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邬思道叹息一声,方才会文一阵欢笑已仿佛是隔世一般,沉吟道:“我的情形料来四爷已经都知道了。如今四爷的情形我也略知一二。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何况四爷如此待我?四爷只要看瘸子还有点用场,水里火里听您吩咐,从今而后,我和戴铎一样。”

“你和戴铎不一样。”胤禛目光幽幽盯着烛火,“我以师礼待你!”邬思道吃惊地看了胤禛一眼,随即垂下了眼睑,说道:“我断不敢当。倒不因我是布衣。我知道顾八代老先生是四爷的启蒙师傅,顾八代先生和家严是同年,小子何人,竟敢僭越?四爷,若要我安生处于此地,‘师’之一字实难承当。”胤禛默然良久,说道:“既如此,我以朋友待你。先生国士无双,我虽不是孟尝君,应有礼仪是不敢废的。国家目下情势,江河日下,徒具鼎盛之名,隐忧也甚可怖,我挑的这担子太重了,有些力不从心,不能不借助先生智慧。”

邬思道呷着茶水,脸上慢慢泛起红晕,瞳仁在灯烛下闪着晶莹的光,倏然间又黯淡下来,说道:“我本有济世之志,造化不济,落拓到这地步,这是命也、运也、时也、数也。原已灰心丧气,并不愿做三爷说的什么清客篾片相公。这次来京为的就是和凤姑完婚,携她回南,在生意场做个陶朱公,不料又遭此变故!来府数月,信息灵通,今已知四爷的为难,决非户部吏部这些差事,用一句圣人的话,吾恐季氏之忧,在萧墙之内!”胤禛浑身一颤,手中的茶水差点泼洒出来,盯视邬思道许久,问道:“难道先生听说什么了?”

“这不用打虙铮”邬思道的语气结了冰一样冷峻,“京师如果是善地,四爷和十三爷又何必撂开户部差事,避祸安徽?果真是为了治河么?又为何宁肯在安徽自筹银两,不肯向户部伸手?”

“你是说……?”

“太子位置不稳。”邬思道道,“君臣相疑,父子相疑,兄弟相疑,不是国家之福。”胤禛惊讶地望着邬思道,有些发愣。邬思道这些话,断断续续和胤祥也谈论过,但从来没有如此透彻,这样有条理,一下子就把根由摆得清清白白。移时,胤禛才道:“现在京师确有流言,说皇上要废太子,我回来见了皇上,也见了太子,和我在安徽听的想的不一样,恐怕是有些小人从中作祟,离间皇帝太子也未可知。”邬思道一笑,说道:“太子之危,危若朝露!其根由很远了。康熙三十六年皇上西征青海,太子留守北京处置后方军国重务。皇上偶感风寒,就万里迢迢把他叫到军前,那个时候已是对太子很不放心了!前上书房大臣索额图,康熙四十二年纠集耿索图一干*,要趁皇上南巡扶太子登极,置皇上于太上皇地位。东窗事发后,索额图被圈禁高墙,虽说保下了太子,这种父子惨变,难道皇上毫无芥蒂?四爷,太子这靠山如果硬挺,他又为什么今日置一处庄园,明日起一座宅院?万里江山有朝一日都是他的,还要营造私巢?”

胤禛咀嚼着邬思道的话,叹道:“他就是这么个人,几次和我说过,人生苦短,得及时行乐。摊上了这样的太子,也是没法子的事。”

“哦,四爷这么看?”邬思道突然纵声大笑,“您看错了!辛弃疾所谓‘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专指的士大夫。太子这也算一策,用的韬晦之计,和光同尘,向皇上表明自家没有野心罢了!”这一提醒,对胤禛真有醍醐灌顶功效,浑身一个寒战,牙齿迸着笑道:“父子相疑到这种地步儿,也真叫寒心!他这法子,也算用心良苦,却只难为了我们办差的人,又要清吏治,还得顾全他的体面……”说着,只是摇头。邬思道道:“若遇上寻常皇帝,太子这策略用得。偏当今皇帝是五百年一出之圣君,上策反变了下策。皇上春秋已高,勤躯已倦,把政事都付给太子,满以为他拿得起放得下,但四爷想想看,丈量全国地土,不了了之;更新赋税制度,不了了之;整修河道漕运,弄得一塌糊涂;清理户部亏空,他是头号欠户;科场舞弊,他无力整肃——皇阿哥们就是瞧准了他的失政,才敢在他太岁头上动土——他‘和光同尘’,人们抓住把柄告刁状,皇上更不爱重,他越发害怕,更加‘和光同尘’。如此循环,得了不得了?本来就不信任,这不是雪上加霜?听说今岁皇上驾幸热河,一改往常规矩,要他跟在身边,毓庆宫侍卫三月一换,这都是什么征候?”

胤禛听得心头突突乱跳,忽地又想起隆科多出任顺天府尹的事。又想到自己和胤祥素日在众人眼里是太子的左右臂,禁不住拭了一把额头冷汗。许久,方叹道:“今夜胜读十年书。不过,事情毕竟没有发作,总要设法挽回。我和太子情则手足,义则君臣,这个当口万不能落井下石,这条道要走到黑!”

“这条道要走。”邬思道点点头道,“但不一定走到黑,是要走着瞧。尽了人事,还要看天命。如果太子能洗心革面,改弦更张,或者能回天心,就这样下去,三年之内如无废太子之事,四爷抉了我眸子去!”胤禛激动得站起身来,在地下快步踱着,但很快就冷静了下来,叹道:“没想到我辛苦办差,落到漩涡当中。如今户部清理国库,他就欠着一屁股债——四十五万!说是年底交,还不定怎么样呢!万岁爷掐着日子,一定要十月前完差,现如今磨盘就夹着我的手!”

