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夏曦从梧桐树后站了起来。

乔曼山庄的占地面积很大,目光所及之处,一马平川。潇夏曦的视线从左滑向右,又从右滑向左,却始终找不到一个聚焦的落点。山庄恍如一个隔绝在繁嚣之外的世外桃源,清幽雅致,也正因为此,她根本无从得知外面的消息,例如,那场轰动全球的爆炸,又例如,警方捣破俄罗斯最大贩毒案的最新进展,又例如,他。

身后猛地一阵咳嗽,把飘飞的思绪重新拉了回来。潇夏曦急步走回轮椅旁,伸手在潇万川的背脊上下抚了几下,却丝毫不见他的气息有缓和的迹象。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了?”她不知所措地问,但是潇万川根本答不上话。

特别护理也跑了过来,匆匆看了眼,说:“大概是病发了,我这就去拿药。”

她才跑出几步,潇夏曦却从后面赶了上来,喊住了她:“还是我去吧。你留在这儿看着!”才说完,也不待护理反应过来,撒腿就往古堡里跑去。护理比她更有医学方面的常识,若是在这段时间里潇万川再有突发的情况出现,她总比自己更富有处理的经验。所以,她把她留了下来,而那些药她曾经留意过护理平日就放在床头的抽屉里。

护理还想再追上去制止,可是,潇夏曦已经跑远。她有点不安地望着那个细小的身影没入古堡里,只好暗暗祈祷,但愿她不会看到……

潇夏曦很快跑了回来,手上捧着药瓶,还有一杯清水。可能跑得太急,脸上隐隐浮现着红晕,在站定后,呼吸仍然厚重。

她把药和水同时递给护理,护理接过,匆匆向她瞥了一眼,立即背转身,从药瓶里倒出几颗白色的药丸,和着水让潇万川一起吞下,然后伸手在他的背部上下抚顺。

半晌,潇万川的气息才渐渐平复了下来。潇夏曦走了过去,在轮椅前蹲了下来,护理顺势退到了后面。

“爹地——”她仰头,迎上潇万川在阳光下深刻的轮廓,虽然年华不再,可是,他与生俱来揉合了中西方色彩的线条,依然有种令人无法挪开视线的成熟雅致。

潇万川缓缓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带着歉意轻柔地说:“对不起,又让你担心了。”

迎着他的视线,潇夏曦凑了上去,眼神里掺着各种情绪,但更多的,是冷,寒碜碜的冷意:“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潇万川的手僵在了半空。

“呵!我也是到了今天才知道,原来维生素药也可以医治脑癌。但是医生没有告诉过你,过量服用维生素药也会导致身体机能出现毛病的吗?”潇夏曦站了起来,神色清冷地睨视着坐在轮椅上明显呆滞的潇万川,不自觉地冷哼了几声。

曾几何时,她憧憬着他会改变,就算是在生命最后一刻,她也会因为他的愧疚而选择原谅,却原来,一切都是假象。意外的是,当她在床头的抽屉意外地打翻药瓶的时候,竟然没有恼怒,反而笑了起来,好像身上的担子一下子轻了,整个人踩在了云端之上,如释重负。

“得知你身体无恙,我感到很高兴。真的!无论之前你对我是否真的负有愧疚,我都不想再去追究。以后,仍然希望你可以好好保重身体。毕竟,你是我父亲,这一层关系永远也不会改变。而我,更不会恨你。”说完,她再一次深刻地看了他一眼,毅然转身。

潇万川“嗖”地从轮椅上站了起来,急急地问:“你要去哪?”

“离开这儿。”潇夏曦头也不回,一字一句地说。然而,在迈出几步后,潇万川的声音又从后面嚷了起来:

“那麟儿呢?我骗你,是我不对。但是,麟儿确实正在美国治疗,假如你离开了这儿,他们随时都会中止治疗。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你也只有这么一个弟弟,难道你忍心看着你唯一的弟弟就这样死去吗?”

潇夏曦顿了顿,终归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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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少祺与江勇正在书房里谈话。这段时间他们一直住在古堡里,似乎对外界的变化不闻不问。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江勇看了看凌少祺,得到示意后,方打开了门。潇夏曦冷不丁地从外面闯了进来,视线越过江勇,落在书桌后正饶有趣味看着她的凌少祺身上,咬了咬下唇,淡淡地说:“我有话要跟你说!”

江勇默然退了出去,而且很自觉地关上了门,留下书房里一室的谧静。

潇夏曦杵在门边,眯着眼与凌少祺遥遥对望。书房里的气氛因着江勇的退出而变得凝重起来。

“你有什么话要说?”凌少祺将正在把玩的杯沿往前一推,站了起来,缓缓地一步步踱向潇夏曦,“嗯,我刚刚联系了一个脑科肿瘤专家,过几天我们就启程去美国,顺道看一下你弟弟。你说,好吗?”

