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夏曦将视线缓缓地投递到潇万川身上。伤感从他的眼角蔓延,仿佛一下子又老了许多。他是真爱林若然的,至少曾经深爱过,当年母亲去世的时候,他虽然也曾黯然,不过是因为一个习惯突然被改变了的失落。但是,今天的潇万川,看上去比想象中还要虚软苍桑。

她走过去,从兜里取出纸巾,为他擦去脸上的泪。纸巾很快被湿润,她又换了一张,这一次,潇万川伸手接过了纸巾,别转脸。“谢谢!”他轻轻地说,声线暗哑,哽咽里带着抑郁难耐的悲伤。

潇夏曦才刚要说些什么,病房的门从里面拉开,凌少祺走了出来,只是深刻地看了潇万川一眼,然后冷漠的,目空一切的,从众人的视线里穿过,身上散发着很浓重的烟味。

潇夏曦愕然地瞧着他,再瞥一眼门缝里的地面,横七竖八地散落着几根烟蒂。

“少祺,我想见见她。”潇万川从后面叫住他,“最后一面。我只想见她最后一面,再怎么说,我也是她的丈夫、是她儿子的父亲。”

只是,两年前那一晚,那一枪,已经将他们的关系拉开了天与地的距离,相望而不相交,十数年的夫妻恩情也只剩下了一纸空文,一段残垣败瓦。

凌少祺停下了脚步,下一瞬间,转身,大踏步走到潇万川面前,抡起拳头揍向他的面颊。蓬一声响,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潇万川一个趔趄,几乎跌坐在地上,只得急忙扶住墙壁才勉强站稳了脚跟。

“你不配做她的丈夫!这一拳,是我替她还你的。”凌少祺随步跟上,顺势在旁边一个黑衣人的腰间抢出一把手枪,枪口毫不犹疑地指向了潇万川的脑门,“是你,毁了她的一生。是你,害得我们姐弟自小颠沛流离,害得她一辈子都背负着仇恨,害她亲手将自己的儿子送上绝路。”才说完,又抡起一拳揍向他另一面颊,枪口却始终顶住他的脑门,“这一拳,是为麟儿还你的。”

凌少祺这么多年来都是在重拳下浸泡长大的,拳头伴着凛冽的锋芒,划破了潇万川的脸,一绺血丝从他的唇角淌了下来。但是这次,潇万川站得很直,也不躲避,而是硬生生地接了这一拳,然后嗤笑出声,隐隐地自嘲:“是啊,这个错本早该就结束了……”

“那好。我成全你!”凌少祺血红的双眸迸射出两道火光,熊熊如滔,话音刚落下,他挺起掌中的手枪,曲起食指扣动板扣。潇万川缓缓地闭上眼,像审判台上的罪犯一样等待最后的裁决,嘴角泛现哂笑。但愿这一枪下去,谁也不再欠了谁!

“你不能杀他!”下一秒,潇夏曦已经冲了过来,把潇万川往后推开一步,而她则阻隔在两人之间,面向着凌少祺,合掌将他持抢的手紧紧包裹起来,强迫着他的枪指向自己的前额,“你要杀他,必须得要先杀了我!”

一字一句地说,毫不退缩。她笔挺地站在那儿,就站在他的呼吸之中,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看着愤怒与沉郁交炽的神色从他的眼角划过。

“夏曦,你让开!”后面的潇万川闷哼了一声,伸手想要推开潇夏曦,她却岿然不动,只是抬眸与凌少祺对恃,薄唇轻启,缓慢却坚定地说:“杀了我,或者,让我恨你一

辈子!”

两种选择都是两难的,她不是赌气,但要她看着潇万川被他杀死,她无论如何做不到袖手旁观。

凌少祺聚焦的眼神诸多变化,从潇夏曦脸上,再划转到潇万川身上,噙着冷笑,却没有放下枪:“他唯利是图,一次又一次地出卖你,就连上次酒醉的事,也是他计谋的。即使这样,你还要维护他吗?”

“他是做了很多伤天害理的事,自有公理惩处他。而我维护他的理由只有一个,他是我父亲,难道这个理由还不够吗?”潇夏曦压低了声音顶了回去。

两家的恩怨本来就是一泓扯不清的死潭,她管不了,也不想管,现在,她所能做到的,只是尽自己的能力,保全指尖上微薄的亲情。

凌少祺往后退了一步,眸光凝注在潇夏曦脸上,有一丝陌生,还有一丝无可掩饰的受伤。彼此沉默着,仿似在等待一场残酷的宣判。而结果,都是他们不可回避的。

他颓然地放下枪,随意往空中一抛,旁边的黑衣人立即接住,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走去,漫散的光线将他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从未如此孤寂。

潇夏曦怔了怔,颈背后拂过一阵微热的暖流,潇万川几乎也在同一时间纾了口气。

凌少祺走得很快,仿佛稍有停滞,就会改变主意。他原应该不顾一切地杀了潇万川,为他泉下有知的家人报仇,尽管潇夏曦会恨他,也抑制不了此时此刻痛失亲人后内心的澎拜。然而,在对峙的一刻,他突然感到了厌倦,全身疲软乏力。这些年来他浴血拼搏到底为了什么?报仇的借口是他们委曲求全的动力,可是,报仇之后呢?眼看着最亲的人一个个远离,他又何去何从?他还能在她面前坦然如初吗?

