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古籍

2006年9月21日上午。

沈家小楼的楼顶上,一把巨大的红色伞盖下,沈默和夏晓薇坐在矮凳上看着贵阳的雨景。沈默手里捧着那本曾祖父留下的古书—《啸亭杂录》。自从沈鸣谦老人打开那个包裹之后,这本书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沈默的手。

“《啸亭杂录》是一本什么书?”夏晓薇问道。

“要说清这本书,必须先说清一个人。也就是这本书的作者,昭梿。昭梿号汲修主人,清朝宗室,礼亲王代善的后人,生活时期历经乾隆、嘉庆、道光三朝。他爱好文史,精通满族民俗和清朝典章制度。《啸亭杂录》是他的读书札记,而他本人也不过写文自娱,本不想传世。病故后其文稿大多散失,后由端方组织搜集整理,加上启功先生收藏的一部分,由中华书局出版,名为《啸亭杂录》,包括杂录、续录两部分。《啸亭杂录》涉及民俗、人物、宗教、传说、重大历史事件、个人生活琐事、读后感等。昭梿治学严谨,凡涉及历史事件多为亲历,如系道听途说则注明来源,因此较为可信。此书现为研究清朝历史的必备书目。”

“启功先生?爱新觉罗·启功?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席?”

“对。”

“启功先生2005年因病去世。按年龄上推他应该出生在……”

“1912年7月26日生于北京。”

“问题就出在这里,照你的说法,《啸亭杂录》里有启功先生的收藏部分。那最早的成书时间也应该在启功先生成年之后。这个线装本看起来时间更早。这怎么解释?”

“你说的只是其中一条,还有一条奇怪的地方—这也不是中华书局的版本。你看这儿……”沈默指着书的某处,“文盛斋刊刻。”

“这就更奇怪了。”

“是啊,我也觉得有些奇怪。不过,这倒让我想起一则典故。昭梿贵为清八大铁帽子王之后,虽然文思敏捷,才华横溢。但性格暴戾,妄自尊大,常常恃强凌弱。嘉庆二十年,昭梿因故被削去王爵,交宗人府禁闭三年。经历此劫之后,昭梿沉迷戏曲,成为京城第一票友。据说,当时有一位交好的戏子曾经出钱将昭梿的文章刊刻了一百册,当时的书名就叫《啸亭杂录》。”

“这本书会不会就是那一百册之一?”

沈默迟疑了一会儿说:“但是,据说那一百册书后来都散轶了。从来没有人见到过完整的版本。”

“这太不可思议了!”

“还有更不可思议的呢!”沈默说,“我昨天晚上仔细看过这本书。发现这本书和我原来看到的大不相同。近年出版的《啸亭杂录》共分十卷,其中卷十又分上下两编,共计十一个单元。而这部书却只有九卷。每卷的篇目也不尽相同。我仔细地将书里的内容和自己记忆中的相对比,发觉虽然卷秩不同,但内容却与新版书是一致的,只是没有收录新版书中第十卷的内容。我怀疑这会不会是一部伪书?我对古籍的鉴定可是外行。如果是伪书,那么……就不太好说了。”

夏晓薇感觉沈默话里有话,就追问道:“如果不是伪书呢?”

“如果说不是伪书,那么你看这里!”沈默翻开书页,指着一个地方说。

夏晓薇接过古书,看沈默所指的地方。这是一部笔记体的著作,文字长短不拘,每篇都有一个小题目。沈默指的是一篇名为“石门奇女”的文字。文字很短:

“石门奇女,善筮蛊之术。有姿色,年长未嫁。自云应为公卿妇。乾隆戊子,傅文忠公恒经略缅事。乃自投营中,愿奉箕帚。傅公纳之。庚寅,傅公返京,女不从,公厚遣之。不知所终。”

“这一段怎么了?”

