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天之眼

2006年9月20日早晨,贵阳,小雨。

沈默带着夏晓薇徒步行走在细雨中。两个旅行箱表面沾满了细小的雨珠。

回家,是多么温暖的两个字。但在此时的沈默心里,回家的感觉却变得格外复杂。所以,沈默选择了步行的方式。雨中的贵阳,既熟悉,又陌生。

南明区护国路。一座气势恢弘的楼宇。

沈默停下脚步。目光投过去,心中涌起百般况味。

这是一幢砖木结构的法式建筑,由长方形主楼和圆柱形碉楼组合而成。主楼面阔七间,上下两层,四面建廊。平顶屋面一角上加建歇山顶楼罩。楼下台阶,复分两组,底层为如意踏跺,上层为垂带踏跺。砖柱上的白色灰塑,状似白菜。

怅望良久,沈默如痴似呆,一声轻叹:“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沈默哥哥,你怎么了?”

沈默指着眼前的楼宇:“晓薇,你仔细看看这幢楼……”

“这幢楼房很别致,也很漂亮。”

“这是大夏大学当年的校长王伯群先生的故居。”

“一个大学校长的宅第居然有这么阔气?而且是在艰苦的抗战时期?”夏晓薇诧异。

“王伯群先生不仅是大夏大学的校长,而且是国民政府的交通部长,后来还曾任贵州省省长。也许很多人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但一提起他的妹夫就无人不晓了!”

“谁?”夏晓薇好奇地问。

“何应钦。”沈默不动声色。

“沈默哥哥,快别发思古幽情了,回家吧!”

“回家。”沈默轻轻说道。

细雨如游丝,似浓雾,迷迷蒙蒙。

在会文巷的中段的一幢三层小楼前,沈默停下:“到家了。”

小楼的一层是宽宽绰绰的两大间门面,租给了一家卖牛肉粉的。沈默一家住在二层和三层。

“沈默哥哥!是你吗?”一个轻快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

沈默和夏晓薇循着声音看过去,二层楼的窗口探出一个面带几分稚气的头颅,是个男孩儿。

“林涛?!你小子怎么在这儿?!”

“沈默哥哥,你等会儿,我下去给你开门!”

一阵旋风般的脚步声,牛肉粉店的侧面的一个小门儿打开,男孩儿走出来。

夏晓薇仔细打量着出现在面前的男孩儿。男孩儿高高的个头,但瘦瘦的,看上去有些单薄。长脸,稚气未脱。面色白皙,嘴唇略厚。两道好看的剑眉浓淡相宜。看样子年龄在十六七岁左右。本来是一个十分秀气、俊逸的形象。但是,却坏在一双眼睛上。也不是说眼睛长的不好,只是那双眼睛里总是闪烁着一种和年龄极不相称的狡黠。

此时,那男孩儿的目光也越过沈默,飘在夏晓薇身上游移。

虽然一路风尘,略带倦色,夏晓薇的容颜依然是难以遮掩的美丽。一头玫瑰红的长直发,艳丽却不张扬。两道浓密而修长的眉毛如一弯新月,薄薄的双眼皮,长长的睫毛,大大的眼睛。鼻梁虽挺却是弧线内敛,显得圆润而自然。最让人心动的是两片樱唇,丰腴而不妖媚,嘴角微翘。虽然未施粉黛,却是楚楚动人。

男孩儿直看得如痴似呆。

沈默“啪”地一掌,轻轻打在男孩儿肩上:“臭小子!看什么看?没见过美女啊?”

男孩儿挠了挠头,笑嘻嘻地说:“美女倒是见过不少,只是没见过像这位姐姐这么漂亮的。”他把“这么”二字读得很重。

“油嘴滑舌!”沈默笑着训斥道。

夏晓薇也被男孩儿逗乐了,抿嘴一笑。

“姐姐笑起来更漂亮。”

“你有完没完?讨打是不是?”沈默抬起手。

男孩儿闪身躲过,跑到夏晓薇面前,伸手接过夏晓薇手中的旅行箱,就势扛在肩上:“姐,咱们进家!”说完就跑上楼梯,一边跑一边说,“沈默哥哥,你那个包包就自己背吧!”