邬思道怔了一下,问道:“四爷能不能劝劝太子,不要说得这么直,只拿万岁爷的话压一压,请太子顾全大局早日清债。”“你不知我这二哥,”胤禛嘘着冷气道,“看上去温存柔弱,其实黏胶腻牙,盏洯话说得重,他受不了,旁敲侧击,他装模糊儿,有时候气死人不偿命。”邬思道迟疑了一下,将茶杯轻轻放下,突兀说道:“四十五万……不是个小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先代垫上!”

“啊?”胤禛失惊道,“我从哪给他弄这么大一笔钱?我一年一万八千两俸禄,庄子也在阿哥里边最少……和老八他们商量,岂不是与虎谋皮?”

邬思道架起拐杖,至门口望着外头的蒙蒙细雨,良久才道:“这笔银子我出得起!”胤禛一下子惊呆了,略带口吃地说道:“早已知道你是江南世家,竟如此豪富么?”

“不是。”邬思道苦笑着摇摇头,说道,“我家小康而已,剥皮抽筋也拿不出两万。倒是这次进京,得了一注意外之财……”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件东西托在手上,说道:“四爷,请看!”

胤禛凑了一步,却见邬思道掌上托着一个榛子大小的物事,碧幽幽亮晶晶,在灯下闪着五彩莹光,正是一枚宝石,因道:“这是一枚祖母绿,顶多值五万银子……”

“十枚就是五十万。”邬思道笑道,“何况还不一定只有十枚。据我推断,当有十八枚,连同其余珠宝,其价当在三百万以上,区区四十五万何足挂齿,将来如有别的用场,四爷也是宽宽绰绰的……”胤禛听了心下暗自骇然,问道:“哪里得如此巨款?我这人可是非梧桐不栖,非廉泉不饮!”邬思道踅回椅中坐了,说道:“天下无主之财多得不计其数,我既许身于主,自当代主分忧。”

胤禛没有答话,只用询问的目光盯着邬思道。邬思道悠然说道:“这套富贵在大觉寺,已经沉沦百年,四爷不取,早晚有一日便宜了那群秃驴们。这件事现在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还有我们也知!”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笑声,胤禛和邬思道都吃了一惊。抬头看时,只见一位老僧穿着土黄布衲、皓眉白须飘然步入,后头跟的头陀却是性音。这两个和尚一文一武,老者文觉,专门陪侍胤禛接待天下游方高僧,与北京诸禅林主持交往,是胤禛的寄名替身和尚。性音则住在府北粘竿处,训练家丁护卫及子弟武术。见他们进来,胤禛笑道:“邬先生刚骂过秃驴,就来了两个和尚!隔着这么远,性音都听见了?”文觉和尚一揖而坐,性音笑道:“我有传音之法,那边书斋离这儿不足一箭之地,我听得清楚。”

“我的癖性喜欢搜奇寻异。”邬思道略一致意,安详地说道,“在大觉寺数日,读遍了寺内碑碣。因这座寺院原是前明太监李永贞所造,我就留了心。记得《啸风杂记》里记载,李永贞,明朝领建魏生祠,塑魏忠贤像‘冕旒,执笏,俨如帝王……像以沉香木为之,眼耳口鼻手足宛转一如生人。腹中肺腑皆以金珠宝玉为之,衣服奇丽……’”

他侃侃背诵畅若流水,众人早已听得目瞪口呆。却听邬思道口气一转,说道:“后来转到神库,见两个没有埋掉的木雕神像,颇似记载中说的情形,只年代久远,泥涂烟染,已经不成模样。从神座后看,正是天启五年所造,我就断定,此必是魏忠贤像无疑,挖出它们的眼睛,恰是四枚祖母绿,埋在大觉寺三枚,一枚随身带着,就是四爷方才见到的了。”三个人不由都把眼睛盯向邬思道案前,那颗宝石熠熠闪烁,实实在在放在那里!性音兀自讷讷而言:“居然有这么巧的事?”

“这不啻是一座金库,四爷为天下计,取不伤廉。”邬思道的眼闪着光,声音却仍很平静:“魏忠贤号称九千岁,据理而推,当有九座雕像,埋没这许多年被我发觉,正是天授于四爷!神库下一定还埋着七座。这件事办起来一点也不难,由十三爷出面住庙静修,带上性音、狗儿和坎儿,神不知鬼不觉就取回来了!”文觉不禁赞道:“先生真是奇人!不过那七座也许已经没了。我也有点不可思议,造像的人当日怎么不取了去?庙里那么多和尚,一百多年也没认得!”“荆山之玉、灵蛇之珠,并非人人能识啊!”邬思道叹道,“木像通身都用糯米粉浆糊了,大约就是当时造像或守祠的人干的,不过魏党失势,朝廷搜捕极严,知情人或没来及取用就遭了毒手……”

这些话很像是梦话,却都分析得丝丝入扣滴水不漏,一时间书房里沉寂得荒庙一般。许久,性音攘臂衬浚兴高采烈地说道:“四爷,就照邬先生的主意。三天之内,我们把宝物全起出来!”

胤禛望着邬思道,他已经说不出什么。但觉五内俱沸,酸热之气翻腾。良久,才沉重地点了点头,声音变得有点喑哑:“先生,我无话可说,如此待我,我何以为报?”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邬思道沉静地答道,“贝勒以国士待我,我岂能以守财奴报您?”