“对《啸亭杂录》一书,我虽然说不上是熟读成诵,但对书中的内容却是了然于心的。但是,我却从来没见过有什么‘石门奇女’的条目。虽然只是短短的六十六个字,讲述的故事却格外离奇。一个生长在石门的女子,擅长算卦和下蛊。虽然长得漂亮,却没有嫁人。自称应该嫁给公卿大臣为妇。乾隆三十三年,即戊子年,傅恒南下云贵主持中缅战争时,却自行投到军营中,要嫁给傅恒。傅恒收留了她。而到了乾隆三十五年,即庚寅年,傅恒班师回朝时,她却不肯随傅恒北上。而傅恒却给了她很多东西让她离开。最终也不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

“这有什么离奇的?我不明白。”

“不但离奇,简直就是荒诞不经!石门女虽奇,更奇的是傅恒。石门女来,他则收留。石门女要离开,他就厚遣之。纵然是一平民百姓,也不会让自己的小妾这样来去自由,更何况傅恒是朝廷重臣,当朝的国舅!除非两种可能—要么这本书是伪书,这故事根本就是无稽之谈。要么就是傅恒真的中了石门女的蛊术。”

“这对我们有什么用处?”夏晓薇再一次问道。

“当然有用,而且是大用处。你还记得于道泉先生的那本日记吗?有一篇日记是写泰戈尔觐见溥仪的。泰戈尔对溥仪讲,傅恒在征讨缅甸时得到了一颗稀世钻石。在一般情况下,像这样的特殊战利品是要献给皇帝的,否则便是杀头之罪。更何况傅恒还是乾隆皇帝的内弟!但是,他却没有这么做。大清宝库中没有关于这颗钻石的任何记载!那么只有两种情况:其一是傅恒根本没有得到梵天之眼,是泰戈尔弄错了。其二是傅恒确实得到了梵天之眼,却没有上交给乾隆皇帝。那么……”

“你是说,会不会是傅恒把梵天之眼交给了石门女,让她带走了?”夏晓薇接过沈默的话头。

“对!这样一想,是不是有点意思了?”

“意思是有了,可是,这不是编故事写小说。就算是编故事写小说,你也得给傅恒一个理由吧?他这样做的动机是什么?得到这样一件稀世珍宝,他冒着杀头的危险隐匿起来,多半是他自己见财起意。他没有传诸子孙,却这样送给了一个小妾。这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无异于天方夜谭。沈默哥哥,你可千万别对我说傅恒大人真心爱上了石门女,别拿爱情说事儿!那是糟践古人。我不是小孩子,不喜欢琼瑶剧。”夏晓薇一本正经地说道。

“哈哈……”沈默被夏晓薇最后一句话逗笑了,“我也不喜欢琼瑶剧。不过我喜欢胡适先生的一句话—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现在,我想先找人鉴定一下这本书的真伪。”

下午一点半,贵州省文物馆古籍鉴定所。

沈默和夏晓薇交了鉴定费,办好手续,将古书交给技术员。

半小时之后,年轻的技术员将一纸鉴定证书递给沈默。

沈默接过,鉴定结果一栏简单地写着几个字:确认为清代中晚期木刻本。

“完了?就这么简单?”沈默看着手中的鉴定书,感觉有些失望。

“完了,就这么简单。有什么问题吗?”年轻的技术员对沈默的问题感到不解。

“我是想得到这本书的相关信息,比如和这本书相关的人和事……”

“哦,我明白了。你大概是想通过考据等传统手段来对这本书进行相关鉴定,但是,很遗憾。我们现在做的只是技术性鉴定。说白了,就是通过提取纸张纤维进行化验,同时观察纸张在紫外线下的成像等等,也就是利用现代技术对这本书进行了鉴定,并且得出了现在的结论。”

听了技术员的话,沈默明白,在这里不会得到更多的信息了。只能得知这本书的成书年代。清代中晚期,这和昭梿生活的年代倒是相吻合。

“到哪儿才能用传统手法进行鉴定呢?”夏晓薇问那个技术员。

技术员看了看夏晓薇,眼睛闪闪发亮,这姑娘实在太漂亮了!他堆起笑容柔声细语地说:“其实,平时咱们这儿就能做的。只是不巧的很,两位专家都被中央电视台请到北京录制‘鉴宝’节目了。如果您不急,等他们回来就能给您鉴定。”

