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潇夏曦嘶哑着声音大喊,顾不上手腕的伤口,死命地从后面抱住撞向墙壁的男人。

“求你,放手!”夜宸隽仅能吐出这四个字。生平第一次求人,却是让最心爱的人放弃自己。

可是潇夏曦仿若未闻,依旧牢牢地把他圈在自己的胸前,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恐慌过,哪怕她不能再呼吸了,她也不会放手。

好不容易止住的泪水再次溃堤式漫上了眼眸。她无力言语,她泣不成声,她只求他不要放弃,不要再次扔下她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浮浮沉沉。那种站在悬崖上眺望大海的凄然,那种独自在大街上徘徊的冷清,还有那种坠入无休止梦魇的惊惧,她不想再重复了。

她从来看重自己的生命,自私也好,贪婪也好,她一直在努力,但是如果现在放手了,她也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勇气再继续以前的生活。

——所以,为了我,请不要放弃,好吗?

龙五与在座的专家刚刚订下了一个初步方案,但还没有就方案的可行性做进一步研究,包括在调治过程中可能会出现的各种药物排斥、细菌感染或者是身体机能衰退等现象,他们都必须从每个细节做到精准无误,细致周到。

护士慌不迭地从外面闯了进来,附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然后退到了后面,等待下一步指示。龙五沉吟了片刻,转身走了出去。与他一同走出去的,还有负责本次方案的主治医师秦漾。

护士跟在最后,目光恰恰落在前面那个短小精干的背影上,五十岁左右的年龄,背着个药箱,走起路来踏实沉稳,相比较之下,龙五的步伐反而显得有点急乱。以她多年从事护士的行业经验,实在看不出这位秦漾医生有哪些突兀之处可以获得龙五的青睐。据之前翻查过的有关这次受邀专家的名单里,几乎无一例外地在各个领域的临床研究里拿过各种殊荣或发表过出色论文的,有些还是受聘于皇家的御用医生,只有他,最名不见经传。

他们很快来到了夜宸隽的病房,还没到门口,龙五就听到了里面凌乱的喘息和一阵阵令人无法忽略的哭声。他立即推开那道门,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潇夏曦从后面抱住夜宸隽,两个人紧密地搂合在一起,却又朝着某个方向纠缠不休。

龙五愣在了原地。紧跟在后面的秦漾越过龙五的背影,也看到了这副骇人的情景。他顿了顿,很自作主张地沉着声音说:“先把病人镇定下来再说!”然后径直走到夜宸隽前面,伸手将他稳住。

龙五也反应了过来,俯身从侧面掰开潇夏曦的手。看上去她抓得很紧,可是在掰开的时候,竟然意外地轻易松脱了下来。潇夏曦虚软地倒在龙五怀里,头发凌乱,未干的泪痕肆虐横布在脸上,渗白透明,宛如橱窗里陈列的玻璃娃娃,只怕轻微的触碰也会破碎。恍然有一丝痛飞速掠过龙五的心房,他挽住潇夏曦胳膊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把她安置在墙跟下靠坐,尔后马上走了过去,协助秦漾按住了还在不停抖动的夜宸隽。

病房外陆续跑进了几个护士,也帮忙着按住夜宸隽的四肢。

这个时候,夜宸隽早已完全迷了心智,仅仅凭着一个意念,惯性地只想用最猛烈的撞击涣散体内的剧痛。秦漾敛起

脸上的表情,打开随身带来的药箱,从里面拿出一个黑色的针包,打开,掂着莲花手,从左到右掠过,再从右到左转了一圈,选取了一根较为幼细的针掂在两指之间,然后就着夜宸隽额前的穴位刺了进去,缓缓地来回旋转捻动。

潇夏曦靠坐在墙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病房时的呼吸放得很轻,即使隔了一段距离,还是能清晰地听得到皮肤被针刺穿的轻响。

中医的针灸疗法在俄罗斯并不是很盛行,见识过的人更加少。秦漾如此炮制了几针之后,夜宸隽渐渐安静了下来,只是两个拳头兀自紧紧地握住,手背上激起一道道青筋,犹如青铜器上的龙纹,篆刻而清晰。

秦漾舒了口气,指示护工把夜宸隽转移到加护病房。

龙五没有跟过去,而是走到潇夏曦面前,蹲下,把她的手腕托在掌心,察看伤口上血迹斑斑的一块,齿印清晰狰狞,几可见骨。他蹙了蹙眉,很想说点什么,还是止住了。早有护士拿了止血破伤风的包扎用品过来,龙五接在手里,很细致地为她清洗伤口,消毒,包扎。

“他怎么样了?”潇夏曦神情有点呆滞地目送他们离开病房,她的体力在刚才的纠缠中几乎全部耗尽,到现还没有恢复过来,甚至,连站立也成问题。

“暂时镇定下来。不过,还需要做一些更详细的检查……”秦漾信口接下了她的问题,回眸看了潇夏曦一眼,眸光在龙五身上转了一圈,回落在她破损的手腕上,淡淡地鄙视了一下。

是的,鄙视。没见过谁会这么笨,用自己的手给一个几乎丧失心智的人做承托,自以为是地认为这样能够减轻患者的伤痛,简直天真得可以,也愚笨得可以。

作为一个医者,他最清楚手的矜贵。从第一天拜师学医开始,他的老师就很慎重地交代过,灵巧的手是天使怀抱里的竖琴,只有完美的指法才能奏出彩虹。所以,他们从来爱惜自己的手,在每次为病人施针救治的时候,方可以拿捏精准,不会出现任何偏差。

