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此刻站在澹宁居檐前灯下,听见这一声,又吓得心里一悸。听得两个侍卫脚步蹬蹬地跑过来,张五哥用衣服裹着一团东西,抖开撂地下瞧时,却是一只豪猪!雍正说道:“不对,这里怎么会有豪猪?再说,引娣说摸着又凉又湿,黏滑的……朕摸的是刺……”

“主子您瞧。”五哥笑道,“您摸着这厮的刺了,引娣主儿摸了它的鼻子……这地方紧挨着放飞泊,圆明园南边还有一座放生园。刺猬、豪猪、鹿、狍子常有跑到这边觅食的呢!”

雍正这才松了一口气,才觉得浑身内衣都汗湿透了,勉强笑道:“还是放生吧,吓了朕一跳!”乔引娣也从殿里出来看看,双手合十念佛道:“阿弥陀佛!吓死人了……”她很快就恢复了平静,见东边灯笼导引着朱轼孙嘉淦李卫,由弘历陪着一路过来,料是领筵已毕过来谢恩的,闪身便回了自己下处。众人随雍正进殿,这本是照例行礼虚应故事的事,雍正却又叫住了,说道:“弘历退出去吧,明儿还有多少事等着呢!你们几个——叫方苞也过来,再陪一会朕,朕今儿心绪不宁,想听你们说说话儿……”

这是个不成理由的理由,弘历似乎迟疑了一下,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良久,退了出来。李卫眼尖,见雍正神思恍惚目光如醉,眼内微微潮红,额前和颏下却发暗,不时地摇头发噤,因笑道:“主子,奴才瞧您似乎受惊了的模样……敢是方才在园子里克撞了什么了?”

“嗯,也没什么。”雍正留下这几个人其实没话说,但他就是不愿让他们走,因将方才的事约略说了,又道:“虽说是一场虚惊,朕仍是不能释怀快心,神思不净若有鬼神……朕疑心是贾士芳冤魂作祟……”说话间,方苞也进来了,后边还跟着弘昼,方苞笑道:“张五哥都说给臣了。主上安心宁耐,入定一会儿也许就好些。那贾士芳以妖术要挟人主,上获天谴,罪在不赦,皇上不过代天惩罚他罢了。这种人,死一万个也不足挂怀,也无足为祟!”朱轼道:“臣以为贾某不过是个会变戏法的骗子,世上压根没有鬼神,这都因皇上信佛的过。皇上,你闭上眼想想,世上谁真的见过鬼,见过神,见过什么神天佛菩萨?你不信他,他就祸害不了你!”孙嘉淦道:“圣天子百灵相助,哪个妖邪敢近?这是皇上心障罢了。如有什么,奴才一身当之!”

弘昼却是个什么都信的,这些“君子之言”一句也听不入耳,忙起身叫过高无庸,叫他寻《玉匣记》、《青囊传》来混翻一气,吩咐小苏拉太监到园里焚香烧表发送。李卫却另是一种做派,笑着对雍正道:“我借皇上朱笔用一用。”见雍正点头,要过一张黄表纸,蘸了朱砂写字。弘昼凑过来看时,上头歪歪斜斜写道:贾士芳:*的牛道士!生情造意杀你的是叫化子李卫,割你鸟头的还是李卫!五爷已经寄(给)你做了水绿(陆)道场,还不赶紧投胎混张人皮?要聒噪你崩(甭)寻我们主子,到我宅里咱们折腾!不然,我就叫龙虎山真人五雷劈你,万姐(劫)不得复生!李卫切告。李卫口中喃喃呢呢煞有介事地念诵一阵,将那裱放在烛上烧了,几个人都想笑又不敢。雍正比先前安生了许多,端膝趺坐着,呼吸匀称,脸色也好了。听众人俱各不安,雍正叹道:“朕好些了,这里不要人多,留一个在门口侍候,余下的回去歇着。”他这样一说,几个臣子都争着要留下守候。弘昼道:“依着我说,朱师傅有年纪的人了,回府歇着。李卫值头半夜,孙嘉淦有煞气,值子夜,后半夜我值,我年轻……”正说着,太医院医正刘绍宜亲自带着两个太医匆匆进来,刚要诊脉,雍正说道:“谁这么蛇蛇蝎蝎叫你们来的?朕没有病,你们退出去!就照弘昼的话办。”

“跟我来。”朱轼越看雍正越像有病,招手叫过几个茫然不知所措的医生,“这里留下李卫,别的人都到东书房。”孙嘉淦虽觉张罗太过,但雍正有病似乎不假,因便跟了众人一同过东边小书房商议办法。

