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又惊又气,只觉得两腿发软,身上直抖,胤礽没想到刚刚放出来就有这一场下马威,咬着嘴唇寻思半晌,说道:“老十四,你这是冲我呢,还是冲阿玛?你少说几句,下去我给你赔情好不好?”不料话音未落,胤禵又顶了回来:“所言是,尧舜不能非之,所言非,圣贤不能是之!你懂不懂?你现在不是太子、不是王公贝勒,要你管教我么?”

“好畜生!”康熙暴怒地瞪着眼,哆嗦着手摸了摸腰间,却没有佩刀,左右看看,劈手拽过张五哥,一把抽出他的宝剑,在手中一挺,一脚踢开挡在前面的一个太监,就要冲过去:“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君令臣死臣不得不死。这番朕要当个昏君庸父!”五阿哥胤祺素来老实,却讷于口齿,双手一拦,哭道:“父亲……父亲……十四弟少、少年气……盛……”胤禛原对十四阿哥一肚皮的火,乐得由父亲教训,见他竟要杀胤禵,不由也慌了神,因也膝行一步,下死劲搂住康熙双膝,泣声说道:“阿玛,阿玛……您息怒,听儿子说……儿子拦挡他们,原怕打扰您不清静,想缓一缓儿再说……其实不该锁拿八弟的……十四弟虽没规矩……您杀了他,不是儿子杀的,也是儿子杀的……”

张廷玉见胤禵尚自仰天冷笑,知道这样火上浇油,越发要气坏了康熙。因端出太子太傅的身份,断喝一声:“胤禵,你还不谢罪!快点退下!”胤禵这才勉强磕了个头,抬头看了看横不讲理的父亲,突然嚎啕大哭,掩着脸一路去了。把康熙气得脸色铁青,呼呼直喘粗气。马齐这才从惊怔中清醒过来,挥手命众官员:“又没有朝会,你们都聚在这里,成什么体统?吏部的人把今天没有公事进隆宗门的人记下名字交我!”于是众人便忙着纷纷起身,如鸟兽散般溜之大吉。

“父皇,”胤禛见太子搀了康熙,忙过右边架起康熙胳膊,一路往养心殿送,口中喃喃喁喁,恳切地说道:“火盛伤肝,您生不得气了……听儿子说心腹话,您得饶了八弟九弟和十弟……”

“朕不饶!”

“父皇……”胤禛下着气继续劝慰,“您老英明一世,没有读箳锒黄台瓜辞》么?‘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二摘使瓜稀。三摘犹自可,四摘抱蔓归’……”

康熙突然站住,他真的没有见过这首诗,此时此刻,由胤禛悠悠慢咏,真是发人深省,半晌,方问:“这是哪本书上的?”“《唐书》里的……”胤禛昨儿才从邬思道处听来,现收现卖,十分稔熟,“昔日天后杀太子李弘,李贤恐惧不安,写了这首诗感悟女皇……”

“朕……一个瓜也不摘……”康熙凄然长叹,已是泪落如雨,“武则天还是杀了李贤……她做得不好……朕不学藪锃…不摘瓜了……”

他仿佛一下子苍老得连路也走不动了,由马齐和张廷玉护在后边,拖着步子回到养心殿。胤禛心里十分恬静,一路娓娓细语劝说,胤礽在另一边架着康熙,心里却不禁暗思:老四真伶俐,马屁拍得炉火纯青了。

不知不觉间,康熙四十八年的春天降临人间,北京城外春水鸭碧、岸柳吐黄,已是一派盎然生机,紫禁城里因没有树,看上去还是灰沉沉阴森森的,只老墙下苔藓新绿嫩滑,砖缝里抽出细细的何首乌青藤,向索居深宫的人们无声告诉,艳阳天再度来了。北京民间原有涂画《九九消寒图》的习俗,有的是画个九格八十一框,从冬至开始,日画一圈,上阴下晴,左风右雨,记录一冬光景;雅一点的人家,则涂一个光秃秃的梅枝,上面画八十一瓣素梅,日染一瓣,瓣尽而九九冬尽。皇家制度与众不同,却是在养心殿后殿墙上,悬一块宣纸裱了的楠木框,由皇帝每天写一笔,九九寒尽,朱笔恰恰批出九个楷字:

亭前垂柳珍重待春太监李德全侍候这差使,他是个细心人,很快就发觉,每写完一个字(九天)康熙便召见一次胤礽,问半个时辰话,一共召见了八次。今儿是写“风”的最后一笔了。果然康熙画完了“T”放下笔便道:“你去传胤礽进来。”

“扎,奴才明白!”

但康熙没有立即叫去,端茶凝望着消寒图,慢吞吞又道:“朕想,王掞一定也在朝阳门胤礽宅子里,你传旨给他们,胤礽自今个儿起,仍回毓庆宫读书……明儿,叫王掞陪着胤礽一同来见朕。”

“是……”

“还有。”康熙说道,“你去三阿哥府,把《古今图书集成》的目录取来,再要一套《洪范·五行》。叫四阿哥十三阿哥去上书房见马齐,户部的差使还要他们管起来。桃花汛眼看要下来,派人出去巡查一下黄河河防,把情势汇总儿奏朕,看哪些省该免赋,哪些府该赈济,都要心中有蕭铮刑部春天没有大事,你告诉八阿哥,和张廷玉商议一下春闱的事:派谁主持南北闱,出什么题目,拟一个密折条陈奏进来。”李德全是太监里记性最好的,康熙说一件,他掐一个指头,垂手听完,已是默记于心,又原原本本复述一遍,见康熙无话,方哈着腰却步退出来。