龙五背对着他,自然看不到他眼里蕴含的意味。包扎完毕后,他翻身坐在潇夏曦身边,同样曲起了一条腿,倚靠着墙根。修长干净的身姿,笼在淡薄的夕照余晖里,投下一抹悠然朦胧的暗影,浮在半空。

空气中还弥漫着消毒药水的气味,反而使潇夏曦的意识渐渐回拢,清明了许多。

“你的手差点就毁了……”似乎憋了很久,龙五终于忍不住埋怨。但纵使是责备,语气仍是淡淡地,听上去,就像是在讨论一件无关重要的小事。

潇夏曦散漫的视线重新拢成了一条光柱,落在了自己的手上,不以为然。龙五的包扎很专业很到位,一圈圈雪白的纱布淡出隐约的浅黄,在顶端还打了个完美的蝴蝶结,蝶羽纷飞,缭绕落下。为她做接驳手术的医生曾警告过她,她的手腕脱臼后随时会因为用力过度而再次拉损筋骨。可是,当时的情况下她一心一意只顾着阻止夜宸隽,根本没有闲暇去慢慢思量自己的手是否会受到损伤。

她举起了手中的“拳套”,晃了晃,像记忆中那次从海纳斯总督府弄得满手伤痕也由龙五包扎时一样,递到他面前,落落地淡笑:“有你在,我从来不曾担心过。”

龙五侧着头看她,那抹挽起的笑凝固在她的唇角,却掩饰不了抽搐的僵硬。下一刻,他微微侧身,展开双臂将潇夏曦拢入怀里,由着她的双肩从抑制的颤抖,渐渐释放,渐渐激越,继而伏在他的肩膀上忘情痛哭。哭声揉碎了病房里的宁静,如同一个重锤砸进龙五的心底。

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手指落在发间,不轻不重地揉搓。从司徒皓谦从山间把潇夏曦“捡”回诊所至今,他从来以一种旁观者的姿态冷静地看着她风雨走来,她仅仅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女人,肩膀太纤柔,可是,承担的却太重,掠夺、出卖、家变、远走天涯……现在,还要面对又一场可能即将到来的生离死别。回想起刚才进病房时看到的一幕,她死命地拉住夜宸隽,脸上的苍白带着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决绝,那一刻,他也被震慑了。为她包扎伤口的时候,她一直压抑着,紧绷的神经都不曾放松过,直到现在,才有了一个排解的机会,为蕴积在心里的恐惧和凄惶找到了宣泄的突破口。

世界静好,时间一秒秒过。被秦漾遣来请龙五到会议室商量事宜的美女护士急匆匆来到了病房前,刚组织了一番措词,门却从里面被拉开了。她怔了怔,那句话到了唇边,看见龙五做了个噤言的动作,又生生地吞了回去。他怀里,躺着已经睡着了的潇夏曦,五官都揉在了一起,紧挨着他的胸膛,脸上犹自挂着还没有被风干的泪痕。

龙五抱着潇夏曦从美女护士身边掠过,风扬衣袂撩起她的发絮,飘落之间,龙五修长萧瑟的背影披着一层光环,渐行渐远,直到浓缩成一个白色的点,她终于回过神来,跺跺脚匆匆赶了过去。

接下来几天,夜宸隽都被安置在加护病房,由秦漾领导的小组专责,即使是龙五,更多时候也只是他工作汇报时一个聆听者。

潇夏曦被彻底地隔绝在病房外。每次她伫立在玻璃墙外看着秦漾从面前走过,很想询问一下夜宸隽的病情进展,最终被他的冷面打消了念头。这个时候,谁都在为夜宸隽伤尽了脑筋,她不想再增添他们的烦恼,再如何迫切,她也要懂得节制自己的情绪。龙五相信秦漾,她相信龙五,所以,最后她也只能选择相信秦漾。

然后,日复一日,她只能双手抵着玻璃墙凝注正躺在病**的夜宸隽,看着他清俊的脸日渐消瘦,眉眼下两抹暗淡的墨色深陷在眼窝里,唇色浅白透明。然而,纵使现在的他被病魔折腾个半死,他看上去依然有种让人不容亵渎的清冷。

玻璃墙外还站着另外一个人。

与玻璃墙内的夜宸隽有着相似的气息,淡淡的,清矍而威严,只是在潇夏曦转眸的瞬间,赫然看到的,是一位慈爱的父亲——夜宸神楚。

他明显比第一次见面时苍老了些许,略现皱褶的眼角带着并不太显著的疲态,同样专注地看着病房内的儿子。

潇夏曦掩住心底油然升起的伤感,轻轻喊了声:“夜宸老先生——”尔后,再无言语。她懂得作为父亲看到儿子被病痛折磨时的手足无措。失而复得的喜悦还没有完全消退,却又被另一场接踵而来的别离困扰,那些落入别人眼中的淡定自若,都不过是一种身份养成的习惯,很自然地把萦绕在心里的仓惶掩饰了下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