“臭小子!看我怎么收拾你!”沈默笑着骂了一句,也将旅行箱扛在肩上。因为小门很窄,而且进门就是楼梯。“这小子叫林涛,我姨妈的儿子,家在从江县,不知道来贵阳干什么。这小子淘得很,没事儿少招惹他。”沈默一边走一边向夏晓薇介绍。

夏晓薇笑而不语。

上了半道楼梯之后,就是一个半层空间的客厅。客厅里的摆设很简单。靠西边墙壁是一个长条形布艺沙发。沙发前面是一个方桌形煤炉,有烟囱通到窗外。煤炉周围随意摆放着几只木凳。沙发对面,另外半道楼梯下面形成的一个狭小的空间里,有一组低矮的橱柜,橱柜上面是一台电视机。

“先坐会儿吧!你们饿了吧?我去下面给你们买牛肉粉吧!”林涛俨然一副主人的做派。

“怎么这么静?我爸我妈呢?爷爷呢?”

“姨爹姨妈去旅游了!爷爷去达德戏馆听戏去了。”林涛手脚麻利地给夏晓薇和沈默各倒了一杯茶,“喝杯热茶吧!”

“爸爸妈妈去旅游了?!这老两口儿一向是勤俭持家,怎么突然想开了?”沈默盯着林涛看了半天,一直看到林涛心里发毛,“你小子不好好读书,跑到贵阳来干嘛?现在又不是假期!”

“姨爹姨妈去旅游,不放心爷爷一人儿在家,就让我来陪爷爷住一段儿。干嘛这样看着我?我倒是想读书,可是没人要我呀!这不,本来想让姨爹想想办法的,偏巧他又出去旅游了。”

“敢情你小子在从江县没有考上高中,这是跑到贵阳取巧来了!是不是看我爸在二十一中教书,就奔着二十一中来了?臭小子!就这点出息?”

“我这不是发挥……有点失常嘛!干嘛说这么难听?还当着……”林涛挠头,挤眼,歪嘴。

沈默瞪眼,右手食指朝林涛用力点了几下,没有说话。转向夏晓薇:“晓薇,我去找爷爷。你在家歇会儿?”

“我和你一块儿去!”

“姐,你就在家歇会儿得了,让我哥一人儿去呗!”林涛涎着脸说。

夏晓薇再次被林涛逗乐了,用手掩着嘴。

“我看你小子就是没事儿找抽!等我腾出手来赏你两个大耳刮子你就消停了!”

“沈默哥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看你还是文化人呢,张口闭口地用暴力威胁。而且还当着这么漂亮的姐姐……”林涛的话头总是爱往夏晓薇身上绕。

沈默起身对夏晓薇说:“这小子人来疯,别理他!咱们走吧。”

夏晓薇笑着起身,跟在沈默身后。

林涛对着沈默和夏晓薇的背影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来到路边,沈默招手打车。

林涛站在二楼的阳台上,看着夏晓薇随沈默上了出租车,不由得自言自语:“沈默哥哥太有福气了!”

大十字南,一座明清风格的四合院——达德书院。

出租车停下。

达德书院是贵阳人的骄傲。其前身是达德学堂——中国最早的私学之一,也是王若飞的母校。现在的达德书院是一个集戏院、书店和茶馆为一体的消闲地。每逢周末,都有专业剧团在这里演出,人们不仅可以在古色古香的戏馆内品茗听韵,还可以点戏冠名演出,甚至粉墨登场。

踏上石阶,沈默突然迟疑:“不对,今天星期三,不是周末,老爷子来听什么戏?八成是在茶馆和人摆龙门阵呢!走,去茶馆。”

夏晓薇跟着沈默直奔茶馆而去。

茶馆的回廊下,几个老者围坐在一张方桌旁边。一个长髯老者的侧影,须发皆白,不停做着各种手势。看样子正讲到得意处。

“爷爷!”沈默拉起夏晓薇的手,迎着老人跑过去。

长髯老者的手势停在半空,扭头一看,是自己的宝贝孙子来了,而且还带来一个漂亮姑娘,两个人的手还牵在一起!老人高兴地回应道:“哎哟,是默崽回来了!孙子唉,可想死爷爷了!”然后对其他老者说,“各位,我大孙子回家了!今天不和你们玩了……”

“沈家阿公,你孙媳妇儿漂亮哦!”其中一个老者奉承道。“漂亮。”“漂亮!”其他几个老者附和着说。

沈鸣谦被几个老者奉承的心里美滋滋的,乐颠儿颠儿地迎了过来。

“爷爷,这是夏晓薇,我教授的女儿!晓薇,这是我爷爷。”

夏晓薇甜甜地叫了一声爷爷,把个老头儿乐得脸上笑开了花:“走,孩子们,咱们回家。”

一老二少兴冲冲地出了达德书院,沈默欲打车,却被老爷子制止了:“没有几步远,咱们走着回去吧!”