随着最后一个字铿锵落地,他也堪堪站在了潇夏曦面前,两人只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彼此呼吸相闻,他的眼角兀自噙着玩味的笑。

潇夏曦突然感觉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向她涌过来,却丝毫没有退缩,反而挺直了腰迎上一步,鼻尖几乎贴着他的下颌,极富挑衅地看着他,似乎要在他的眸里寻觅昔日的印象,可是,里面除了她的倒影外,什么也没有。

“我已经知道了。”她说。然后,不出意料地捕捉到一丝惊愕从他的眼底划过,很快又被掩饰了过去。

凌少祺轻轻“嗯”了声,没有接话,只是敛起了神情,凝注着那张精致的小脸写满了倔犟和不屈。或许,他已经猜到了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潇夏曦自嘲般笑了笑,那笑僵化在脸上,凝结成了一层薄薄的冰膜,“我知道了你与他之间的协议。把我骗了回来,然后,再利用他们的病,将我禁锢在你身边。这就是你使的伎俩吗?好吧,那我可以告诉你,你成功了。你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我已经厌倦了,我不会走,也不会再逃跑,我会很老实地待在你身边。所以,我恳请你,不要再以各种理由、任何方式伤害我的亲人,还有我的朋友。”

说到后来,她的声音已经控制不住地颤抖。不,应该是整个身体都在筛动,来自心底的悲哀如同一件密不透风的罩袍笼在她的身上,从发尖到脚趾头,都冻成了冰块,只需要轻轻触碰,便能碎成齑粉。是的,到了这一刻,她不得不放下任性的心,认输了。即使潇万川欺骗了她,可是弟弟在他们手上,潇万川脱离不了他们的监控,还有夜宸隽,还有龙五,她无从得知他们的安危,而这些都是铁铮铮的事实,她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乖乖就范。

唯一可以做到的,就是留在凌少祺身边,保护她想要保护的人,仅此而已。

凌少祺抿唇看她颤着声音把所有说话火山爆发般喷发出来,眼眸里氤氲着一层雾气,忍不住想伸手为她拭去那滴将欲滚落下来的泪,却被她猛地别转脸,指尖拈着一片濡湿顿在了半空。

“留在我身边,真的就那么难吗?”他轻声问。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很努力地想去抓住某

些东西,即使半身不遂的姐姐林若然命他跪在病榻前立下重誓,即使背上了犯上作乱的罪名,他都忍隐承受。可是,偏偏越想抓住越留不住,他也会累,也会疲倦,偶尔也想摆脱那些尔虞我诈的面具,享受一方静土,俨如不久前那样,远远地看着潇夏曦坐在梧桐树下,为潇万川盖上毛毯,谧静的画面渗着淡淡的爱,却盈满了他的眼眸。他不想破坏这种温馨,更不能容忍别人来剥夺他的权利。

“留在我身边,真的就那么难吗?”他再次问,声量不自觉地提高了半分。

潇夏曦愣了愣,视线从他略显受伤的表情上移开,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他的惶然,莫名地令她感到失措。

“告诉我,究竟怎么做才能让你心甘情愿地留下来?以前我可能不懂,但是,我会尝试去做,我会做得比现在好。”倘若她要他放弃现有的争权霸利,与她隐居在这个小海岛上,也未尝不是一件乐事。然而这个念头一闪而逝,待真正意识到自己的想法时,反而有一丝清明萦上了心头。

簌簌流光,止于静寂。他在等她的答案。然而,潇夏曦却只是低着头,仿若未闻。

“夏曦……”凌少祺只得轻唤了一声,“难道你还想回到他身边吗?”

许久,潇夏曦终于摇了摇头,仍旧没有看他,蚊蚋般的声音轻若游丝,却清晰入耳:“不用,你什么都不用再为我去做。以前的,现在的,顾名义你都为我做了许多,或许还有更多是我意想不到的。但是,请从这一刻起,停止吧。我只想过一些安静的生活。”平静如镜的脸上淡然无波,连着语调也听不出任何温度,有点无理取闹,却并不冲动。

凌少祺渐渐敛起了脸上的表情,她说的每一句话在耳际回荡,空灵而遥远,也使他确认了一个事实:她终于愿意留下来,留在他的身边,然而,这一次她将他推得更远。

“原来,这就是你的交换要求!”他突然扯出一抹悲怆的笑,“夏曦,难道我们的交情就那么不值一提吗?”

“……”

潇夏曦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的话。不忍心看着他作茧自缚,总是将他们从小到大形成的默契视之为另类的爱情,罔顾采用强权、欺瞒的方式一次又一次地把她逼至墙角,却不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

“我先回房间了。”她不欲再就这个问题纠缠下去,既然把话挑明了说,潇万川也不用再作戏下去,至于凌少祺会不会如她希望的从此作罢,她没有办法强求。缓缓地转身,才走出了几步,凌少祺恍惚间放柔了声音再次从后面响起。

“……你忘了?今天是我生日!”

潇夏曦一愣,抬起的脚步僵住了。想想,今天确实是凌少祺的生日。她离开潇府前的好长一段日子里,每年凌少祺生日,无论她处身在哪个国家,相距有多远,她都会为他送上生日祝福。那时候,她在电话里长江奔流般将一大堆早拟好的祝福辞句倾倒而出,却被凌少祺一句“你承诺我的生日礼物到底什么时候兑现?”断流了,然后傻笑,撂下“有拖无欠”的痞话搪塞了过去。结果,这一拖,就是十几年。

她“负债累累”,却毫无愧疚之心,所有亏欠都似乎是顺理成章,理所当然。倒是凌少祺,除了那时光交错的四年外,从不缺席她的生日。

好半晌,如梦初醒般的她才从唇齿间溢出一句极为简短的祝辞:“生-日-快-乐!”

只是这句话才刚落地,凌少祺的心直接冷了半截,咣当一声,碎了满地。冰冷得毫无温度的祝福,一字一句地刺入了骨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