“我已经叫人去兵部请四爷了,这里的事暂由五爷维持。”方苞老鼠胡子翘着,两只小眼睛椒豆一样又黑又亮。“头一件就是不能张扬,皇上这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今晚要能不犯病,大抵也就过去了。明儿八月十五,照例要筵赐百官,怎么着不显山水过去,大家想一想,一会请四爷定准。”“好,我先说,”弘昼说道,“我瞧着这里没有一个信神的。不过我相信,因为谁也没有我知道这个贾士芳。《三国演义》里头有个左慈你们知道吧?贾士芳就是今日的左慈。为什么要杀他,因为他是左慈。为什么这会子我特别防他,还为他是左慈①左慈,三国时通晓神仙术和长生不老方术的道士。传说与曹操宴时,曹操欲得松江鲈鱼,慈以盘贮水钓得。曹因他本领太大,欲杀之,慈遁入壁中。!四哥一会来了,他也是不信神鬼的。所以我这会子就告诉你们,前一个月我已经派人去江西请龙虎山娄师垣真人,我估摸着也就要到京了。原请他来,是为降伏这个贾士芳,现在来了,我要在这园里设场子降他。我先说一声儿,你们不要拦着我。”

他这一说,几个人齐皱眉头,雍正不过碰一只豪猪,略受了点惊,这么大事铺张闹起来,叫外头臣子瞧着乌烟瘴气的,这公明朝廷算怎么回事?正发怔间,弘历已经进来,众人忙都起身相迎。

“我刚接见过岳钟麒。”弘历语气很深重,说道,“准葛尔人两万人偷袭北路军,科舍图两军已经交战,岳钟麒得连夜赶回大营,这是头等军务,大家说,要不要奏?”

几个人听了不禁面面相觑:这边皇帝有恙,那边要请道士降妖,突然又冒出绝大一件军国要务,驴唇不对马嘴似的不协调。弘昼绷着脸问道:“特磊呢?叫这王八蛋出来解说!”“这也是一件事,”弘历似乎心里很焦急,皱眉说道:“是杀是放,我们不便作主的。”

“这样办,”朱轼说道,“请四爷五爷这会子过澹宁居看看,如果主子能理事,还是要请旨,如果不能理事,就叫张廷玉、鄂尔泰、十六王爷十七王爷进来,由四爷主持决定。等万岁龙体好一点再奏。”

眼下也只有这个办法最好,弘历起身招手叫过弘昼。二人一齐出了书房,一边往西走,一边说话。弘历因笑问:“你方才说有什么事来着?好像还怕我知道!”弘昼将要设坛的事说了,又道:“你是个道学君子,我怕你不同意。”弘历一边走一边默谋,说道:“好弟弟,这是孝道嘛,病急乱投医,还说什么道学不道学。贾士芳在阿玛那里许多年,他有些道术,那是一点不假的。我也有些心障呢!怎么拦着你?只密些儿,不要闹得满世界都知道了,御史们又要唠叨了。”说着李卫已迎了过来,弘历便问:“皇上这会子怎么样了?”

“皇上一直睡不着,坐一会躺一会的,不能安宁。”李卫忙道,“您听,这又起来漱口了,爷们要见,这会子最好。”说着先挑帘进了殿,一时便出来,小声道:“二位爷请进。”

弘历和弘昼进殿行礼毕,抬头看雍正时,不禁都吃一惊,刚刚离开一会儿,雍正就仿佛老了许多,头发也有点蓬乱,颧骨凸起处还有一点斑红。弘历这才知道雍正的病比众人说的还厉害些,因跪着劝道:“阿玛,听说您不叫太医看脉,儿子不以为然,您身子骨儿是受了风寒,神不守舍,所以恍惚不安。这是常见病,几剂药就会好的。”

“朕没有病……朕是让贾士芳给缠上了……一闭眼就是他在面前,直冲着朕笑……”雍正半歪在大迎枕上,看着昏幽幽的烛光,炯炯地睁着双眼,气弱声微地说道:“有病自然叫太医,但这确实不是他们治得了的,治不好还要张扬出去……方才贾——贾士芳来,说朕碰到的是年羹尧……年羹尧不有个绰号叫‘年豪猪’么?唉……体气一弱,譬如衰草,一点风都经不得了……”

兄弟两个听着这似梦呓似真切的话,都觉得汗毛根儿直炸。弘历正要安慰,雍正却问道:“西边军情有变,是么?弘历。”弘历忙叩头道:“是……皇阿玛,您……?”