他茫然了。

潇夏曦侧首看一眼潇万川,看他神色如常,确认他无大碍后,转身紧紧追了上去,猝不及防地从后面扣住了凌少祺的手,硬拉着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跟我走!”她力气不是很大,却还是执拗地拉着他向前走了几步。只是几步,再也拉不动了。凌少祺止住了脚步。

“去哪?”他蹙了蹙眉,声音淡淡的。

潇夏曦闻言,只得重新站定,面向他。刚好顺光,他抿着唇,冷凛的面部线条绷得很紧,宛如沉冰,眸底隐藏着脆弱的伤感。

“去诊疗室。”她故意忽略他的冷漠,蹶起了嘴,同样不容对方拒绝,“我不允许你再这样伤害自己!”说着,掬起了手,掌腹抚过他的手背,上面一个个被烟蒂烫过的伤口硌得她的皮肤生疼。

凌少祺浑然不觉疼痛,将手往里抽了下,想从她的掌中抽出来,却被抓得更紧。“你必须先要去处理伤口,否则会感染留疤的。”她容不得他再做出反应,双手并用拉起他就走。

病房门前的保镖远远地看着两人在走廊里拉拉扯扯,脸上浮现一丝丝诧异,却不敢声张。凌少祺只得跟着她走。

兜兜转转,两人来到了诊疗室,美女护士先为凌少祺手背上的伤口做了基本的消毒处理。他用烟蒂扎伤的伤口很深,皮下的肉都翻了出来,有一绺淡淡的烧焦的味道。不过,上面的血迹已经凝固了,看上去有些狰狞。

凌少祺面无表情地坐在那儿,紧抿着唇,一言不发,明显地,对美女护士的摆弄显得很不耐烦,偶尔极冷淡地“嗯”一声,鼻音清冽,美女护士瞪了他一眼,心里暗地埋怨了一句,然后,继续用力地捣弄他的伤口。

潇夏曦本来站在凌少祺背后,她悄悄地从诊疗室退了出来,直至转出了众人的视线范围,才将蕴积在胸口的闷气纾了出来。看着面前惚恍的长廊,光线交替迭影,突然,毫无预兆地,泪盈于睫。

林若然的猝然离世,还有那触目惊心的血咒,已经为她与凌少祺的婚姻判处了死刑,在凌少祺拔枪指向潇万川的一刻,她便已经知道了他最终的抉择。他只得遵从,不得不从。否则,罪恶的梦魇将如影随形,不仅他们,还有身边的人都得背负着这一个沉重的枷锁步步为营。

毕竟是相熟的人,毕竟曾经在一起生活过几年,指尖的温柔兀自萦绕未散,倒头来,却是带着无法释怀的恨走入黄泉,她甚至没有给她一个当面解释的机会。

很难想象,倘若凌少祺那一枪真的打了下去……潇夏曦用力地甩了甩头,不敢再往下想。蓦然之间,又觉得心底一阵悲凉。其实,她并没有想象中坚强,在凌少祺举枪的一刹那,她分明听到了心被提上了悬崖,再破空坠下的声音。

还好,没有凌少祺的命令,他的手下也不会对潇万川再有其他过分的举措。至少目前的他,算是安全的。

潇夏曦重新整理了一下脸上的泪痕,径直走向走廊尽头,转弯角有一台咖啡自助机。

凌少祺的伤其实也算不上是很严重,只需要做了消毒处理,再涂上药粉,简单包扎一下就可以了。他站了起来,却不见了潇夏曦的踪影。

正疑惑间,潇夏曦端着两杯咖啡走了进来,杯口冒着缭缭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脸,低垂的羽睫仍然沾着几滴尚没有干透的水珠,距离近了,反而显得不太真实。

“谢谢!”凌少祺很自然地接过潇夏曦递过来的咖啡,暖热的温度从指尖晕开。他低头凝注着她的脸,从她再次走进诊疗室之始,就有点走神。“怎么了?”

潇夏曦立即回过神来,却摇摇头,垂睑,将眸间那点残余的惊愕扇走:“没有。刚刚在走廊不小心绊了一脚,差点儿摔倒了。幸好没事!”她说。

很笨拙的措辞,却轻易暴露了她的慌乱。只是,凌少祺仍旧保持了缄默,并不想去拆穿她。在她的刻意隐瞒下,他宁愿选择相信。

——重新敞开胸怀,去信任身边的人。

而事实上,就在刚才,在走近咖啡自助机的时候,潇夏曦仿佛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隐没在转角。在此时此地,一个似乎不太可能会在异国他乡出现的人……待她追过去时,寂静如斯的走廊里却空无一人,只有她的心跳声在空气中回荡。

林若然的葬礼安排在三天之后,在凌少祺的允许下,潇万川也参加了葬礼。

秋风卷起地上萧瑟的落叶,从墓碑前划过。而十字架上相片里的女子,巧笑嫣然,如相识的最初,浑身散发着青春的流光……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