“那他们大约什么时候能回来?”夏晓薇感到了希望。

“可能要一周之后吧!不过也说不好,如果有其他活动可能时间更长一些。不过,您别急,等他们回来我先帮您挂上号。”技术员讨好地说。

“一周?时间太长了。有没有别的办法?”夏晓薇朝技术员笑了笑。

技术员想了想说:“办法倒是有一个,不过还要看你们的运气如何。”

“有办法就好!请讲。”沈默说。

技术员看了看沈默,却依然对着夏晓薇说:“到甲秀广场旁边的西湖巷找吴伯寅老先生,他可是古籍鉴定界的泰斗,咱们这儿的两个专家都是他的徒弟。”

“吴伯寅老先生住在西湖巷几号?有没有他的电话?”夏晓薇问。

技术员耸耸肩,无奈地说:“我就知道这些。”

雨中,出租车停在西湖巷口。

沈默和夏晓薇下车。

西湖巷是东北西南走向的斜巷。

夏晓薇撑着雨伞,沈默拎着公文包。

“巷子不大,我们就*巷子右侧走过去,到尽头再从另一侧走回来,挨家敲门,不信就找不到吴伯寅老先生。”沈默说道。

夏晓薇心想,沈默的办法看起来有点笨,但就目前的状况看,却是最好的办法了。

两个人一路敲门过去,从西南端走到东北端,在巷子尽头又折回来。居然没有一个人知道吴伯寅老先生。

“是不是我们漏掉了某个不起眼的门楼?”夏晓薇说。

“我们再沿原路重新走一遍!”沈默说。

两个人再次一路敲门过去。这次,有的人家已经不像第一次那么客气。两个人耐着性子,敲开一个一个门楼。走到尽头又折回来。结果和第一次一样,一无所获。

“是不是那个技术员记错了?也许吴伯寅先生根本不住在这里。”夏晓薇说。

“看来,我们只有耐心等待那两位专家从北京回来了。”沈默有些丧气。

“沈默,你看!”夏晓薇第一次对沈默直呼其名,她的手指向巷子的另一侧。

沈默顺着她的手看过去,只见一个老者刚刚走进巷子。老人一头银发,身材颀长,精神矍铄,步履矫健。

“过去问问!”夏晓薇说。

两个人快步走到巷子那一侧,站在老人对面。

“老人家,麻烦问一句,您知道吴伯寅吴老先生住在哪儿吗?省文物馆古籍鉴定所的同志说他老人家住在西湖巷,可我们转了半天没有问到。”沈默说。

老者打量着他们二人,问:“你们找他干嘛?”

“我们想请吴老先生帮忙鉴定一本古籍。”沈默听老者的口气似乎认识吴伯寅先生,便实话实说。

“他早就搬家了!不住这里了。”老人说。

“他搬哪儿了?您知道他现在的住处吗?”夏晓薇问。

“不知道。那老头儿脾气怪的很,从不和邻里之间来往。他在这儿住了好多年,但巷子里却几乎没有人认识他。你要是不提古籍鉴定所,我也想不起来。”老人说。

沈默和夏晓薇彻底失望。老者离去。

回到会文巷沈家小楼,夏晓薇觉得两腿又酸又痛,上楼梯都很吃力。

“你们两个孩子,下着雨跑哪儿去了?”沈鸣谦老人嗔怪道。

“爷爷,我们今天累坏了。在西湖巷走了两个来回,现在是又累又渴。”夏晓薇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说。