“贾士芳……方才告诉朕的……”雍正惊悸不安地震颤了一下,一枝烛“嘭”地一爆,弘昼吓得身上一缩。仿佛那具血淋淋的尸体就站在面前,他不安地挪动了一下双腿,靠近了一点弘历,却听雍正微微一笑,说道:“他……他已经退下去了。说吧,说说正经军务,朕还好过一点。”

弘历压抑着极度的不安,把西部科舍图一带敌军异动情形,条理清晰地说了,又把方才众人意见奏明,俯身等着雍正旨意。

“朕现在这个样子太憔悴,不愿见臣子。你兄弟两个代朕送送岳钟麒,命他火速回营处置军务……”雍正此时不觉得心悸,但却觉得心跳得厉害,额前的青筋都胀了老高,无可奈何地一笑,又道:“要有什么紧急军情,朕又不能料理,弘历自己可以作主,但要和众人商议着,集思广益。你虽聪慧,到底没有历练过军事……”

“是,儿臣明白。”弘历咬了咬牙,说道,“那特磊是专为欺君而来,准葛尔部三番五次耍弄这种伎俩,朝廷不能示弱。儿臣以为应该诛之以儆后来。”

雍正听了深深太息,说道:“朕何尝不知道特磊该杀?但朕的手软了,更不愿杀这个自投罗网的人。各为其主嘛……特磊是条汉子呢!当年他曾在科布多围困过圣祖,他也不避讳,都对朕说了……老葛尔丹自尽,他是亲兵,就在他身边……这是个百战之余的汉子,朕不忍下这个手。”弘昼说道:“皇上赏他那么多东西,至少应该收回!”

“人都饶了还说什么东西?别那么小家子气。弘历照朕这些话传给他,叫他回去打仗。”雍正显得很是慵懒无力,剖断却依然明晰,“你们退下吧。明儿八月十五,朕不能接见臣子们了。朕也不愿他们到园子里聒噪,由你十六叔,十七叔,你兄弟还有军机处所有大臣代朕在乾清宫赐筵,朝朕的御座磕头完事。不要张扬,反正朕这几年时好时不好的,人们已经惯了。”

“是!”兄弟二人深深叩下头去,慢慢却步退出了澹宁居。

他们退出去,时钟正敲十一声,天交子时。疲累已极的雍正却不敢合眼,听着外边的风声,细微得像远处有人不停地吆呼,一会儿又传来白杨树叶哗哗的响声,又像无数的人在鼓掌欢笑,在这凄风冷月深苑静夜中显得格外阴森。高无庸几个大太监侍坐在隔栅子外边,几次挑那蜡烛芯,总觉得挑不亮,心里越是发怵。青黯的烛下幔幛微动,几案死寂,仿佛隐藏着什么怪物,随时都要扑出来似的,听着外头动静,都一阵阵心里发懔身上起怵……

突然,窗纸上一阵细微的沙沙声,像是谁在上面撒了一把土,接着檐下铁马叮咚乱响,像是还不够热闹,几只鸽子惊起,扑楞楞带着哨音飞去,中间还带着怪笑一样的咯咕声。雍正腾地撑身而起,直瞪瞪盯着挂衣服的一丈红,恶狠狠道:

“是朕!你怎么样?君臣无狱①指君臣之间不以平等身份判别是非。——原注——别说你罪有应得,就杀错了你也不能报!”

几个太监几乎被他吓瘫了下去。满殿寂然青灯绿暗,几案似乎都在蠕动,又像有几团霾雾一样的黑影在无声移动。雍正索性闭上了眼,立时便见贾士芳那张惨白的脸,上边还涂了一层垩粉,盯着自己直笑;笑着,眼中流出血来!雍正再也撑不住,大叫一声:“侍卫们何在?把他打出去!”

“臣在此保驾!”孙嘉淦几步跨进殿来,向雍正一躬身,朗声说道:“臣孙嘉淦在此,主上安息,哪个邪魅敢近?!”

“噢,嘉淦!”

雍正的神智一下子清明过来,一把拖了孙嘉淦说道:“坐到朕跟前——你在跟前,朕很安心……”孙嘉淦望着惶恐不安的雍正,心里一酸,已是坠下泪来,把持着说道:“臣就坐万岁爷身边。您不要忧心,只管放心好好睡一觉。贾士芳一撮尔妖道,他何能作祟?!”雍正点点头闭住了眼,果然没有见神见怪,口中兀自喃喃说道:“有你在,朕安心……你是朕自元年就识定了的臣子,还要留给儿子使。貌丑心正孙嘉淦,清廉循良杨名时,朕知道的……”他终于稳住了呼吸沉沉睡去。

孙嘉淦脱掉官靴,轻步满殿游弋,什么怪变也没有,连太监们也都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