因胤礽住的离八贝勒府很近,李德全多了个心眼,陪着二阿哥到东华门送进大内,然后一家一家按长幼顺序重新到各王府传旨,这虽误时辰,不图别的,只图个平安没闲话。所以兜了一大圈,到胤禩府时,已近午时,按李德全的想法,八阿哥是晦星照命,太监们忌讳多,他不想在这多呆。谁知道府外看着冷清,里头却人来人往十分热闹,因八福晋刚刚过了生日,而庑廊下五光十色琳琅满目,到处堆的都是下头官员们送的寿礼,合府上下家人们跑解马似的穿着单衣收拾着,兀自人人冒热汗。八阿哥胤禩请了胤禟、胤誐、胤禵吃消寒酒,还有揆叙、王鸿绪、阿灵阿、张德明一干人都来了,都聚在西花厅。见李德全传过旨就要走,胤禩笑道:

“你不要吓成这样,我是沾惹不得的人么?何柱儿方才来,他还想到我跟前侍候呢!前日万岁赏了我两坛子三河老醪。来来,吃两杯再去!”

李德全张着眼看看,胤誐胤禵揎臂扬眉,吆五喝六地正在相战,胤禟跷足而坐含笑不语,其余的人也都满面春风谈笑说闲话儿,只阿灵阿仿佛大病初愈,脸色有些苍白,坐在安乐椅中发呆,因笑道:“八爷想哪里去了?奴才是哪牌名的人,敢在这里坐地吃酒?没的折了奴才的草料。”

“算了吧你!”胤禟一手执壶,一手拿杯,喝得满面通红,笑着把李德全让进花厅,在隔扇屏风一个空桌子边斟了酒,说道:“你要不喝,我叫十四爷出来灌你!”李德全这才忙吃了一大杯。胤禟笑着对胤蟮溃骸岸伎煳缡闭刻了,这会子哪里去寻张廷玉?你过去多劝他们几杯,我和老李说几句话——听说二哥又要搬回毓庆宫,有这档子事么?”

李德全一欠身道:“有,奴才刚刚传了旨。”胤禟命人端过两碟子菜,一边让李德全,一边又问:“万岁没说别的?叫他批折子没有?”李德全心里雪亮,知道他要问什么,因笑道:“万岁没说。批折子的事是国家大事,我更不敢过问。”话音刚落,十四阿哥胤禵趔趄着脚步儿过来,笑道:“是老李呀!我刚刚听胤誐讲了个笑话儿,你要听不要听?”李德全忙道:“奴才最爱听笑话儿。十四爷说了,得便儿奴才说给万岁,万岁爷也爱听着呢!”

“有一个人——”

胤禵打了个酒呃,给胤禟李德全各倒一杯,三个人碰杯一饮,李德全因见胤禵不说话,便问:“下头呢?”胤禵呵呵笑着道:“下头没有了。”李德全迷瞪半日,才想到是说自己,不禁笑道:“十四爷真能取笑——”话未说完,隔屏风一大群人已是哄堂大笑。

“你下头已经割了,难道还怕把上头也割了?”胤禵笑道,“没有****,怕****什么?九爷问你几句话,你就装模糊儿!”李德全哪里吃得住他这夹枪棒,由不得满面赔笑,说道:“十四爷虽是玩笑,奴才可担待不起。据奴才的小见识,太子爷复位是定必的事了。虽没旨意,内务府给太子送笔,都是老规矩,万岁使过一次才叫二爷使,这事万岁没个不知道的,也没有责备。前儿江宁织造司送贡,万岁赏二爷的也是早先当太子的那些物件,一件不多,一件也不少。打冬至到今个儿,隔九天万岁见一次二爷。爷们说话越来越随和亲热。上回武丹进来请安,万岁还笑着说:‘调你进京虚惊一场,说胤礽要怎样,都是没影儿的事。如今朕每见胤礽一次,胸中疏快一次。’狼啪门的兵也调回了原驻地,凌普也回了热河,还当都统。昨儿毓庆宫王公公还叫人把太子的衣物帐被都拿出来晒了,又叫修太子爷的辂车,今儿就有旨命二爷进去……不是瞎子,谁还看不出个八九?”

一席话说得屏风两边的人尽皆无语,都住了酒,交换着目光。除了狼呕ひ砭队奉旨回旗,凌普降两级回任管带这些大事,其余琐碎事体虽也时有耳闻,却难得李德全说得这样周备。胤禵眼珠子骨碌碌转着还想问话,李德全已经起身,赔笑道:“奴才得去了,万岁爷歇午晌,我得侍候更衣呢!”

“慢一步。”胤禟知道这人胆小,拉拢不住,因似笑不笑地说道:“听说要叫何柱儿来八爷府当太监头儿,可是有的?”李德全忙道:“内务府昨儿才说,大约这两日他就过来侍候了。”

胤禩从屏风后踅过来,坐在瓷礅上舒了口气,目光幽幽地闪动着,说道:“我这里用不完的人,还要太监做什么?何柱儿一手好推拿,你是养心殿的头儿,跟万岁说一声,就留你那边使唤,可成?”何柱儿因为得罪胤礽才开销出皇宫的,这事当然说不成,李德全一是被缠得有点发急,二是也真怕这个望高权重的廉亲王,只好低头道:“奴才尽力照办,不箳铼—”

“给老李拿五十两黄金来!”胤禩冲外吩咐一声,又道:“我要的是这片心。办成办不成,我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