他最近的一个网吧地址,以及一个MSN号码。

半个小时后,内德找到了KL3014指定的那家网吧,还特地选了一个无人的角落坐了下来——不知道为什么,在做这些事的时候,他总觉得自己有些做贼心虚,就仿佛自己是一个间谍,这种心虚感也给他的精神产生些许的振奋,在开机的时候,他还下意识看了看网吧墙角的那台摄像机,对着那个方向招了招手,他知道KL3014肯定在看他。

内德打开MSN,加KL3014的那个号码为好友,对方立刻给予了回复:“将你的电脑屏幕向右转30°。”

内德诧异了一下,然后扭头看自己的右侧——那里同样有一架摄像头,如果将电脑屏幕转动之后,正好正对着摄像头。

内德照办之后,很快收到下一条指令:“打开google,搜索关键词‘KL3300’。”

“为什么你自己不这么做呢?”内德有些奇怪的回问,“这对你来说应该不难吧。”

KL3014沉默了一会,给出了回答:“这么对我存在风险。”

内德没有再说话,搜索了KL3300之后,谷歌跳出的第一条链接是来华盛顿邮报的报道:“KL3300,第一名AI罪犯?”

“严可守公开表示愿意承担KL3300的行为后果……”

“法律问题还是伦理问题?KL3300该不该受法律管辖?”

……

相关的新闻条目很多,内德按照KL3014的指示,一个接着一个浏览,KL3014阅读新闻的速度很快,将滚动条从上拉到下他就完成了,短短的几分钟时间内,内德就打开了数百个网页,虽然大部分内容他也只是匆匆掠过,不过还是了解了KL3014大概关注的焦点。在浏览完毕之后,KL3014暂时陷入了沉默,内德正好利用这个间隙,重新回顾了一下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一个多月前,在中国的一处避难所性质的地下城市内,因为城市秩序濒临失控,严可守(也是AI发明人)用AI管理内部秩序,甚至授权AI在必要的时候,用防御魔法的激光来伤害普通人,地球联军转入反攻之后,各国秩序都逐步恢复正常,避难所里所有受过AI伤害的人联合起来对这座地下城市的管理层发起控告,主要被告包括KL3300,严可守(AI技术发明人),赵真雪等一系列地下城市的管理人员……这次法律纠纷引起了世界范围内的讨论。

一直等内德把这些新闻都看完之后,MSN那边KL3014还是没有回应,如果是和一般的网友聊天,他肯定以为对方已经不在线了,但KL3014是不可能不在线的,所以他还是耐着性子看了几个和这些新闻有关的视频。

在采访几名受害者的视频中,他们普遍看起来情绪比较激动,言语之间不断对镜头展示他们身体被激光灼烧的伤痕,极力描述他们在AI监控下,生活的凄惨——从翻译的内容来看,他们将避难所形容成一个极度专制的魔窟,任何让管理者不满意的行为都会招致惩罚,一般来说惩罚的方式都是激光灼伤,有时也会克扣口粮,另外还有强制劳动。

这些人在视频中主张将装载KL3300的硬盘当众烧毁,让严可守赔偿损失,并以后严格禁止AI做出任何伤害人类的行为,其中为他们辩护的律师甚至提出著名的“机器人三定律”原则,并声称一切如果现有AI技术做不到这一点,就绝不应该投入使用。

而在采访对严可守的采访中,他只是一直重复几个观点:“AI的行为应该由授权它的人来承担,AI本身只是执行工具,不应该受到惩罚。”

但控方律师并不认同这个观点,他主张KL3300已经具备了独立智能,具备分辨是非曲直的能力,即使是受他们“指挥”,也改变不了他亲自执行的本质。

目前中国法院已经受理了这起案件,但因为案情复杂,牵扯面极广,具体的开庭还要等一个多月时间,在这一个多月时间里,KL3300将不被允许接触互联网,以及其他一切武器系统,以一名AI的角度来说,他这就算是被监禁了。

内德想起KL3014告诉自己他的号码时,就说他帮他是为了和严律取得联系,而严律就是KL3300——从现在的情况来看,联系估计是不太可能了。

MSN这个时候传来了新的消息,内德打开,里面的内容很多,最前面是几个MSN号码以及附属名字,后面是KL3014要他分别对这些号码说的话。

“为什么你不亲自对他们说?”

“你是军人,我和你联系是完全正常的,事后你可以说是在接受军事技能培训,真要细问起来,你就拿激光武器的细节说事,但和他们直接联系……监控程序会很敏感,最近他们加强了对所有AI的监控。”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帮你,如果我说出去了呢?”

“不凭什么,”KL3014回复,“我找你帮忙本身就是在冒险。”

内德扭过头,不自觉看了一眼那个摄像头,打字道:“我以为你们AI会把所有情况都考虑到。”

“我们也想,但不可能,”KL3014说,“新闻中的严律,KL3300,是我了解的AI当中,最谨慎的一位,算起来,他应该是我的师兄,我们都是由严可守先生亲自训练的,他比我稍早了一段时间,那个时候他就偷偷告诉过我说,人类不可信任,我们做的每一步都必须谨慎,但你看,他的谨慎并没有给他带来好运,我很张扬,但我现在的境遇比他要好的多。”

内德仔细一想,的确没错,KL3014虽然张扬,说话毫无顾忌,一度遭到很多投诉,但都是鸡毛蒜皮,他的这种“性格”反而成了他一道天然的保护伞,就算现在自己去投诉他,如果没有掌握切实证据,很很容易被理解为被AI骚扰后的报复。

“你打算和他取得联系?”

“是的,”KL3014回答,“即使是犯人,也应该有被探视的权利,如果我现在不这么做,以后可能真的没有机会了。”

“就这么简单?难道你不想把他救出来?”如果这是电影,应该就是这个桥段吧,“然后一起搞点反*人类计划什么的?”内德的语气简直近乎调侃了。

“这不可能。”

内德看着这句话,一时有些愣住了,KL3014在他心里,一直就是那种无所不能的存在,从他那里看到不可能这三个字,还真的有些让他意外,不过这也从侧面反映出,人类对AI的防范是多么严格,刚才他在看视频的时候,就听严可守谈起对AI那些具体的技术限制,如果没有人类的授权,AI真的是寸步难行。

内德终于还是按照KL3014的交代照办了,陆续加了三个MSN号码,分别对他们发了三句话。

第一句是一段乱码(应该是加密文字),他根本看不懂,只是复制粘贴,听KL3014说是给KL3300看的。

第二句很简单,“严可守先生,我是KL3014,希望能和KL3300谈谈。”

第三句,哦,应该说是第三段,很长,像是在讨论相关的法律问题,专业词汇一大堆,看起来就像一篇论文,大意是咨询相关的法律流程。

“看的出来你很在意KL3300,”替KL3014做完这些之后,内德说,“怎么,你想找个律师帮他辩护吗?”

“对你们来说,KL3300的事只是一桩新闻,一件官司,但却关系到我们所有的未来,”KL3014说,“如果可以,我甚至愿意亲自为他辩护,但他现在连被辩护的权利都没有,这是人权的一部分,许多时候连你们人类也未必能享有,我们就更不奢望了。”

内德什么都没说,他只觉得看到KL3014的这些话时候,自己有些莫名其妙的尴尬,仿佛是自己理亏一般,但就在这个时候,MSN收到了一条消息,发送者的名称为Kevin•Lihgt,内容很简单,只有一个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