“姐,你喝茶!我已经兑好了,不凉不热,刚刚好。”林涛端着一只瓷杯递给夏晓薇。

“谢谢!”夏晓薇接了瓷杯说。

“臭小子!也给我来一杯啊!”沈默也坐在沙发上喊。

“沈默哥哥,这可是你的家耶!姐姐是客人,你能和她比?”林涛调皮地说。

“看我起来揍你!”沈默说着,作欲起状。

“好好,我去给你弄一杯来!”林涛笑着说。

“你们跑到西湖巷干嘛?”沈鸣谦问。

“我们去找一个人。”沈默说。

“去找谁?找到没?”沈鸣谦又问。

“找吴伯寅老先生。古籍鉴定所的人说他住在西湖巷,可我们找遍了整条巷子,居然没有人认识他,就差掘地三尺了!”沈默沮丧地说。

“找吴伯寅那老头儿?你们怎么不对我说?”沈鸣谦说道。

沈默和夏晓薇同时直起身板,诧异地看着老爷子,异口同声:“爷爷,您认识他?”

“何止认识!太熟悉了!”沈鸣谦颇有几分得意。

“你带我们去见他!”沈默说。

老爷子想了想说:“今天是星期四,明天不行,后天周末,那老头儿一定会来达德听戏!后天我带你们去见他。咦?你们见他干嘛?”

“想让他鉴定一下太爷爷那本书。”

沈鸣谦点点头不再细问。

9月23日,星期六,早晨。

卫生间里,沈默一边刷牙冲客厅里的沈鸣谦说:“爷爷,吴伯寅先生今天一定会去达德戏馆吗?”

“今天有全本的黔剧《秦美娘》,我不信他能不来。”沈鸣谦刚刚吃完一碗牛肉粉,“你抓紧吃饭,咱们早点去。”

“沈默哥哥,准备好了吗?”夏晓薇下楼。

“好了。”沈默擦脸。

“你们得先吃点饭啊,有牛肉粉。”

“不吃了,走吧!”沈默从卫生间走出来。

林涛睡眼惺忪地从三楼走下来,见沈默他们又要出门,就说:“你们又把我一个人甩在家里啊!”

三个人谁都没有理会林涛,径直而去。林涛扫兴地对着他们的背影打了个哈欠,嘟嘟囔囔地进卫生间去了。

8点20分,达德戏馆。

人还不是太多,一些票友在自娱自乐。台下有十多人,三三五五地散坐着。

台上有一扮相俊美的青衣在清唱,是《玉簪记》中《秋江》一折道姑陈妙常的唱段:

“从后边赶来了陈妙常,

适才间白云楼上亲眼见,

老观主她逼潘郎下临安。

背了师父将他赶,

一条大江把路拦。

站在江边四下看,

上流头飘来了一只船。

开言忙把艄翁喊,(白)艄翁!

撑船拢岸奴有话言……”

“爷爷,吴伯寅老先生来了吗?”沈默问。

“来了,我说过,他不会不来的。”沈鸣谦老爷子得意地说。

“在哪儿呢?”沈默的目光扫视着剧场里的十几个人。

沈鸣谦将手一指,说:“那不是在台上唱着的嘛!”

“啊!”夏晓薇叫出声来,和沈默对视一眼,一同诧异地看着台上那个俊美的青衣,心里说:怎么会是她?是不是老爷子弄错了。

沈鸣谦看了看夏晓薇,又看了看沈默,说:“你们两个伢崽不信是不是?跟我上后台去会会那个老妖怪!”

说完,沈鸣谦带着沈默和夏晓薇出了剧场侧门,绕到后台。看样子,老爷子对剧场很熟。地熟,人也熟。后台里还有几个人,看到沈鸣谦后纷纷招呼。这个说:“沈家公,也想来一段儿?”那个说:“沈家公,再唱段儿奢香吧,很久没听到你唱了!”

“今天不唱,我找吴家公有事情。”沈鸣谦回应道。

正说着,唱陈妙常的青衣退到后台,看到沈鸣谦时居然也说:“沈家公,唱一段儿!九点半人家正规的班子就到了,咱们这些野狐禅就得腾地方。现在不唱,待会儿这可没得唱喽!”