“爷爷,可现在下着雨呢!”

“这也叫雨吗?像下雾似的。”

沈默看看天,发觉雨真的更小了,果然像下雾似的。便也不再说话,搀起老爷子的胳膊。

老爷子甩开沈默的手:“小子,你真当爷爷老了?我身板硬朗着呢!就这条道儿,我一天最少走四趟。”

沈默笑了,老爷子七十六了,还是不服老。

“爷爷,我爸我妈去哪儿旅游了?怎么把您一个人抛在家里不管了?”

“是省里组织的中小学优秀教师去考察了!领导允许带家属。你妈不想去,不放心我一人在家。被我骂走了!你妈呀,是个好媳妇儿!这些年在咱们沈家吃苦受累的,一家人里里外外的这些事儿,不容易啊!好不容易有这样的机会,怎么能不去呢?让我一通骂,给骂走了!嗯,默崽,我可告诉你,以后你成了家,如果不对你妈好点儿,爷爷可不依你!”老爷子心气儿挺高,不停地絮絮叨叨。

“爷爷,我哪儿敢啊!”沈默笑着说。

“爷爷你放心吧,沈默哥哥啊,他不会的。”夏晓薇觉得老爷子很有意思,忍不住插言。

老爷子把头扭向夏晓薇:“这话我爱听!姑娘,你可是金口,你这一句能顶默崽一百句。”

“爷爷!晓薇是我们教授的女儿。”沈默听得爷爷的话头儿不对,连忙打断,再次强调说。

“好!教授的女儿好啊,那不是更好吗?”老爷子还越说越起劲。

这时,夏晓薇也突然明白了老爷子的话外音,不由得拿眼偷看沈默的反应。

沈默木然地走着。

夏晓薇用胳膊肘儿碰一下沈默:“有个爷爷真好!”

“嗯?”老爷子疑惑地看了夏晓薇一眼,“你没有爷爷吗?”

“我爷爷?”夏晓薇的脸上掠过一丝迷茫,“我从来没见过我爷爷。爸爸也很少说起爷爷。记得小时候我问过爸爸,我说,别的孩子都有爷爷,我爷爷在哪儿?爸爸的脸色突然变得阴沉可怕,吼道,问什么问?你爷爷死了!……还有我奶奶,我奶奶也是个古怪的老太太,她好像从来没有喜欢过我和姐姐,也不和我们住一起。有时我们去看她,她也是阴沉着脸,像是所有人都欠了她钱似的。她是去年死的,她死的时候,我和姐姐谁都没有流一滴眼泪。其实我也想哭,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哭不出。”

“真是个可怜的孩子。”老爷子叹息道,“做我的孙媳妇吧!我就是你的亲爷爷……”

“爷爷,林涛是怎么回事?”沈默怕爷爷再说出什么让人尴尬的话,连忙岔开了话题。

“高中没考上,跑到贵阳来找你爸了!那小子脑瓜聪明,可惜没用到正经地方,如果用到正经地方,你都不是个儿!读初二的时候还得过从江县的三好学生呢,后来不知怎么的就突然迷上麻将了,书也不正经念了,整天逃课泡到麻将馆里。你姨爹姨妈也管不了。这不,前不久刚刚因为出老千被几个痞子揍了一顿。现在又想读书了,自个儿颠儿颠儿地跑到贵阳来了。本来你爸已经和人说好让他去二十一中读书,可又怕他没有定性。故意吊他一段时间,说等到考察回来再安排他的事儿。咦,我刚才说什么来着?我刚要和夏姑娘说点事儿,就你小子打岔,我这会儿想不起来了……”老爷子一脸憨态。

沈默和夏晓薇被逗的哈哈大笑。

三个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就走到家门口。

进家之后,刚刚坐定,老爷子就开口说道:“说吧孙子,你这时候回家来肯定是有什么事情。”

“什么事都瞒不过爷爷,我来家的确有件事情。我们去你屋里说吧!”沈默转身,“晓薇,你先自己坐会儿,我要和爷爷单独聊聊。”

夏晓薇点点头。她明白沈默的意思,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秘密,很多事情是不足为外人道的。就他们祖孙俩,有些话才好说。

林涛从楼上跑到客厅,凑热闹地说:“姐,我来陪你!”

沈默瞪了林涛一眼,也无暇和他计较,径直随沈鸣谦上了二楼的卧室。

老爷子的卧室十分简洁,一张竹床,一张竹制方形矮桌,两把竹椅。矮桌上有一把紫砂壶,一方木制棋盘,棋盘上还随意摆布着几枚梨木棋子,还有一本象棋古谱《适情雅趣》。沈默一看就知道老爷子还是经常在琢磨棋艺。

祖孙二人分别坐在竹椅上,还是老爷子先开口:“说吧,有什么事?”

“我太爷爷是怎么失踪的?”沈默问道。

闻听此言,沈鸣谦老爷子脸色骤变,乌黑铁青,阴沉地说:“为什么要问这个?”

沈默怕老爷子为自己担心,不想把夏青教授遇害的事让老人知道,便谎称道:“我们教授在讲课时提到了太爷爷的事,我很好奇。再说,自己家的事都不知道,也是件很丢面子的事儿。”

沈鸣谦沉默良久才开口:“娃崽,你还是太嫩了,撒谎都不会。你几千里路巴巴地跑回家就是来找面子?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有人出事儿了?是你的教授吗?”

沈默眼见瞒不过老人,就将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说给了沈鸣谦。并特别说明夏青教授遇害前和太爷爷失踪前研究的是同一个课题。

“是关于那颗梵天之眼的,对吧?”沈鸣谦问。

爷爷居然知道梵天之眼!沈默万分惊讶,他不知道爷爷还知道哪些情况,试探着问:“真的有这样一颗钻石吗?”

“这颗钻石绝对是有,但谁都不知道它最后的下落。从清光绪年间,日本国领事得丸作藏放着好好的京城不呆,偏偏一次又一次地跑到贵州。还有日本国旅行家鸟居龙臧不远万里漂洋过海来到中国,也一次又一次地往贵州跑。他们名义上是访古碑、求摹本,其实都是一个目的。就是冲着梵天之眼来的!”

沈默疑惑。得丸作藏和鸟居龙臧都是确有其人。光绪年间,二人多次来贵州考察,并将红崖天书摹本带回国内,在日本学术界引起轰动。但是,爷爷怎么会知道这两个人?

沈鸣谦仿佛看透了孙子的心思:“当年,你太爷爷失踪时,我刚刚八岁。当然什么都不懂,只知道跟着你太奶奶逃命。后来,我长大了,我发誓要报仇,可我不知道仇人是谁。十四岁那年,那是民国三十三年,按公历是1944年,那年春天的一个晚上,我瞒着你太奶奶,一个人从乡下跑到贵阳,找到了王伯群先生。就在护国路王公馆的门口,我见到了王先生。一听我是李畋的儿子,王先生就把我领进公馆,告诉我一些情况。那时,因为日本人已经开始进攻西南地区,大夏大学又准备迁往赤水。王先生很忙,就给了我一些钱,又差人把我送出贵阳。得丸作藏和鸟居龙臧这两个名字,也是王先生告诉我的。”

“为什么是贵州?凭什么说梵天之眼在贵州?”沈默问。

“我哪知道?要知道也是你太爷爷知道!可到临了……你太爷爷连自己丢哪儿都不知道了!”提起往事,老人总是难免有几分伤感。

“王伯群先生还告诉您什么?只要是关于太爷爷的,我都想知道。”沈默满怀期待地看着爷爷。

沈鸣谦摇了摇头:“我就知道这些。”

“爷爷,您再想想。”

“没得想了。”老人回答得很干脆。

沈默心里不免有几分失望,半天不语。

沈鸣谦老人突然起身,说:“对了,你太爷爷曾经留下一样东西。”说完,老人走到床前,弯腰从床下拖出一只樟木箱子。打开锁,从里面取出一个包裹。老人把矮桌上的紫砂壶和棋子什么的收拾到一边,将包裹放在桌上,一层一层地打开……最后,一本线装古书呈现在祖孙二人面前。

注一:红崖天书。在贵州省安顺地区关岭布依族苗族自治县境内的断桥乡龙爪村东南的晒甲山西侧岩壁上,有一块长约100米、高3米的土红色的石壁,上面分布有20余个非镌非刻、非阴非阳、似隶非隶、似篆非篆、形若古文的符号,字迹红艳似火,虬结怪诞,被世人称为红崖天书。自明朝弘治初年被发现以来,迄今500年来尚无一人能够真正地破译。有研究者认为,“红崖天书”的神秘性完全不亚于古埃及的金字塔、秘鲁纳期卡地画、巴比伦空中花园等世界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