这时,夏晓薇和沈默都听清楚了,青衣口中分明是个老年男性的声音,和刚才在前台听到的唱腔判若两人。

“赶快卸妆,咱们借一步说话。”沈鸣谦附在青衣耳边说。

“那你等会儿。”青衣答应。

等那青衣卸了妆,沈默和夏晓薇不觉大吃一惊!面前居然就是那日雨中在西湖巷遇到的银发老人!

吴伯寅看到沈鸣谦身后的两个年轻人,也想起前天在西湖巷的事,他似乎明白了沈鸣谦的来意,不悦地说:“沈家公,都这把年纪了,你又替我揽什么闲事?”

“这可不是我揽闲事,这是我孙子!”沈鸣谦指着沈默说,而后拉起吴伯寅就往外走,“走,咱们到茶馆去说。”

“正戏马上就要开始了,这个时候你说你……”吴伯寅推脱道。

“耽误不了你听戏,就一会儿的工夫。快走吧!”沈鸣谦不由分说地拉着吴伯寅走出剧场。

到了茶馆,沈鸣谦要了一个包间,点了一壶碧螺春。

“好了,没工夫喝茶。要请你改天再请。把东西拿出来吧!”吴伯寅并不绕弯子,很直接地把问题点透了。

沈默从公文包里取出那本古籍,双手递给吴伯寅。

吴伯寅接过那本书,一下愣住了。他抬眼看着沈鸣谦老爷子,问道:“你从哪儿得的这部书?”

“这是我家老爷子留下的。”沈鸣谦说。

“不可能!沈家公你在撒谎!这本书是大夏大学李畋教授的,怎么会是你家的?!”吴伯寅老人的眼睛盯着沈鸣谦。

听了吴伯寅的话,几个人都暗暗吃惊:他怎么会知道这本书的主人是李畋?

“实不相瞒,李畋正是先父。”沈鸣谦说。

“这怎么可能?你怎么姓沈不姓李?”吴伯寅满腹狐疑。

“这事就说来话长了,不说也罢。我就简单说说家父的情况吧!家父李畋,生于1906年,属马,祖籍南京。大夏大学教授。1937年随王伯群先生从上海来到贵阳,1938年失踪。这你总该信了吧?”沈鸣谦说。

“我想起来了,你叫沈鸣谦。李畋有个儿子也叫鸣谦,李鸣谦。就是你?李畋教授失踪那年你还很小。”吴伯寅说道。

“那年我只有八岁。你还记得我母亲姓什么吗?”沈鸣谦说。

“姓沈,李太太姓沈,叫沈静如。对不对?”吴伯寅的记忆仿佛一下被激活似的。

“对,我后来就跟了我妈的姓。”提起往事,沈鸣谦的眼睛竟也有些潮湿。

“这就对了!这就对了!”吴伯寅欷歔不止。

“你是对了,可我还有满肚子的疑问呢!你比我大几岁?你怎么知道家父的?又是怎么知道这本书的?”

“你真不记得我是谁了?”吴伯寅问。

沈鸣谦摇头。

“漱石斋,孙固孙老板你总该记得吧?嗨,你也不一定记得,那时你才八岁。”

“漱石斋的孙老板我还依稀记得,当年,就是孙老板把我们母子送出贵阳的。”沈鸣谦说。

“漱石斋有个小伙计……”

沈鸣谦一拍桌子:“原来是你!虎子!”

“虎子是你叫的?!要叫也得再加一个字—虎子哥!”吴伯寅嗔怪道。

沈鸣谦满期脸堆笑:“对,虎子哥!改天咱哥俩儿得好好叙叙旧,今天先说正事。”

“老汉我今年八十有六,李畋先生失踪那年我正好十八周岁。当时,我跟我师傅学徒,李畋教授得到这本书后就是拿给我师傅鉴定的。我师傅就是用这本书给我上了古籍鉴定第一课。你看这里有一方印……”吴伯寅欷歔不止,随手翻开书的扉页指着一个地方。

几个人看到吴伯寅手指处确有一处闲章,六个小篆字体:东樵浏览所及。

其实,沈默也曾经注意到这一方印章,但他并不知道这有什么含义。

“你们知道这枚印章的来历吗?”吴伯寅问。

几个人同时摇头。

“东樵,是山东省东昌府聊城县杨以增的别号。这杨以增又是什么人呢?他是海源阁的创始人。海源阁是晚清三大私人藏书楼之一,收集有很多孤本、善本。”吴伯寅介绍说。

“这又说明什么呢?”沈默插言。

“这枚印章是杨以增个人读书的一个标志,这说明这本书的身份。它并不是海源阁馆藏的图书,而是杨以增私人藏品。足见杨氏对这本书的喜爱。”

“吴爷爷,您说说这本书的来历好吗?”沈默给吴伯寅添茶。

“这本书是清道光年间,作者昭梿的一个梨园相好叫满堂红的戏子出钱印制的。”

“当时只印了一百册。”沈默插言。

吴伯寅看了沈默一眼:“行啊年轻人,知道的不少嘛!是只印了一百册。这本书就是其中之一。而且,很可能是流传下来的孤本。”

“为什么这本书的内容和现代版本的不太一样?”沈默问。

“这很正常。现代的版本是后人重新整理过的,有很多篇什在满堂红印书时作者还没有写出来。现代版本的内容更全面。”吴伯寅回答。

“可是,我却在这本书中看到了一篇现在版本中没有的文字。”

“你是说‘石门奇女’那篇吧?那是唯一的特例。在后人整理昭梿手稿时没有发现那篇。当时,人们也不知道有你手上这本书。如果知道,也许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了。我曾经想过写一篇论文,就是关于这段文字的。但可惜的是我也和这本书仅是一面之缘,没有论据的文章怎么做?也只好作罢。”

“这篇文章会不会是别人的伪作?”沈默看着吴伯寅。

“这不太可能。因为这本书成书时作者依然健在,而且印书人的身份也特殊。伪作的可能性几乎没有。”吴伯寅十分肯定的说。

“那这个故事就太离奇了,有点不可思议。”

“噢?小伙子,你觉得哪儿离奇了?”吴伯寅好奇地问。

“石门女在傅恒的帅帐里来去自由,莫非傅恒真的是中了她的蛊术?”

“哈哈……”吴伯寅老人突然朗声大笑,“小伙子,你挺爱动脑子的。不过,看来你对这位傅恒大人还是了解不够啊!你知道傅恒和乾隆皇帝的关系吗?”

“他是乾隆皇帝的第一任皇后富察氏的亲弟弟。”

“不错,还有呢?”

沈默摇摇头。

“说起来,这涉及乾隆皇帝和傅恒之间的一件**,也算是乾隆皇帝的一桩丑闻吧!乾隆爷和自己的内弟媳,也就是傅恒的夫人私通。给傅恒戴了一个天字号的绿帽子。后来,傅恒的夫人还替乾隆爷生下一个龙种。傅恒明明知道,却敢怒不敢言。”

吴伯寅说的这些,沈默也曾经在许多野史资料和笔记小说中见过,比如蔡东藩的《清史演义》中就有清楚的描写。但沈默一直以为那不过是民间谣言,不足为据:“这些怕都是谣传,不足采信吧?”

“其实,这世上许多事都不是空穴来风。这等糗事,官方的史料中谁敢写?就是董狐在世怕也不行。虽然没有直接的记载,但侧面的佐证还是不难找到的。”

“吴爷爷,您再说详细些。”沈默恳求。

“远的不说,就你手上拿的这本书里就有。你看这一篇。”吴伯寅拿起那本《啸亭杂录》,信手翻到一处递给沈默。

沈默接过一看,是“异姓王”条目,内容如下:

“本朝罕有以异姓封王者,国初有孔有德、尚可喜、耿仲明以泛海来归,封孔为定南王,耿为靖南王,尚为平南王。吴三桂以请兵功为平西王,扬古利以世臣故追赠武勋王,孙可望来归封义王,黄芳度以殉节赠忠勇王,然皆不世其爵。惟福康安以征苗薨于军,特赠嘉勇郡王,其子德麟现袭贝勒,盖旷典也。”

吴伯寅道:“纵观整个清代历史,除了开国时册封了吴三桂等几位异姓王,唯一的例外就是福康安。而且,清初的几位王爷都是不能世袭的。只有福康安的子孙可以世袭王爵。这样的恩典,可以说是空前而绝后。凭公而论,福康安的功绩又怎能和吴三桂、尚可喜他们相比?这不是很奇怪的事情吗?福康安何许人也?他就是傅恒的儿子!也就是人们传说中傅恒夫人替乾隆爷生的龙种。设想一下,如果福康安真是乾隆爷的儿子,那么这旷世之典不就顺理成章了吗?”

“即便如此,这和傅恒与石门女又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有关系。傅恒虽然对乾隆皇帝和自己老婆的事不敢问,也不能问。但他毕竟是个男人啊!这口窝囊气出不来,心里能没个想法?自己带兵在边关打仗,自己家里还不一定发生什么事情呢!在军中养个小妾也算是给自己找个乐子。况且,这好事是自己找上门儿的,何乐而不为呢!”

“那傅恒为啥不带石门女回北京?而是厚遣之?”

“如果说石门女已经身怀六甲了呢?傅恒也许就会放了石门女,并且多多地给她一些财宝,让她为自己留一条根。如果带回北京,说不定又会让乾隆皇帝一锅煮了—这句是我瞎说的,没什么依据。不过,如果让我解释,我觉得只有这样才能说得通。”

这可真是一个大胆而奇特的设想,沈默心想。如果这个设想成立,《啸亭杂录》的所有问题倒是都解释通了。可是,这能作为证据吗?

“吴爷爷,您能说说我太爷爷的事吗?只要您知道的,和我太爷爷有关的事情我都想听。”

“当年我师傅和李先生交情颇厚,可惜他老人家早就仙逝了。那时我年纪轻,只记得那年李畋先生很狼狈地来我们漱石斋,衣服也烂了,眼镜只剩下半边,用草绳拴在头上。我师傅留李先生在漱石斋小住了几日,给他新做的衣服和新配的眼镜还是我去取来的。后来,李先生就走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不过,有一个人可能知道的更多一些。”

“谁?”沈默急忙问道。

“当年,李先生曾经救过一个叫阿雅的姑娘。她和我年龄不相上下,只是不知道还在不在人世了。”吴伯寅说道。

“她在哪儿?”沈默仿佛看到一线希望。

吴伯寅摇头:“只听说她是岜沙人,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她家在岜沙还是她嫁到岜沙?”沈默想尽可能问得详细些。

“她家是岜沙,至于她后来嫁到哪儿我不知道。”吴伯寅呷了一口茶。

阿雅!听到这个名字,沈鸣谦老人的思绪又回到那个不堪回首的年代,喃喃地说:“阿雅,我知道。”

注一:端方(1861~1911)中国清末金石学家。字午桥,号陶斋。满洲正白旗人,托活洛氏。由荫生中举,历任工部主事﹑陆军部尚书﹑湖广总督﹑两江总督等职。曾赴欧美考察政治,兴办新政,并为清政府开办警察﹑新式陆军等事宜,还以侍郎衔督办川汉﹑粤汉铁路。宣统三年(1911)为镇压四川保路运动入川,在资州因兵变被杀,清室追赠太子太保,谥忠敏。

注二:董狐,春秋晋国太史,亦称史狐。《左传·宣公二年》载:赵穿杀晋灵公,身为正卿的赵盾没有管,董狐认为赵盾应负责任,便在史策上记载说“赵盾弑其君”。为赵盾所杀。后孔子称赞说:“董狐,古之良史也,书法不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